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清明上河圖》裏的黑色幽默 揭示嚴重的社會危機
假期,讀點兒好玩的。
4月3日的《人民日報》第七版“收藏副刊”刊出了故宮博物院研究員餘輝的一篇文章:《<清明上河圖>裏的黑色幽默》。人民日報海外版微信公眾號俠客島推薦此文稱,能從這幅名畫裏讀出諸如宋代都城的管理、吏治之風貌等歷史細節,也真的是別開生面。
如果要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找出與清明節相關的、最婦孺皆知的古典內容,那麼,除了那首“清明時節雨紛紛”,恐怕就是《清明上河圖》了。一般説來,這幅長達五米有餘的風俗長卷,全景式地展現了宋代都城的風貌。在沒有攝影技術的年代裏,這樣的風俗畫就成為研究歷史的絕佳材料。去年真跡在故宮展出時,你們敬愛的司徒格子同學還屁顛兒屁顛兒跑去裝了一把文化人。而在專家的眼中,這幅圖還有不同的意味。
以下為原文:
大約在北宋崇寧年間(1102—1106年)中後期,張擇端為宋徽宗繪製了風俗畫長卷《清明上河圖》(絹本墨筆淡設色,縱24.8釐米、橫528.7釐米,故宮博物院藏),其周密的構思和精湛的技藝客觀地展現了商貿繁忙的開封城。其實,這位充滿儒家思想情懷的宮廷畫家更想警示宋徽宗:繁華中的開封城內外正在發生些什麼……
管理失控的開封城
仔細研究《清明上河圖》,會發現整個開封城竟然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城市管理失控。
開封城內外有120個坊,按照北宋的消防法律,每一坊應有一座望火樓和一隊消防兵。畫中有一座用青磚砌起來的望火樓,但已被截去高層,改造成供休憩用的涼亭,裏面擺上了小桌小凳,望火樓下面的兩排兵營也已改成飯鋪和茶肆(下圖)。

宋代謎之違建
在河中,沒有一艘巡江的消防船,之後釀成了“火燒連營”的慘劇。圖中也沒有督糧官,大量的官船和本來用作採購600萬石官糧的費用用於採運花石綱,私家漕船則趁機紛紛將私糧運抵開封,準備控制都城的糧市。據文獻記載,幾年後,開封的糧價便上漲了4倍。
畫卷的中心爆發出戲劇性的高潮,由於河道和橋面缺乏管理,無人值守,出現了大客船與拱橋即將相撞的險情。橋上佔道經營的小販們擁擠在兩側,坐轎的文官與騎馬的武官狹路相逢,轎伕與馬弁各仗其勢,爭吵不休,互不相讓(下圖),拱橋上下交織成立體交叉的綜合矛盾。

當時只看到了繁華完全沒看到爭吵好伐
護衞內城的土牆被多年的雨水快沖刷成土坡了,坡上雜樹叢生,上面的城樓毫無防備措施,下面的亡國之門洞開着,城門口沒有任何守衞,往外穿行着幾匹出城的駱駝,牽着駱駝的馭手有説是胡人,隊尾的隨行者持杖而行,還不時打量着周圍,這是來自域外的駝隊,他們如入無人之境,現在就要揚長而去了(下圖)。

看上去萬邦來朝的這一幅圖居然是……
畫家唯獨將駱駝隊和胡人畫在沒有任何防衞的城門口,其中是有警示用意的。他的擔憂並不多餘,在北宋後期,遼金兩國的奸細相繼多次暗察汴京城。1126年冬,金軍攻下開封,衝進一座座像這樣不設防的城門,直撲禁城南燻門!
怠政又放縱的吏治
官員和吏卒們都在哪兒呢?他們不難找,這兒就坐着一堆——在城門口外的遞鋪是一棟高等級的衙署,宅院的溝壕內有木板加固,牆上交叉排列着尖刺,一座木橋與院門相連,這是朝廷公文出宮後的第一站,然後向四處傳送。九個兵卒散坐在門口,左側的卧兵前擺放着公文箱,右側的一個士卒趴在公文箱上打瞌睡,院子裏卧着一匹吃飽喝足的白馬,顯然它們在苦苦等待主人起身出行。本應在清早出行的差役隊伍,快到晌午了,還遲遲不能出門,真實地表現了北宋末年冗官冗兵和拖沓低效的吏治局面(下圖)。

白天吃黑片,睡得香
街頭的官員和吏卒,有的歪戴幞頭、衣冠不整,更有一些官員在忙忙碌碌,他們在忙些什麼呢?
有忙出亂子的。卷首,迎面跑出一支踏青返城的官家隊伍,一路喧囂。前有護衞開道,後有馬弁挑着食盒殿後,青紗轎頂上插滿了鮮花和野草,高聳其間的騎馬者應該是男主人。有侍從還挑着獵獲的山雞——宋代詔令禁止在二至九月狩獵,真是無所顧忌(下圖)。

