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擔心人類沒尊嚴?看看科幻中的人工智能如何回答
2016年3月9日、10日,AlphaGo迎戰圍棋界頂級高手李世石,兩次獲勝。上一次看到人類如此為自身的命運焦慮,還是1997年卡斯帕羅夫敗給“深藍”,但是有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人們的“焦慮”程度更深,不僅因為AlphaGo硬件運算力至少是“深藍”的一萬倍,可能也有對集人類智慧大成的“圍棋”的自信,所以敗了,就分外震驚和憂患,趕緊祭出“人類尊嚴”的大殺器(《人機大戰無論誰獲勝,思想尊嚴只屬於人類》),所以科技問題最後也是政治問題,搞不好就由第一生產力變成白專道路。

這個問題本來是理工科人士最有發言權的,人文社科人士只好用“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的哲學理念抵擋一陣。而作為一枚科幻狗,非人類中心主義者,面對浩如煙海的人工智能科幻作品,只能説隔一陣子來一輪的“人工智能熱”,以及當下人們所憂慮的、所糾結的,實在是“圖樣圖森破,上台拿衣服”。因為科幻作品裏的相關討論不僅早就存在,廣度和深度也是尺度相當大的。

之所以要梳理科幻作品(包括文學與電影)中的人工智能,是因為我們可以沿着歷史脈絡理清這一類型誕生與流變,並理清在作者與讀者、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創作下,該類型如何表現了人類的某些共同心理。人工智能故事的產生,遠比人工智能產生早得多;當然,該類型故事的產生,離不開技術的發展,這也是我們在19世紀才看到它們的原因。
(1)1816年,德國作家兼音樂家恩斯特·霍夫曼發表《沙人》,講的是一個年輕人愛上了美麗的姑娘Olimpia,不過Olimpia是個被邪惡博士Coppelius控制的機器人,可憐的年輕人卻渾然不覺。在這裏,Olimpia更像是個遙控機器人。但是,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機器人是個“姑娘”,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潘多拉。弗洛伊德認為,霍夫曼的機器人很“詭異”,既不是人類,也不是非人類,令人坐立不安。

橫跨文藝界的恩斯特·霍夫曼
(2)1818年,英國作家瑪麗·雪萊創作了《弗蘭肯斯坦,或現代普羅米修斯》,這部小説常被稱為第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説,講的是一位英國紳士羅伯特·沃爾頓去北極探險遇到了垂死的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後者講了一段駭人聽聞的故事。科學家把屍塊當成了樂高,拼出了一個人形怪物,“用生命之電光注入無生命體”,然後“它”獲得了生命。

瑪麗·雪萊,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第三者,後來成了妻子
值得注意的是,充滿了哥特氣氛的小説之所以被當成科幻小説,就是因為隱喻性的“生命之電光”被批評家理解成“電”,在當時算高科技。不過,這個説法總會受到更加八卦的批評家的質疑,約翰·薩瑟蘭知人論世,認為瑪麗·雪萊把自己生活的不幸經驗投射到了文學作品中,她17歲與雪萊私奔,生下一個早夭的女嬰,這些都發生在小説創作之前,因此她安排弗蘭肯斯坦用類似體外受精和體外生育的過程造出了“人”,文中提到了科學家“他的雙手”云云,大概是自瀆,產生出的精子混合了人體組織,在子宮之外瘋狂生長。也就是説,弗蘭肯斯坦更像一個不想負責的父親,他“生育”了一個自己厭惡的孩子。

這個不該被帶到世界上的“孩子”逃出了變態父親的實驗室,學會了説話和閲讀,還看了《失樂園》《少年維特之煩惱》《希臘羅馬名人傳》,結果形成了反社會人格。(為什麼看完三本書變成這樣了,很值得專門寫一寫……)傷春悲秋之後,“孩子”找到科學家,要挾他為自己造出一個伴侶。科學家左思右想,怕為禍世人終於反悔。“孩子”開始瘋狂復仇,結尾是“孩子”扛着造物主的屍體,聲稱“我的全身為罪惡所污染,除了死亡,找不到任何靈魂的安息之地”。
本書的名字已經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弗蘭肯斯坦被當作普羅米修斯,是因為如下的宣言:
一個新物種將會讚頌我為它的造物主;愉悦和優秀的萬物會將它們的存在歸功於我。沒有一個父親能夠像我一樣擁有子嗣如此完全的感恩。
這是公然向上帝挑戰,和普羅米修斯給宙斯又肥又膩吃了膽固醇升高的牛肉是一個意思。
(3)1884年,維裏耶·德·利爾-亞當的《未來的夏娃》,政治可“不那麼正確”,這篇象徵主義小説講的是愛迪生(真的是發明家愛迪生)的好朋友埃沃德勳爵追求克拉莉小姐未遂,打算自殺,愛迪生出手相助,造了一個與克拉莉小姐,和原型長得一樣,精神境界還高出不少。於是埃沃德勳爵迷戀塵世,再也不想自殺了。結尾克拉莉小姐2.0版意外去世,令埃沃德無比傷心。

