文摘:自殺式襲擊的日本特攻隊員,是自願的嗎
【26日,日本天皇明仁和皇后美智子啓程、國事訪問菲律賓5天。安倍致辭稱:“這次訪問在慰靈戰爭死亡者、祈願和平。”二戰期間日本擴張政策下,曾侵略過太平洋多個大小島國。二戰結束前,日美激戰中,日軍官兵在沒退路的島國,執行了集體自殺的命令或示意,在菲律賓約有51.8萬日本人喪生。這種自殺殉國的行為背後,有多少“自願”成分,抑或是受到時代裹挾居多,或許可以從神風特攻隊成員手札中找到答案。本文原載於澎湃-私家歷史,作者:國薇、魏靈學】
所謂“特攻”,指的是以士兵生命為代價的、特殊的攻擊方式,即自殺式襲擊。日本南九州市知覽町是二戰期間日本陸軍航空兵特攻隊的主要基地。2015年,位於南九州的“知覽特攻和平會館”曾收集大量的特攻隊員遺物,並試圖申遺,引起各界關注。“知覽會館”相關人士聲稱他們“申遺”是為了“單純向世人傳遞戰爭的慘烈,避免類似悲劇再度發生”。
在特攻隊員的遺物中,手札是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本文將以特攻隊員佐佐木八郎的日記為例,探尋他們的內心世界。

“知覽會館”中展出的“神風特攻隊”隊員遺書,內容充斥“玉碎”、“忠君”字眼
所謂“志願”,是真的自願嗎?
“特攻隊”(とっこうたい)即“特別攻擊隊”(とくべつこうげきたい)的簡稱,這一詞彙最早出現在日俄戰爭期間的旅順港閉塞作戰,在太平洋戰爭後期,“特別攻擊”(とくべつこうげき)發展為一種普遍化的作戰形式。
1943年末,甲標搭乘員黒木博司大尉與仁科關夫中尉提出了“人間魚雷”(にんげんぎょらい)的構想,他們主張由人直接操縱裝有推進器的魚雷襲擊對方軍艦,是為水中特攻之始。1944年10月中旬,“日本航空隊之父”、時任海軍中將的大西瀧次郎在菲律賓戰場組織了一支“駕機撞艦”的特別攻擊隊,飛機座艙前裝有大量烈性炸藥,飛行員駕駛飛機撞向敵艦,此即廣為人知的“神風特攻隊”。1945年2月6日至6月22日,日本陸海軍實施了代號為“菊水作戰”的10次“特攻”,“全軍特攻化”就此展開。
這些“特攻”,與太平洋戰場日軍的節節敗退有關。1942年6月中途島戰役,日軍損失慘重,美軍得到了太平洋戰區的主動權。1943年,隨着山本五十六戰死與阿圖島戰役失利,東條內閣動用“學徒出陣”(がくとしゅつじん),大量20歲以上的高等教育機關文科系學生被徵入伍。學者大貫惠美子曾在《被扭曲的櫻花》一書中指出:“特攻作戰名義上是自願參加的,但在大西等人提出‘特攻作戰’這個方案時,陸海軍軍官學校出身的職業軍人中竟沒有一人志願參加。”於是這些“學徒兵”便成為了“特攻”的主體力量。
在徵求特攻隊員時,都是先命令全體集合,然後長官講話鼓吹“愛國”是一種如何重要的美德,最後命令“志願”進入特攻隊的人出列或是舉手——但這真的是一種“志願”嗎?
顯然不是。首先,這些進入到特攻基地的生徒兵在一開始便被剝奪了生存的權利,日本著名歷史學家、曾被徵召為“學徒兵”的色川大吉回憶道:“從一開始便被教導絕對不可以被生擒,進入部隊的第一個任務便是學會如何用自己的槍自殺。”其次,所謂“表達志願”也只是流於形式,就算有人有足夠的勇氣拒絕加入,等待他們的要麼是地獄般的折磨,要麼是被強行編入到特攻隊之中。
可悲的是,在當時的宣傳中,這些參與特攻的生徒兵卻清一色地被塑造成了“自願為國犧牲的義士”。
青春的遺書:特攻隊員及其手札
戰後,伴隨着內部資料的逐漸公開、以及諸多死難者家屬的活動,針對他們的史料編纂與相關研究才逐漸展開。
1947年,由東京大學學生自治會戰歿學生手記編集委員會主編的《遙向山河》(《はるかなる山河に : 東大戦歿學生の手記》)出版,全書收錄了37位東大出身的、陣亡學生的日記、信件、詩歌以及遺書。1949年,此書的續篇、由日本戰歿學生手記編集委員會編纂的《海神之聲》(《きけわだつみのこえ:日本戦歿學生の手記》)出版,其中包括了各大學陣亡學生總計七十六人的手札。學者保阪正康指出,這兩部文集,在戰後日本社會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戰後日本所出版的陣亡學生文集還有許多,比如海軍飛行予備學生第十四期會主編、由每日新聞社於1966年出版的《啊!同期之櫻》(《あゝ同期の桜・帰らざる青春の手記》),北川衞主編、由日本文華社於1970年出版的《啊!神風特攻隊》(《あ丶神風特攻隊:還らざる青春の遺書集》)等等。
《青春的遺書》(《青春の遺書:生命に代えてこの日記·愛》)於1981年由昭和出版社發行。全書收集了特攻隊員佐佐木八郎1939年到1945年之間的日記、信件、隨筆等總計四百餘頁,日記部分是從1939年3月16日至1943年12月8日,他在基地的日記(1944年12月9日至1945年4月14日)則部分地收錄於書的最後、並散見於前文提到的其他文集中。
佐佐木八郎生於1923年。1944年12月,他接受徵召成為一名“學徒兵”,1945年2月20日誌願成為特攻隊員,4月14日在特攻任務中戰死,時年僅23歲。面對戰爭與死亡,年輕的特攻隊員佐佐木八郎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

