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週刊:史上最牛影迷金正日——一個人的電影史
【轉自《鳳凰週刊》(微信ID:phoenixweekly)文 | 林方文】

整個朝鮮名氣最大的電影發燒友是誰?毫無疑問,是金正日。儘管朝鮮普通民眾由於閉關鎖國政策,很難看到外國電影,但金正日擁有一個神秘而龐大的私人電影資料庫,據説配音、翻譯、字幕師、錄音師等等加在一起有250人之多,其規模遠超很多國家的電影資料館。
關於他所收藏的拷貝(或碟片)數量,至今沒有一個具説服力的數字,但這些眾説紛紜的猜測裏,最少的數字也在15000個左右,有人甚至認為多達25000個。一個可供比較的數字是,中國電影資料館的拷貝數量,目前在30000個左右。
這麼多電影,金正日本人是否全部都看過,不得而知,但朝鮮電影最有影響力的時代,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而且一直到今天他仍在持續影響着朝鮮的社會主義電影事業。

金正日視察電影拍攝現場
金正日在電影理論方面頗有造詣,曾經著書立説,於1973年發表《電影藝術論》——實際上,除了“染指”電影外,他還寫過《論話劇藝術》《論舞蹈藝術》《論音樂藝術》《論美術》——很顯然,年輕時的金正日,不僅是個政治家,還是個標準的文藝青年。
金正日毫不掩飾自己對電影的熱愛,他曾經説過:“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名政治家,我肯定是個出色的電影導演,或者至少是個電影評論家。”其實政治和電影並不排斥。在資訊極度封閉的朝鮮,電影就像在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是最主要的大眾娛樂活動之一,也是團結民眾、鞏固政權的重要思想宣傳手段。在一些西方媒體看來,一個熱愛並推動電影事業的領袖形象,正是電影和政治緊密結合、相互支撐的見證。
一個人的電影史
在朝鮮,出產電影人才的搖籃是位於平壤的電影大學,它的地位就好比中國的北京電影學院,這裏通過考試入學的人並不多,很多學生是從遍佈全國的基層藝術小組裏選拔或推薦上來的。每年朝鮮各地都要舉行各種文藝會演,從中發現人才。
金正日在20世紀60年代進入金日成綜合大學,但就讀的是政治經濟學。他並非科班出身,但基於很可能非常龐大的觀影數量積累起來的素養,他很快適應了畢業後父親金日成委派來的工作——1964年,在金正日進入朝鮮黨中央工作後,金日成在一次對朝鮮電影製片廠的視察中指出要大量攝製革命影片,隨後,他將領導電影工作的任務交給了金正日。
1968年,金正日26歲。他以自己的出生地“白頭山”為名(根據蘇聯人的文獻,金的出生地並非白頭山,而是在蘇聯伯力附近的一處軍營),組建了一個創作團體,並着手將父親金日成在抗日期間創作的《血海》搬上銀幕。

《血海》劇照
據《金正日傳略》記載,他在這部片子拍攝期間,經常到片場“視察指導”,幫助導演,並交待演員的表演技巧、談論形象設計和攝影,這些建議都是細緻入微的,而非門外漢的泛泛之談。在拍攝一幕日本兵的施虐場面時,他甚至冒着現場木頭房子着火後的滾滾濃煙協助拍戲。
在金正日的帶領下,朝鮮電影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了藝術高峯。這時期內的其他經典作品如《黨的好女兒》《一個自衞團員的遭遇》《鮮花盛開的村莊》等等,都是在他直接組織並參與創作下完成的,電影裏的很多歌曲,都由金正日親自選定,他還完成了其中的部分歌詞。
在金正日的“政績”中,中國人最熟悉的還是《賣花姑娘》。在中國大規模引進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朝鮮、越南電影的70年代,《賣花姑娘》堪稱“大片”,雖然那個年頭並不提“票房”這樣的概念,但這部電影的觀影人次恐怕至少需以千萬來計算。

《賣花姑娘》劇照
《賣花姑娘》的劇本出自金日成的手筆,金正日指導多達150餘次。這部節奏緩慢、情節樸素、表演略顯誇張、人物臉譜化、在今天看來簡陋異常的電影,當年大大地賺取了中朝兩國人民的熱淚,也在國外的電影節上收穫了榮譽,經久不衰,從而融入了一代人的記憶。
在厚達330頁的《電影藝術論》裏,金正日談及了導演、演員、攝影、美術、音樂等多個方面,並對電影和文學、政治的關係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不過,與其説這是一本理論研究書籍,倒不如説是朝鮮所有電影導演的指導手冊。
在每一章之前,都題有金日成的話,而金正日的著述,又形成了對朝鮮電影從業者的約束。譬如,在“電影和音樂”這一章之前,金日成的看法是“沒有音樂和歌曲的電影,就不是電影。沒有歌曲的電影,就會給人以寂寞感。電影要成為扣人心絃的影片,就一定要有好的歌曲”——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金正日對電影音樂之重視的“世襲”來源:《血海》中大量的歌曲,不少是金正日挑選的。
金正日和電影的緣分,不僅僅限於電影本身。在他的元配夫人洪一茜生下一個女兒後,他愛上了比他大6歲的成蕙琳,後者當時已經結婚並育有一子一女,是朝鮮最性感的電影明星。長子金正男,就是金正日和成蕙琳後來的愛情結晶。
但金日成反對這樁婚事,老爺子不願意讓一個曾有家室的電影明星成為第一夫人,況且成蕙琳來自韓國,社會關係複雜。於是成一直無法作為金正日夫人在正式場合拋頭露面,並於20世紀80年代因身體原因前往莫斯科治療,直到2002年去世。
一個影迷的權力觀
儘管朝鮮和蘇聯、中國的關係要比和美國好得多,但金正日的喜好並不在蘇聯電影或中國大陸電影這方面。他最喜歡看的,是香港動作片、風靡歐美的007系列和《13號星期五》這類恐怖片,此外,他還特別喜歡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電影和唐老鴨系列動畫。
2004年,好萊塢曾經拍過一部提線木偶動畫《美國戰隊》,片中掀起恐怖主義浪潮發射核彈的大反派,儼然就是為金正日“量身定做”的,上映後這部片子遭到了朝鮮方面的嚴厲駁斥。不過,令人好奇的是,這部動畫會不會也在他的電影收藏裏呢?

