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鵬:元宵節,一家人進城的進城,留守的留守
【今天是元宵佳節,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然而很多在外地打工的農民工早已踏上了返城的道路,一家人再次各奔東西天南海北。對於這些人來説,留在農村雖然可以守住鄉土,卻又無法改善家庭經濟狀況,而城市高昂的生活代價和作為他者的身份,又讓他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在城鄉之間徘徊,似乎成為他們的宿命。
本文作者通過介紹自己幾位至親的城市夢和鄉土夢,為我們展現了當代農民在城鄉之間的去留選擇。我們也希望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更多的家庭能夠不受流離之苦,找到自己的家園。】

願更多家庭能夠在元宵佳節闔家團圓
一
我的老家是湖北荊門一個典型的農業型村莊。雖然人均土地面積較大,依靠土地可以獲得温飽有餘的生活,但是,2000年以來,村莊卻愈發空曠,少有人煙,只有年末的嘈雜可以暫時打破村莊中的寂靜。從我記事起,耳畔時常想起的總是父母“跳出農門”的話語,他們一輩子的夢想就是離開農村進入城市。
父親一共五姊妹,父親排行老三,上面兩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大姑媽今年53歲,她是奶奶的幾個兒女中最早進城的。大姑媽最初是村裏的公辦老師,後來隨同姑爹一起進了單位。除她之外,小姑媽、叔叔、幺姑以及父母,都是長期在農村生活。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各自的心態和狀態也處於流變之中。我要講述的是他們圍繞進城而呈現出的複雜心態和故事。
先從叔叔家説起。叔叔今年45歲,有一個女兒。叔叔沒有什麼手藝,在2006年之前,一直在村裏務農,同時開着一個小賣部,也藉此經營着一個牌場,維持着不錯的收入水平。因為頭腦較為靈活,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因此也當過幾年小組長。但是,隨着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叔叔家的小賣部越來越難以經營下去,牌場中的熱鬧一去不復返,堂妹也要面臨上大學,家庭開支的逐漸增加促使叔叔和嬸嬸先後進入鎮上的工廠打工。
當初叔叔從灣子裏搬出來開店時,所建的房子非常簡單,起先是兩間房屋,隨後,再往兩邊各擴建了一間房屋,分別作為倉庫和廚房。房子非常簡陋,遠看就如一個棚屋。這麼多年過去,叔叔家裏的房子一直保持着原有狀況,他原本也一直沒有改善農村住房的想法,在鎮裏打工近十年的時間,也主要在鎮上租房居住,除非有重要事情,一般不會回到村裏。現在堂妹已經工作,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叔叔開始考慮要有個像樣的房子。之前,叔叔一直説以後準備在鎮上買房,但這次回家聽父母講,叔叔已經有了在村裏建房的打算。他的理由是在村裏建房住着舒服,不僅空氣好,而且生活成本低,他現在的舊房子又在村道旁邊,區位條件也還不錯,何樂而不為呢?
幺姑家的村子更靠近山區,交通條件更為閉塞。幺姑也是在她們鎮上的鞭炮廠打工,姑爹則在水泥廠當搬運工。因為離鄉鎮較近,可以早出晚歸。幺姑與姑爹的身體都不好,不能幹重體力活,但靠着勤勞的雙手,兩人一年的收入也能達到4萬元左右。小時候,去一趟幺姑家非常不方便,過年聚在一起時親戚們也經常開玩笑,説一些諸如“以後你不搬出來我們就不來了”之類的玩笑話。事實上,幺姑也並非沒有搬離村子的想法,然而後來由於他們夫妻倆均患上了慢性疾病,勞動能力更為不強,如果到鎮上買房,未來的生活來源將是個大問題。
隨着農村交通條件的改善,幺姑家的閉塞狀況目前已經有了極大地改變。幺姑家的房子是舊式的兩層樓房,建成已經有20多年了。表妹2014年大學畢業之後已經工作,改善住房也有了相對寬裕的經濟條件。2015年,幺姑花費將近10萬元,對房屋進行了全面的修整,原來破舊的樓房煥然一新,呈現出城市生活方式的氣息。幺姑一家到鎮上買房的想法也就此平息。
小姑媽家的情況有些特殊。姑爹原是當地的是一個水庫管理員,因而一直住在水庫邊上公家的房子。前幾年,政府要收回房子,而姑爹又在鎮上打工,便依靠着早幾年養豬積攢的收入在鎮上買了一套二手房,花費10萬左右。沒過兩年,這套房屋又趕上了拆遷,看似趕上了好事,可以舊房換新房,但姑爹卻不得不另外支付好幾萬元的裝修費用。當其時,表哥大學畢業工作不久,又面臨着結婚和在武漢買房的壓力,姑爹在鎮上買房之後,顯然無力支持表哥在武漢市買房,也因此,親戚們聚在一起,還時常數落着小姑媽一家不該在鎮上買房。數落歸數落,但小姑媽若不去鎮上買房,又何處安身呢?