偉大的發明家愛迪生:那你們是怪我咯?
(4)1896年,H.G.威爾斯《莫洛博士島》改寫了《弗蘭肯斯坦》,莫洛博士在一座孤島上鼓搗活體樂高,狗、豹、豬、猴子都被他打亂拼好。莫洛博士給怪物們下了一道禁令,“不要吃善惡之樹上的果實”——“不許嘗試血的味道”,當然禁令一定會被推翻,怪物們還是變成了嗜血的怪物。威爾斯自己後來評論這個故事“在年輕的瀆神情緒中的一種嘗試……一種神學怪誕體”。

莫洛博士做的不就是《機器貓》裏的“超級攪拌器”麼?!
(5)1916年,德國導演奧托·裏佩爾特拍了6集《人造人》,講的是一位科學家造出了一個生物意義上完美的人造人,可惜後者發現自己沒有愛的能力,變成了魔鬼。英俊的丹麥演員飾演了科幻小説裏的“畢巧林”,我們看到了文學史上熟悉的“零餘者”形象。

(6)1920年,捷克的現代主義作家卡雷爾·恰佩克創作了舞台喜劇《羅素姆人造機器人》,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有家工廠專門生產機器人,用來幹髒活累活,機器人受壓迫久了開始反抗,反抗遭受鎮壓,鎮壓又造成了機器人全體的暴力反抗,血洗人類之後,只有本身是勞動者的人活了下來。兩個在人類幫助下可以繁殖的機器人“亞當”和“夏娃”開始了新時代。這個故事可以看成是工人運動簡史,社會主義寓言的形式使它有些像概念的圖解,但它第一次明確點出人工智能作品中的主-奴關係和必將到來的顛覆。

工人階級鬧革命
(7)1926年,弗利茲·朗的《大都會》主題則緩和得多,統治階級的兒子弗雷德森愛上了無產階級的女兒瑪麗亞,老弗雷德森決心用瑪利亞的複製人拆散他們,複製人煽動了全城暴動,城市即將被摧毀,真人瑪利亞拯救了一切,兩個階級終於可以結合在一起。《大都會》充滿了宗教色彩,資本家與工人在瑪利亞的斡旋中和好,看起來真是一廂情願的“救世”願望。複製人在這裏扮演的,是不光彩的敵基督角色。

瑪利亞:“我是電我是光我是唯一的神話”
(8)在阿西莫夫的機器人小説出現之前,我們看到的人工智能,都難以令人接受,即使貢獻了同情和憐憫,讀者也很難設身處地理解他們的處境。本質上來説,之前的人工智能作品,人工智能是作為“他者”出現的。但自1954年阿西莫夫的《鋼窟》開始,機器人終於有不被視為異類的機會了。
在阿西莫夫筆下,遵守三大定律的機器人,是將康德的道德律令內在化的生命體,他們嚴格執行定律,但也並不亦步亦趨,情感和與生俱來的程序的衝突,常常令讀者眼含熱淚,其中的邏輯謎題也令人着迷。

《機器管家》,豆瓣評分8.5
(9)手冢治虫的《鐵臂阿童木》誕生於1952年,阿童木是一個會飛的機器人男孩,和匹諾曹一樣想成為人類,整天飛來飛去拯救世界。不過1952年的漫畫只是在本土大獲成功,直到1963年開始,電視版《鐵臂阿童木》的製作才使這個十萬馬力的小傢伙在全球家喻户曉。

十萬馬力、七大神力的阿童木
(10)1958年,日本作家星新一的《人造美人》則有一股憤世嫉俗的情緒。一名不怎麼智能的機器人女孩,將在她的酒吧裏玩樂的單身男人全消滅掉了。但是,如果過度闡釋一下,我們會發現“自己是自己的掘墓人”這樣的深刻內涵……

在酒吧“喝水”的星新一
(11)安部公房的《第四間冰期》(1959年)講的是超級計算機對抗人類的故事,名為“莫斯科2號”的計算機先攝取了人類的靈魂,再將人類徹底毀滅。至此,不具備人形的“邪惡”人工智能出現了。是不是一下子就想起了……

共產主義者安部公房
(12)對。就是1968年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説話怪腔怪調的計算機HAL冷靜客觀、有條不紊地謀殺飛船中的人類成員。沒有階級壓迫,沒有精神歧視,但是,對人類的謀殺正在展開。這部充滿哲學意味的科幻經典影片,貢獻了一個“毫無理由”反抗人類的人工智能。

HAL在看着你……

(13)又是偉大的1968年。比《2001太空漫遊》晚了半年誕生的科幻B級神作《太空英雌芭芭麗娜》裏當然惡搞了HAL,不過該片的意義可不在於戲仿了前者,而在於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冒險精神,和女權主義精神。