《美國戰隊》中的金正日
在朝鮮電影前進的道路上,金正日始終走在最前面。20世紀90年代以後,一方面朝鮮本國電影停滯不前,一方面不少外國電影電視劇通過邊境流入,深受民眾歡迎,這給金正日也帶來了壓力——這種壓力絕不僅在電影上,更多是“西風東漸”的意識形態威脅。
2006年,講述一位當代普通朝鮮少女生活的《女學生日記》讓西方驚歎,按照慣例,金正日參與了劇本創作。這部被法國片商送往戛納的朝鮮影片,不僅在國內創下了票房和口碑雙豐收的佳績,而且引起了西方人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討論,金正日的電影道路再次往前邁了一大步。

《女學生日記》截圖
2500萬朝鮮人中,有800萬看過這部電影。《朝鮮勞動新聞》的評價是:“新時代青年的理想是什麼?不是父母留下的榮譽和財產,而是真心擁戴金正日將軍的真心氣節和實際行動。”《朝鮮新報》認為它“勾勒出了全世界都難以尋覓的朝鮮人民的生活”。
好萊塢大名鼎鼎的《綜藝》雜誌是這麼看的:此片風格與以往朝鮮經典影片風格迥異,類似於20世紀70年代的台灣片,色彩明豔,整個故事很講究技巧,顯示朝鮮電影水平提升了一大截。
《女學生日記》是朝鮮首部國際發行的電影。按照挑中它的片商説法,放在旁邊的其他朝鮮電影就像是“綠葉襯着紅花”。它能夠登上國際舞台,要拜平壤國際電影節所賜。這個曾經名叫“不結盟國家和其他發展中國家電影節”的活動,是朝鮮民眾得以一睹國外優秀影片的大好機會,在改名“平壤國際電影節”後,更是擴大了國際影響。
為了能夠提升本國電影水準,金正日也曾不擇手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韓國女演員崔銀姬和她的丈夫、導演申相玉的曲折故事。

崔銀姬、申相玉夫婦
申相玉本是韓國當紅導演,但在1978年,他的事業不斷下滑,朴正熙政府推行嚴厲審查,還關閉了他的工作室。他和他的妻子、知名演員崔銀姬對此一籌莫展。與此同時,金正日開始對“白頭山創作團”感到不滿,“表達方式總一模一樣,情節老套,橋段單一,影片裏到處是哭天搶地的場景”。
這時,金正日聽説了申相玉夫婦工作室被關的事,他認為,這是藉此吸收人才、提高本國電影水平的大好機會,申相玉是導演,崔銀姬是明星,這樣的搭配再好不過了。1978年,崔銀姬在香港被朝鮮特工綁架,送往平壤。隨後申相玉也被秘密帶往平壤,在幾次逃脱未遂後,他被送入朝鮮的政治犯監獄。
1983年,在五年的監禁後,夫妻倆得以相見,申相玉一度以為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在與金正日的會談前,崔銀姬偷偷地去買了一台收錄機放在手提包裏,未經允許地錄下了和金的45分鐘談話。金正日要求他們為社會主義電影事業服務,並聲明他們是為了創作自由而自願來朝鮮的。
從此申相玉和崔銀姬夫婦開始為朝鮮拍片。在兩年零四個月的時間裏,拍攝了七部電影。作為藝術家,他們受到了金正日物質和創作上極為豐厚的待遇,申每年可以得到300萬美元自由支配的資金,而且拍片限制很少。朝鮮第一個銀幕上的吻,就來自申相玉的作品。
儘管精神上承受着極大痛苦,申相玉仍然拍出了他自認為職業生涯中最好的一部影片《Run Away》(1984)。他甚至還拍了一部陣容浩大的“社會主義哥斯拉電影”《Pulgasari》,想辦法從日本請來了不少怪獸電影的演職人員。

《平壤怪獸》劇照
1985年,這部怪獸電影上映後,申相玉夫婦找了個機會帶着片子前往柏林影展。但在維也納,他們在一個日本朋友的幫助下,想辦法甩掉了跟蹤的朝鮮特工,投奔美國駐維也納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朝鮮。這次叛逃狠狠地羞辱了金正日,申的作品從此被束之高閣,直到1998年朝鮮進一步開放才重見天日。
雖然夫妻倆都對平壤的囚禁歲月感到不堪回首,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承認,和這位朝鮮的最高當權者在電影上十分聊得來,金正日無疑是一個具備極高文化素養的人,並且十分熱愛文化,這令他們“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