眼力真好這都能看出來……
在這支橫行之伍中衝出一匹受了驚嚇的白色官馬,正飛也似的衝向前方,三個護衞緊追其後,驚呼不已,涼棚下一老翁見狀急忙招呼在路邊玩耍的孩子回家,另一持杖老者落荒而逃。在白馬的前方是幾家小店鋪,拴在柱子旁的黑驢最先驚恐地跳起來,給節日伊始的畫面平添了緊張氣氛。
有忙出鬧架的。在古代,進城第一家一定是城防機關,在這裏,城防機關變成了場務(即税務所),難得有在城門口值守的官差,但不是為了防務,而是為了收税。税務官統一裝束,皆着右衽長衫。在場務門內立着一台大架子秤,專門用來稱重貨物,説明當時的貿易量增多。
四個車伕運來的貨物顯現出捆紮後的凸包,捆紮的大概是紡織品。一個運輸工進屋向税務官報税,税務官欲出具文書;另一個車伕向門外的驗收官遞交貨單,還拿出毛筆要寫着什麼,可能這個驗收官説出了一個大數,引起另一個車伕張大了嘴,驚叫起來(下圖)。

what r u弄啥咧
北宋的商業税實行5%的高税制,即過税(商業流通税)加住税或買賣交易税,其中包括3%的商業流通税和2%的買賣交易税,此外還要對車船徵收“力勝税錢”,其中紡織品的課税最高、民怨最深。
有忙得要闖禍了。城內鬧市“孫記正店”旁的臨街小屋,本是軍巡鋪屋,相當於消防站,現已改為軍酒轉運站了,屋牆還依靠着3杆帶圈的長杆,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這就是用於撲滅火苗的工具“麻搭”,本來在它頂端的鐵圈上應該纏繞上許多麻繩,以便於在着火時蘸上泥漿壓制火苗。
屋裏的水桶本應盛滿消防用水和泥漿,眼下立着八隻酒桶,三個弓箭手奉命來此押送軍酒,供禁軍過節之用。他們在臨行前例行檢查武器,如臨大敵,正中一位戴着護腕的漢子正拉滿弓試弦,他大概剛飲完了酒,渾身爆發出力量,左側一位正在系護腰,右側一位在纏護腕,都在作試弓前的準備活動。不遠處,有兩輛四拉馬車飛馳而來,他們拐彎還不減速,醉駕的馭手滿臉通紅,路人躲閃一側,使街中心險象環生。他們和拉弓的士兵是一夥的,前來裝運酒桶(這倆圖)。

會挽雕弓如滿月!

馬車A本之奧義
假如這個時候發生火情,都將釀成大禍。這些本應該在望火樓或城門口出現的軍卒卻精神抖擻地忙碌於運酒,畫家以黑色幽默巧妙地揶揄了這幾個饞酒的兵卒,與遞鋪門口懶散的走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張擇端的期盼
閲至卷尾,畫家所要表達的隱憂之情油然而生。
事實上,歷數前面種種失政的社會和失態的官兵等事例,北宋歷代朝臣多有上諫,如佔道經營、船橋相撞、城牆失修、私糧控市、官員儀態等,這些奏文至今收錄在南宋趙汝愚編的《宋朝諸臣奏議》一書裏,其結果是少有改弦更張,多為愈演愈烈。
早年生活在市井、後供奉在朝的張擇端不會不知道這些情況,但他仍想在畫中揭示吏治之松和軍紀之散,已經構成了嚴重的社會危機,並最後在卷尾表達了他的憂憤之情:一家掛有“趙太丞家”牌匾的高檔醫鋪,門口赫然豎着兩塊招牌“治酒所傷真方集香丸”“太醫出丸醫腸胃病”,表明這是一家主治飲酒過量造成的腸胃損傷的醫鋪。屋裏有兩個婦人在討要醒酒的藥方,興許是家中的男人喝酒過量了(下圖)。

“郎啊郎 你是不是撐的慌”
此醫鋪有“太丞”之銜,意味着這家郎中退休前曾是御醫。可見北宋後期朝野嗜酒成風的陋習導致了嚴重的宮廷問題和社會痼疾。畫家對開封城的軍政敗相和一系列社會弊病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深刻的批判,並表達了診治的願望。
這個時候距離北宋滅亡尚有20餘年,如果宋徽宗尚有警覺的話,引以為戒,勵精圖治,有望守住大宋江山。然而,此時的宋徽宗已經接受了蔡京、童貫之流給他設定的坐享“豐亨豫大”之計,不願理會畫中描繪的一系列不祥之兆,他僅僅是認同張擇端的寫實技藝,寫上題簽、蓋上雙龍印就將《清明上河圖》轉贈給外戚向氏了。歷史給予宋徽宗的一次重要機會就這樣白白地流逝了。
文/餘輝,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