女主演是簡·方達喲
(14)1969年,《機器貓》漫畫開始連載,來自22世紀的貓形機器人“哆啦A夢”乘坐時光機回到20世紀,前來拯救主人野比世修爺爺的爺爺野比·大雄於水火。
《機器貓》的最大特點就是對科技和未來的樂觀態度。這是和好幾代人一起笑、一起哭、一起長大、一起犯傻的人工智能,也是我們做夢都想擁有的人工智能。(換句話説,如果有人説人工智能不好,一般抬出機器貓就能堵他的嘴……)

22世紀的報廢機器人—大狸—不,是機器貓
(15)1973年,《弗蘭肯斯坦》的同人文又來了。布萊恩·奧爾迪斯的《解放的弗蘭肯斯坦》,把原作者瑪麗·雪萊和怪物混在了一起。最後,怪物變身成基督,對屠殺者説“我的死亡,比起我的生命,對你來説將會更加沉重”,臨死前他宣佈自己將要到地獄去開展“嚴打”。於是,人造怪物終於翻身做主人了。

ET,你怎麼了!!!
(16)不提1977年盧卡斯的《星球大戰》能忍?R2-D2和C-3PO搭檔組合實在太有名。在六部曲和動畫《克隆人戰爭》中,R2-D2被奉為“機神”,如果沒他阿納金也不知死過幾回了。C-3PO當然一如既往地被星戰迷用在表情包裏——“我會600萬種語言”。這倆屬於相聲型機器人,一個捧哏,一個逗哏,專門給人留下美好的回憶。

星際著名相聲組合
(17)1980年,日本人打造的機器女孩又來了。鳥山明的阿拉蕾並不是美少女,而是一個腦子不太靈光的萌女孩。阿拉蕾和機器貓的不同在於,機器貓歌頌了科技和未來,阿拉蕾表現了對工業時代的懷疑和嘲諷,阿拉蕾喜歡在不斷感慨“到底是城裏呀”並大鬧一場之後,興高采烈地回到了“世外桃源”企鵝島。

愛玩便便的阿拉蕾
(18)1982年,導演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問世了。2019年,複製人開始暴動,偵探德克負責追殺六個複製人,在淫雨霏霏的陰暗都市裏,我們看到了智能與情感都超越人類的複製人被殘忍殺害,看到了德克內心的掙扎與困惑,也看到了整個世界的壓抑與冷酷。六個複製人,毫無疑問都被幹掉了,但,德克自己,也許就是一個複製人。

到底誰是克隆人啊
(19)1984年,“I will be back”的“終結者”出現。未來世界人類與機器人進行着殘酷的世界大戰,機器人“終結者”回到過去來殺戮人類領袖的母親。該系列的最大特點則是無窮無盡的逃跑-追殺與毀滅。影片中出現了“善”“惡”人形機器人的對立,人類的傾向也是不言自明的。未來戰爭的人類領袖約翰·康納縮寫為JC,和耶穌基督相同。

聽説這幾天不少人給約翰·康納的農行賬户打錢了
(20)1999年,沃卓斯基兄弟執導的劃時代的《黑客帝國》首部上映。Matrix是無所不能的HAL,所有人類都是他的電池。我們其實看到了《羅素姆人造機器人》的“1984”版後傳,當人工智能統治世界時,人類成了被奴役的羣體。當然,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翻身農奴最終要把歌兒唱。但是,當被奴役階級翻身之後,誰來保證這是一個沒有壓迫的新天新地呢?

這是一場顏值的比拼
(21)《海伯利安》四部曲信息量超級大……總體上來説,作者丹·西蒙斯還是一個技術樂觀派,因為人類將和人工智能一同進化。人類和人工智能在彼此視對方為敵的漫長歲月裏,鬥爭,生活,冒險,繁衍,創作……最後共同走向了多樣化的未來。作者堅持認為,只要有移情/愛的能力,人/非人都不是問題。

非常好看。前兩部的二手,有人要嗎?
(22)《太空堡壘卡拉狄加》在1978年誕生時,是模仿《星球大戰》的末流電視劇。2004年重製的13集電視劇比較精美,視覺場面也很宏大。1978年的版本就有很多暗示摩門教信仰的情節,2004版中,機器人“塞隆”們似乎擁有了一種宗教性狂熱,救贖人類和機器的墮落的方法,是消滅人類,或人與機器雜交(《海伯利安》也是這個意思……)。

花紋挺有宗教感的
當然,以上的總結並不能窮盡所有科幻作品對人工智能的探索,但是這些不同類型的討論,為人工智能與人類的關係,已經提供了很多的想法和可能。憂患和焦慮也許是正常的反應,但在憂患和焦慮之前,我們不妨要自我承認,無論看待他人還是機器人,“我”是始終不曾變動的座標,這種不曾變動,是物理意義上的,是生物意義上的,也是倫理意義上的。也許只有有一天,當“我”的位置發生了位移和撕裂,我們對“人工智能”的看法才會徹底改頭換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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