二
叔叔和幺姑,因為都只有一個女兒,失衡的全國性婚姻市場對他們並不構成太大的壓力。雖然堂妹和表妹都讀了大學,可一旦工作就業,父母就從家庭負擔中解放出來。這樣一來,上述兩個家庭的抉擇所反映出來的主要是父母自身的意志與傾向。從我們在其他農村地區調研的情況來看,農民進城買房的主要動力無非就是婚姻和教育。婚姻和教育推動的城市化,本質上是為了子代的城市化,而父代農民的真實需求在其中往往難以彰顯和表達。筆者的小姑媽即便是因為客觀原因為自己籌劃過多而無力支持兒子,也需要因此承受一定的心理壓力。
婚姻的壓力往往裹挾着中年農民為了子代的婚姻而犧牲自己,壓抑着自身的生活需要。例如,我的姨媽住在鄰近的村子,兒子已過30歲,卻還未成婚,在農村無疑有淪為光棍的潛在可能。他初中未畢業即外出闖蕩漂泊,輾轉過多種行業,但至今無所成就。本來,姨媽一家參與了該村的新農村建設,並交了幾萬元定金,後來發現每次相親女方都會提出城裏有房的要求。無奈之下,姨媽只好從新農村項目中退出,以便最大程度地支持表哥在城市買房。
叔叔和幺姑並非不求上進之人,但是,他們明白在特定的階段需要完成特定的任務。對於農民家庭來説,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形勢和任務。他們之所以外出打工,同時壓縮家庭開支,無非是女兒上大學的原因。在村子裏,如果誰家的房子破爛,除去懶惰、貧病的原因之外,往往是家裏要供養大學生。由此,我也不禁聯想到自己家庭的情況。
父親本來有木工手藝,但因為早期工資不能及時結賬,因此從我初中畢業開始,父親開始到鎮裏的工廠上班,開始了“三班倒”的生活。兩年之後,眼看着我要上大學了,母親也開始到鎮上打工,這種狀況一直持續至今。出於上班方便的考慮,他們也在鎮上租了一個房子。父母辛勤勞作,起初的目的是供養我讀書,而之所以一直堅持到現在,則是試圖儘可能緩解我未來的買房壓力。這樣一來,1990年時建成的兩層樓房幾十年沒有發生實質性改變,家中也幾乎沒有添置額外的傢俱。
一直到2013年,因為要帶女友回家,母親堅決説服父親花費2萬元左右對房子稍作休整,安裝了一些生活設施。父母並非沒有過離開村子的想法,兩年前一次回家時,聽母親説起廠裏一個工友在鎮上的一套房子打算轉手,價格在15萬元左右,母親也有過將之買入的想法,不過,隨着後來工廠經濟效益日漸下滑,對於未來的經濟收益預期較少,而且,力圖支持我在大城市買房的想法最終壓倒了他們在鎮上買房的想法。
農民的家計是一個整體,不僅要維持家庭菜米油鹽的物質生活,而且,諸如人情、婚姻、教育、醫療、養老等等均是必不可少的開支,在家庭收入有限的情況下,要在這些選項間作出抉擇,看似容易卻也並不容易,總是有一部分成員需要作出犧牲。因此,村莊中看似破敗的房屋可能只是一種暫時的狀態,一旦農民從特定的家計負擔和困局中脱身出來,村莊仍然是迴歸自身生活的絕佳去處。父母也時常説,等我工作之後,也不願意跟我進城,他們就在村裏居住,養點雞鴨種點菜,自由自在。或許,每個勤扒苦做的農民心中都有着一個“田園夢”,它是一種完成了人生任務之後更為自在的生活狀態。

進城?返鄉?成為這一代農民工無法擺脱的人生抉擇
三
