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蘇:博雅or老炮
【博雅學院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爭議。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重視“實踐檢驗真理”,小範圍試點也是政策法寶之一,因此,對於在教育領域的小範圍認真實踐,不必一棍子打死,但也不妨聽取一些批評意見。****】
一
今年是個冷冬,卻不乏熱點。點一是賀歲電影《老炮》,點二是中山大學博雅學院的年終總結會。兩點看似無關,但連成的直線,正是串連了中國諸多問題的那根軸線。這軸線,就是君子與小人的變遷。
“讓一部分人先X起來”的跑道上,兩條腿輸給四條腿是很快的事,兩條腿變成四條腿是遲早的事。至遲到1990年代商品大潮之後不久,“真”小人就差不多罷黜百家,成為中國第一大姓了。“真小人”的世界是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場,戰爭的廣度、深度、烈度絲毫不亞於過去的“階級鬥爭”,但響度(電腦字庫裏還真有這詞)確實比不上。戰爭沒爆發的時候,人人都懷揣凱歌高奏的預期,有的甚至擔心居室面積太小,將來戰利品沒處放。但隨着戰事轉入持久,掛彩的越來越多,呻吟便開始侵蝕戰歌。
到近幾年,無論是上班打詐騙電話下班還得用地溝油給兒子炸雞翅的角色,還是拿下豪宅叉腰站露台上呼吸pm2.5的角色,都開始抱怨這個世界小人太多、君子太少了。中國的價值環境終於觸底,接下來該是“君子”的迴歸了。但君子都快斬草除根了,到哪兒去弄呢?中山大學博雅學院和電影《老炮》分別指出了兩個方向。
二
博雅學院瞄準的是精英方向。從起源上説,liberal arts中的liberal就是古希臘社會中在奴隸背上信步的自由人,arts是這類人需要掌握的技藝,或“三藝”或“四藝”或“七藝”説法不一,有點類似同時期周代貴族子弟即“國子”們所習練的“六藝”。現代西方的博雅教育沒那麼精英,但中山大學博雅學院培養“大學問家、大思想家”的目標,給它擺“精英主義”桌牌只怕都委屈人家了。
我不瞭解該院的學生都是什麼家庭出來的,也不知道他們學了拉丁文、希臘文到哪兒去掙飯錢。也許人家是先有錢後任性,就像賈寶玉專心詩詞歌賦,或西方富家子弟多修考古學藝術史而不是財會電腦編程。也許人家是先任性後有錢,中國就業市場的某部分沒準兒正缺這樣的專門人才呢。
甘陽先生多年前有篇宏文《自由主義,貴族的還是平民的?》,我沒想套用這個句型試問中山大學的“博雅學院”屬於哪種。還用問麼?聞就行了。
精英教育本身不是問題,高等教育本來就是為社會造就各類精英的。問題是,精英教育(尤其是社科人文)能培育出中國社會亟需的君子,或用甘陽先生的話,培育出“有靈魂”的人麼?從實踐的角度看來是不行的。
精英屬於目前中國靈魂最欠缺的人羣,原因很簡單。第一,他們當壞人的機會實在太多了,每天一睜眼各種花枝招展的壞事就堵門口等着他們幹,門兩邊的老子莊子語錄、書櫃裏的這全集那選集根本攔不住雙方一拍即合。
第二,攔不住倒也罷了,不少精英的大課小課還火上澆油,講解貪得無厭怎麼合情合理,貧富分化如何天經地義。上肢已開始當下肢用的精英、預備精英有了理論的支持,就像是老虎叼着三證一路下山。要想獲得本事、能耐、才學,找精英指點門徑是沒錯的,但要培育有靈魂有心肝的君子,就別向他們緣木求魚了。至於博雅教育,也沒什麼特殊之處。我想讀點史記漢書荷馬拜倫,增加點教養、改善點談吐、追女友的時候別把“聖-桑”説成“聖一桑”,就算不辱使命了。
古時候博雅教育特重修辭,其實今天它的主要功能大概也就是修辭。在中國大社會階級分化劇烈、學術小世界也不甘落後的形勢下,能夠跟拉下臉來的利益結構及等級體制進行真正對話的,只怕越來越會是門牙而不是唇膏,是巴掌而不是指甲油。當然了,“修辭”功用再小也是功用。那位“青椒”在“斯文之地”出手之後居然不忘斯文,在微信中辨“清玄”、申“俠義”。而博雅學院教師的集體抗暴聲明,怎麼就沒想着也出份拉丁文的弘揚一下“古典學”呢?