特工隊員起飛時,女學生們揮舞櫻花送他們
厭惡非人道戰爭的矛盾青年
根據學者星野芳郎的研究,佐佐木八郎的家庭處於中產階級的上游,可謂衣食無憂。他與雙親的感情也極為親密。在他通過舊制一高的入學考試後,母親一路跑到二樓他的房間,緊緊握着他的手説:“謝謝你,都是因為你這麼努力。”與此同時,懷抱理想、厭惡資本主義的佐佐木八郎雖然“對父親的事業抱有一種否定的態度”,但當父親被診斷患有肺結核後,他“思及(父親)一生都在為家庭辛勞”,“多麼希望留在他的身邊照料”。然而最終,他還是覺得“儘管如此,我依然必須出征”。
在佐佐木八郎的心中,始終存在着一種理想主義的激情,這與他的閲讀、思考息息相關,學者中野綾子在《陣亡學生·佐佐木八郎的閲讀體驗》一文將其分為“教養層面的讀書”、“理解社會的讀書”等幾個方面。佐佐木八郎精通德文與英文,縱觀《青春的遺書》,既有柏拉圖、盧梭、康德、拜倫、歌德、黑格爾、馬克思、尼采、蘭克、韋伯、穆勒等西方大師,也有諸如內村鑑三、阿部能成、森鷗外、樋口一葉、谷崎潤一郎、宮澤賢治、山本有三這樣的日本名宿。他將馬克思主義所描述的那種勞動為德、人人相安的世界視為社會最為理想的狀態,甚至在日記中寫道“《資本論》十分隱晦…但令人受益匪淺”,“真希望日本有朝一日出現(列寧、斯大林)這樣的人物”。
懷抱着這種理想,他厭惡資本主義與非人道的戰爭——這是許多“學徒兵”心中的想法。他在日記中寫道,“大家為了戰勝的新聞歡呼雀躍,但我沒辦法像他們一樣”,“軍隊對拒絕接受徵兵的人進行拷問,這難道不是不人道的嗎?”在他的日記裏,甚至出現了“軍部裏面就是一羣大混蛋”這樣的話語。
但是,佐佐木八郎又是一個堅定的愛國者,他批判日本的同時,也對“理想化的日本”懷有熱切的期盼。他的好友、後來成為東大教授以及激進派代表人物的大內力堅決反對他參戰,認為戰爭只是為了當權者,並不是為了一般民眾,但佐佐木認為,應當“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絕不可以讓日本屈居於赤發碧眼的洋人的腳下”。

《青春的遺書》書影
曾疑惑日本的未來,但最終被帝國怪物吞噬
正如學者岡田裕之指出的那樣,反對國家與愛國並存,這成為了佐佐木“苦惱的根源”,他一方面決意“要為了全新的日本奉獻自我”,另一方面又在疑惑“日本究竟會走向何處”。在最終出擊的前一天,他留下了一封信給父親,其中寫道:
“父親:再見了,我明明還未對您盡孝,但就是在明天,我便要為日本赴死了……我從未向您表達心中的愛戀。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所以,請讓我説出來吧。我非常的愛您。”
在佐佐木八郎的精神世界裏,對於父親與對於日本的情感幾乎如出一轍——他理性上厭惡父親資本家的身份,但在情感上無比愛戴他,他理性上反對日本軍事主義的傾向,但在情感上甘願為其赴死。而他最終投身於戰場,也有着複雜的原因。
首先是佐佐木自身的選擇,在他的文字中,反覆提到年青人的社會責任,那便是愛國心,要“為創造全新的日本犧牲”。在最後一次參加一高同學會時(1943年11月10日),佐佐木留下了《“愛”與“戰”與“死”》一文,其中寫道:“我並不知道我們贏了這場戰爭好不好……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戰鬥。”在加入海軍前夕,他在日記中寫道:“終於在十二月一日決定入伍了……以己身為盾牌,守護國家那悠久的生命。”在最後一次執行特攻任務之前,他的摯友平澤還在勸告他不要捨棄生命,哪怕忍受屈辱也要活着回來,但他剪下了一縷頭髮送給友人——作為最後的道別。
其次是時代的裹挾。學者大貫惠美子指出,日本政府極力宣傳的政治民族主義,使得“愛國”成為了一種不需要思考的、不證自明的道德準則,她在書中寫道:“‘犧牲之壯美’與‘愛國主義’的召喚,太容易蠱惑人心了。”
二戰的硝煙已然散盡,但我們的思考卻不可以停止,重新審視那段可怕的歲月便會發現,在飽含血淚的“萬歲衝鋒”中,在政府輿論的刻意渲染下,整個社會都產生了“為國民與國家犧牲”的幻想,而這些學徒兵們卻最終為日本帝國這隻怪物啃食殆盡。
以史為鑑,唯冀這樣悲劇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