其實,母親想去鎮裏買房的想法,倒並不一定基於對城鎮生活的渴望,而是始於對村莊現狀的不滿與失落。與江漢平原大多數村莊一樣,老家所在的村莊裏,農民以一個個的自然灣為單位居住,一個灣子,少的幾户,多的十幾户。由於居住相對分散,村域面積廣闊,且處於相對偏僻的位置,長期以來村莊基礎設施條件幾乎沒有發生大的改變。各家各户依靠井水為生,電話、網線尚未實現大面積覆蓋。更重要的是,到目前為止村內主幹道仍然還有相當大一部分沒有硬化,記得三年前,就聽母親説這條主幹道即將硬化,但卻始終沒有下文。2015年,村裏開始搞土地平整項目,母親又説道路硬化估計要等項目完工之後了。
除此之外,另一個困擾就是,目前我家房子不在村道邊上,而在灣子裏面,僅通過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與村道聯通,由於彎多路窄,汽車也無法進來。我們這個灣子目前還住着三户人,三年前,父母曾經和鄰居商量看能否另外開闢一條出灣的道路,本來道路所佔林盤的問題都解決了,但其中一户不願意出錢。在多次協商無果後,這個計劃只好作罷。
父母現在所盼望的就是能夠搞新農村,從而極大地改善基礎設施和生活條件。尤其是鄰近的村子也搞了新農村之後,母親的這個盼望就更為強烈了。因為知道我時常在外面跑,也關注這方面的問題,於是也時常問我現在這方面的政策。不過,鄰村的新農村也只是靠着村書記爭取的項目資金打造的“點”,何時能夠到我們村子,誰也説不準。政府在村子的任何動作,都能引發我周圍親朋好友關於新農村的想象和期待,這不,這次搞土地平整,我的叔叔也説:搞了土地平整,看來下一步估計就要搞新農村了!家鄉農民對新農村的盼望溢於言表。
在這個意義上,家鄉農民之所以產生外出買房的衝動和想法,主要是村莊基礎設施落後“倒逼”的結果。想法歸想法,但要將想法付諸實施也需要各方面的條件。如果沒有婚姻和教育的壓力,在仍然依靠不穩定的打工和收益不高的農業的情況下,農民非常清楚,進城鎮買房,是非常不理性的行為,正如我叔叔家和幺姑家一樣,在女兒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最終他們都還是選擇回村建房或裝修房子。
但是,對更為便利的生活條件和社會交往的需求卻也時常困擾着在村的農民。這幾年,廠裏效益不好,母親雖有較多的空閒,卻不知何處打發。若平時回到村裏,想就近湊齊一桌人打麻將,恐怕也有難度。村裏倒是有一個“車站”,那裏有着相對集中的商鋪和人流,但那裏並不存在單純休閒式打牌的空間。由於居住分散,許多灣子平時並無多少人在村,串門、聊天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如此一來,村莊治安也是一個問題。前年冬天,家裏就遭了小偷,丟失了幾百斤的菜油,雖然損失不大,但對於父母卻也是不小的震動,也引起了我的一絲擔憂。
四
父母、叔叔、幺姑,終究還是要回到村莊的,或者説,他們從來也沒有徹底走出過村莊。我不禁想到在上海嘉定調研時一個外地農民所講述的故事。他的岳父在1990年因為家鄉發大水,房屋遭到沖毀,於是背井離鄉來到上海闖蕩,在替兩個兒子完成了人生任務之後,雖然經過躊躇和猶豫,但最後仍然決定回到家鄉建房的故事。房子塌了,仍然可以重建,何況是破敗的房屋?因此,對於父母一輩的農民,“城市夢”是寄託在子女身上的,他們小心呵護着的是頗為脆弱的“田園夢”。當前,國家三農政策需要正視他們這一部分人的需求,沒有這一部分人的“田園夢”,也就難有美滿的“中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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