我挺想知道該院學生家長怎麼看這事。家長既然是中國家長,想必不乏虎媽鷹爹。既然是虎媽鷹爹,想必希望孩子上的是一所變相武術學校,博雅人文其表,黑煞掌紅砂掌其裏。懷着這樣的初衷翻閲孩子的教材及作業,想必家長會疑慮重重,怕下一代讀孔丘、蘇格拉底等往聖先賢讀傻了,將來到社會競爭場上淨吃虧不佔便宜。所以我懷疑對於此次事件,這些家長在慨嘆唏噓之餘,沒準也有幾分慶幸,慶幸當着孩子的這通打,把中國社會的本相打得一絲不掛,也把為人父母的顧慮打消了。其實,我瀏覽中山博雅學院一些學生對事件的評論,深感別看同學們年紀輕輕,在世故、勢利、依傍等科目上都已是正科副處的水平,不會吃虧的。
三
《老炮》尋找君子,沒走精英路線,走的是半草根路線。管虎、馮小剛都是藝術精英,藝術精英這幾十年擁抱“真小人”、開發“下半身”,對中國世道人心的一路下行出力不少。不過,藝術精英的這段經歷倒也有個好處,就是讓他們不像學術精英那樣盲目崇拜自己,到了時移世易該把真君子找回來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去隔壁的798、宋莊之類地方竹籃打水做無用功,而是放眼精英階級之外。他們走進北京破落的衚衕,在那兒物色到了破落的老炮。

“老炮”的“炮”指“炮局”,公安局的俗稱。“老炮”就是老進局子的少年黑社會。文革前和文革中,這些“大喇叭”“牛屁股”“騷貓貓”通過“刀子板兒帶”建立了“玩新街口”、“玩後門橋”的霸權體系,定期吃佛爺(小偷)的税收體系,以及一人帶好幾個“婆子”“圈子”的媵妾制度。
到改革開放之初,老炮們到歲數沒法玩了,記得有回在衚衕口聽女老炮“馬蝨子”跟男老炮“土豆”説,“哥們現在收了”。這些——用當年的話——“大獄裏出來的”,先是拉着板車、後來騎着摩托衝進主流社會,感覺就是一羣替市場經濟踩雷開道的牛魔王。他們躉西瓜、倒仔褲、開台球廳、倒賣外幣,雖然都是小本生意,交易額微不足道,但因地處街邊鬧市,緊貼社會大眾的感官(不像權貴“官倒”一般人很少見到),其無行無信的架勢、無法無天的勁頭,理所當然地兼任了初期打砸搶資本主義的標誌性狐臭。小説《頑主》就是這羣“真小人”的標準像和宣言書。
後來由於外部環境及自身條件等諸多原因,老炮們的生意沒能做大,他們的人生在喝酒、搓麻、溜鳥、把妹的流光中越走越窄,有的甚至窄成了低保户。天氣好的時候街頭巷尾戳那麼兩位,遠處看像是看車的,近了聽像是坐過八抬大轎的。他們是半草根,但不是真君子。
《老炮》是我這兩年看過的最為出色的電影。它對當今世相及各種嘴臉的刻畫準確生動,極富現實主義魅力。這並不算難得,難得的是管虎、馮小剛居然從那路“真小人”中捏咕出一個有可能進入當代電影史的“真君子”。
説六爺“君子”,沒用今天的標準。今天這一個個的見錢人變——無論熟人親人都是仇人;見勢性變——有回有個七品官在廁所裏跟五品官説話,那種“臣妾”的語音語調嚇得我以為進錯門了呢。按照這些人所形成的道德標準,只要少出門多睡覺差不多就能算仁人志士了。
説六爺“君子”,用的是從前的標準,他不但“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還超越了江湖倫理,諸如舉報貪官、啤酒打算賣平價,已經上到“公平正義”的層次,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了。這顯然不是現實主義,現實中老炮們不會這樣。這是浪漫主義,是面對現實的哀哀跪求,浪漫主義慷慨出手拉現實一把。
現實中的老炮雖沒資格做現實中的君子,但有條件做藝術中的君子。
首先,沒能擠進精英階級的老炮們淪落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遠離社會的聚光燈已經多年,這給了藝術家想象和創造“老炮”的更多自由,也給了觀眾相信並接受“老炮”的更多理由。成天出鏡又成天出事的上層精英就沒這條件,誰謳歌他們誰等於噁心公眾、寒磣自己。
其次,與老炮橫向關聯的老北京平民/貧民,確實從八旗那兒輾轉繼承來一些貴族的清高。“別看爺窮、爺還就不尿你這號的”那股子艮勁兒,雖經現實社會的雨打風吹已經殘破不堪,但被藝術家像殘門墩舊炕桌一樣收去拾掇好了換個地方一擺,就成了精精神神一東西。再者,跟老炮縱向關聯的昔日俠盜,他們的哥們義氣、江湖誠信雖然虛多實少,但早已深入人心,為老百姓喜聞樂見。這些——當然還有別的——有利條件,跟時代的需求先是眉來眼去,後經王婆似的藝術家老練的撮合,最終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誕生了銀幕上久違的“真君子”。
博雅or老炮,這是個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