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若緣:我們為什麼要過婦女節?我們為什麼又不願過婦女節?
是“婦女節”?還是“女人節”?亦或是不要“婦女節”只要“女生節”?當整個社會都開始捲入關於這個簡單名詞命名的討論時,卻忽略了這個簡單名詞背後藴含的意義。
面對歷史,我們總會有意無意的地健忘,今天所有被認為理所應當存在的權利,它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也許在並不遙遠的一百多年前,它被認為是理所應當不存在的。
我們為什麼要過婦女節
19世紀開始,工業革命的浪潮席捲世界推動進步,然而對於普通民眾,來自上層社會的剝削與壓迫也隨着世界的進步而加深。雖然《人權宣言》等一系列規定“人”權利的著作,當時都已頒佈超過一個世紀,但是在這些著作裏,“人”的定義僅僅是指“擁有市民權的男性”而已,Homme=“人”=“男性”、Citoyen=“男性市民”。女性和奴隸一樣,並不包括在“人”的範圍在內,更別説是享有“人”的權利。
在這樣的社會思想之下,社會中99%的女性,不僅因為生理差異要負擔起生育、撫養下一代的重任,而且同時也要從事勞動獲得收入養活自己、照顧家庭,並且因為在整個社會意識裏並不存在“男女平等”和“婦女權益”這樣的概念,女性還要承受來自男權社會帶來的不公的壓力。這樣的壓迫在當時,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三座大山壓迫着全世界的女性,而在有着更多封建殘餘的國家,女性同時還受到包括封建禮教在內的一系列更為扭曲的壓迫。
面對這樣的壓迫,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被工業化武裝起來的女性產業工人首先開始對壓迫的反抗,進而掀開了整個婦女解放運動的序幕。在20世紀的頭10年裏,歐美國家的女性不斷走上街頭,通過罷工鬥爭,要求上流社會、剝削階級賦予自己“人”的權利。
1910年,第二共產國際在哥本哈根召開第一屆國際婦女會議,德國的共產黨員,婦女運動領袖克拉拉·蔡特金呼籲將3月8號設立為國際勞動婦女節,呼籲社會關注女性權益,這成為了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的元年。
然而僅僅一年之後的1911年的3月25日,紐約三角內衣廠發生火災,140多名女工因為工頭鎖起大門而慘死在廠房內。三角工廠慘案只是那個時代女性悲慘命運的一個縮影,還有無數的女性,被工廠、家庭、男權、禮教等等束縛和折磨。

發生於1911年3月25日的紐約三角工廠火災慘案,熊熊烈火和求生的慾望讓她們從9層樓不顧一切地跳下去,紐約市民目睹了60多個姑娘活活摔死在大街上,支離破碎的屍體到處都是
後世的評論家多認為正是一件件女工女性慘案喚醒了政府的良心,而開始重視女性權益。但實際上,婦女的解放是千萬女性走上工作崗位並組織起來,走上街頭髮出吶喊,通過抗爭和革命的婦女解放運動,扭轉了整個社會的意識,把“理所應當不存在”婦女權利,變成了“理所應當存在”。
這也是為什麼婦女節被稱為“勞動婦女”節。正是在工業化的幫助下,女性走出家庭,走進工廠組織起來,並最終走上街頭開始了婦女解放運動。從事產業生產和逐步掌握生產資料是婦女解放運動得以成功的主要原因。當女性被冠以“勞動婦女”的稱號時,她超越了女性只以性別特徵區別於男性的歷史,而是具備了和男性一樣平等的作為人的權利。
我們為什麼要過婦女節,這個節日從無到有的過程,是世界女性在20世紀初的世界革命浪潮裏,把自己的權利從無奮鬥到有的過程。
這個節日的設立是一個宣言,是讓全社會認可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是可以和男性一樣,同樣是一個“人”的過程。這種宣言的氣魄和勇氣讓半個世紀後才在歐美興起的女權運動者們,至今只能遠遠地望着她們前輩的腳後跟。
婦女解放運動的奮鬥結果,讓人類社會幾千年來從沒有過的意識:男女平等,在一百年後的今天變成了一個理所應當正確的社會的意識。婦女節的設立在某種意義上比《人權宣言》還要進步。而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的設立,正是這個奮鬥勝利的標誌。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過婦女節。
那為什麼我們又不願過婦女節呢?
一百多年前的婦女解放運動的硝煙早已散去,世界女性備受壓迫的悲慘過去和婦女解放運動先驅奮鬥的歷史被一起埋進了歷史堆。那場運動的成果在今天已經成為不可質疑的政治正確,雖然男女不平等的現象依舊存在這個世界,但是新時代出身的女性已經無法想象百年前女性的遭遇,那些“理所應當的權利”對現代女性而言是“與生俱來”的。
無論願不願意承認,亦或是對過去的革命歷史深惡痛絕,但是百年前的婦女解放運動本質上始終是世界共運的一個組成部分。尤其在經歷過社會主義革命浪潮滌盪過的國家,婦女解放運動成果是更深入人心的。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曾經遙遙領先於世界。
在今天西方主導的政治話語體系裏,只有“民主”與“獨裁”,“專制”和“自由”的對立。然而當今天討論誰是先進的民主國家,誰是落後的專制國家時,請不要忘記,在1954年,中國婦女從田間地頭、工廠學校、科研單位走進人民大會堂參與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制定,行使自己當家作主權利的時候,大洋彼岸的美國,千千萬萬的黑人婦女還在為可以和白人同坐一輛公交,同用一個水龍頭而努力;當70年代歐美女權運動開始蹣跚興起時,“婦女能頂半邊天”早已成為中國社會共識。
如果覺得這些都是陳年舊事,那説説眼前的,某些中國女性感嘆希拉里參選美國總統是女權的進步,但她們都忽略了希拉里的姓是夫姓“克林頓”而不是自己的母姓“羅德姆”,因為嫁夫隨姓這個世界範圍內廣泛存在的男權在婚姻中象徵的傳統已經在中華大地消失了快70年,當然港澳台除外。
但是,當30年前共產主義運動陷入低谷開始,整個世界都在清算着這場革命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不可避免地,婦女解放運動也在中國出現了實質上的倒退。它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就是女權運動開始在思想上解構和取代婦女解放運動。
早在上世紀60、70年代,面對婦女解放運動可能帶來的整個社會革命的“危險”,西方社會刻意引導了女權運動的興起。
女權運動雖然也打着男女平等的旗號,但是比之革命的婦女解放運動,女權運動迴避女性對生產資料的掌握這一決定女性社會地位的本質問題,取而代之的是,既強調因為男女生理差異帶來的女性“特權”,又盲目抹去男女的差異把女性等同於男性。
這樣做表面上看是追求女性權利最大化,但本質上是逐漸剝奪女性佔據社會地位的基礎,要求女性追求細枝末節的權利,而放棄自己的核心權利,在鬥爭的道路越走越偏,同時又越走越激進。
另一方面,隨着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當代中國商品化浪潮也開始在經濟基礎上解構原本的婦女解放運動。宏觀上,貧富差異和激烈的競爭動搖着原有的社會結構,導致極其物質化的思想成為社會主流,相當多的人也已經不再尊重微觀意義上的“勞動”。
百年前婦女解放運動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世界女性以女工為基礎、以工廠為核心組織起來走出家庭,走進工廠,最終走上街頭,成功對抗了延續千年的社會壓迫。雖然隨着社會的進步,以體力勞動女性為核心的女性解放已經不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全部,但是對勞動污名化的思潮已經讓女性本能排斥“勞動”這個詞——甚至包括腦力勞動,更不願以此為自己的名片。
女權運動取代婦女解放運動以及社會主流思潮的變動,讓中國女性在面對自身權利選擇時陷入了極其矛盾的狀態:婦女解放運動的成果,曾經讓廣大女性明白追求自身權益的重要性,但全社會對勞動的污名化又讓女性不清楚權利的獲得源於對生產資料的掌握,而開始相信依靠“白富美”這樣的女性自身特質來獲取自身權益最大化。如同筆者的一位友人所説:“鄙夷體力勞動,卻願意為了塑造體型而在健身房舉鐵”。
這樣的矛盾狀態在青年女性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她們並沒有像自己的長輩那樣,堅定相信並且習慣婦女解放運動帶來的權益;同時她們又是中國女性權益倒退大潮下最直接的受害者。在她們出生的時代,“男女平等”是不言而喻的社會共識,而當她們走向工作崗位時,親眼見證了自己長輩從沒見到過的,因為社會變化而在各個方面泛起的沉渣。
矛盾的狀態也給中國女性尤其是青年女性帶來了極其微妙的心態:一方面對“勞動婦女節”感到不適,對容貌、年紀等等的重視,已經取代掌握生產資料成為追求女性權益的主流,“勞動婦女”一詞在當代女性羣中不再具有積極意義。另一方面她們又不願意拋棄這個代表着賦予女性權益的節日,於是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改名(女人節)或者改日(三月七號)。
但是這個自欺欺人的方法並不能填補女性權益流失帶來的漏洞。不願過勞動婦女節,恰恰讓中國女性失去了爭取女性解放的主動權,在新世紀一片尊重女性的聲音裏,再次開始淪陷於家庭、職場、婚戀與生育的怪圈裏。

《中國婦女》封面人物在半個世紀的變化,多多少少透露着中國女性在解放道路上的變化,筆者認為右邊圖中雜誌封面的內容更具有代表性
當代的女性“不願”過婦女節,但並不代表她們意識不到自己的權利在一點點溜走。2016農曆新年期間爆出了兩起新聞“上海女孩逃離江西農村”和“媳婦回鄉不讓上桌吃飯怒掀桌”,雖然最後都被證明是假新聞,然而在新聞發酵期間裏,全社會尤其是女性對這兩則新聞的熱烈討論,恰恰表現了現代女性對自己社會地位的迷茫和對權益流失的擔憂。
百年之間,女性解放從“理所應當的不存在”到“理所應當的存在”再到逐步倒退,都可視作婦女解放運動的發展過程,女性解放還遠遠沒有結束,在今天甚至面臨着更嚴峻的形勢。我們紀念國際勞動婦女節,就是要提醒自己,權利源於反抗而非被施捨,如果後退一步,那到手的權利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掠奪,如同開頭所説,所有的權利都不是與生俱來的。
火鍋王子解讀:
婦女是作為勞動者的一員才能和其他勞動者平等,而本質上中國應該是勞動者平等,但現在的風氣讓許多女性鄙視勞動,把自己放在一個非勞動者的位置,這就放棄了平等的權力。勞動才是評定人的唯一標準,不論性別,高矮,胖瘦,美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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