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森·加德爾斯:我們的世界為什麼在崩塌?
當今世界似乎正在進行着一場角逐,一方是新獲得賦權者(newly empowered),另一方是剛被剝奪權利者(recently dispossessed)。事實上,這兩種現實不僅同時存在,而且相互依存。
世界不但經歷着鉅額財富的創造,而且處於流動性前所未見、連通性無孔不入的狀態,面對不平等現象加劇,社會失位以及身份認同喪失,某些反彈顯得既膽怯又可怖(fearful and fearsome),但其本質是對於全球化肆意發展和科技急速變革的叛逆,而我們漸進式的人類天性註定很難接納這種叛逆。在加速發展的時代中,未來的震盪將在當下對個人、家庭和社區形成反覆重擊。
總之,浮現在我們眼前的世界是完全陌生的,它與過往的傳承徹底斷裂,無法建構起一套令人安心的前進敍事(a reassuring narrative going forward)。然而,在哲學家口中,未來的新版圖是“可塑的”或“流動的”,它在無形的改變形態,隨着每一種破壞性創新和每一種確定性的被拋棄,任何意義感(sense of meaning)剛被接受就稍縱即逝。人們尚未對即將到來的時代產生不祥預感,便已對“下一步將發生什麼”產生戒心。在喬納森·弗蘭岑等小説家眼裏,社會上籠罩着一層“永恆的焦慮”,他引用馬克思的話“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無獨有偶,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也在訪談中引用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名言:“頭腦中的陌生感”讓我覺得“我既不存在於此時,也不存在於此地。”

齊澤克:人類應做好準備去迎接“可塑性”更強的遊牧生活,國家主權將被重新定義
很長時間以來,哲學家和社會思想家關注着這種焦慮/受威脅感,以及與反向強化身份認同之間的關係。正如阿瑪蒂亞·森在他影響深遠的著作《身份與暴力》中所提到的,由於暴力、劇變或受排斥產生的威脅感越強烈,身份認同就越僵化,越傾向於“孤獨主義”。緊迫的威脅,或對於受威脅的感知,削弱了個人及社區生活的其他多元影響,並將某個維度的重要性拔高到關乎生死存亡的地位。與此相反,穩定、安全和包容性能夠產生包含多元維度的適應性身份(adaptive identities)。
歷史印證了上述所言。在20世紀初的世博會上,得益於工業化、城市化、能源、通訊、交通的飛躍式發展,以及節省人力的設備給家庭帶來的變革,普遍的樂觀主義展現得淋漓盡致。然而,隨着歐洲舊帝國的固定生活方式被徹底顛覆,人們內心的焦慮與怨憤並未消失,只是被表面的輝煌遮蔽起來。精英和普羅大眾湧向民族主義、種族團結尋求庇護,或選擇效忠於各自的階級。接着,一切突然於1914年夏天,以世界大戰的形式爆發,導致1600萬人喪生。而這一切,又為二十年後的另一場大災難埋下伏筆,二戰不但撕裂了歐洲,還上演了奧斯威辛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和廣島長崎核毀滅等慘劇。
從中得到的教訓是,政治和文化邏輯是深植於同一“族類”的身份及生活方式中的,它們與經濟和技術邏輯的發展軌跡有着深刻的不同。

1889年巴黎世博會全貌
我們VS他們
遺憾的是,歷史經驗一次又一次展示了,實踐政治的基本邏輯無關乎理性對話,它是一套敵友對立、“我們vs他們”的邏輯。一切都圍繞着維繫社羣生存和繁榮而展開,而社羣本身,是由社羣之外的人定義的。我們目前所熟識的政治,是根植於特定地方土壤中的,而非基於全人類普世領域、或“公善”(the common good)之上的。
誠然,文化從來不是靜止的,而是在與其他文化的交流中不斷演化,進而產生新的混合形式,在此過程中,融合與摩擦無法完全相互抵消。從表面上看,不同文化似乎在交叉授粉,但往往只是披上薄薄的畫皮,根植於民族或部落生活方式深處的“民族精神”或不相稱的價值觀,仍然是身份的基礎所在。這可以解釋為什麼西方人會驚訝於“新儒家”的中國或“新奧斯曼”的土耳其,他們不明白非西方的現代性(non-Western modernity)為何沒有按西方的預期發展,這些國家沒有“變得與西方一樣”,而是在各自的歷史道路上探索未來。
經濟和技術的邏輯是關乎普世性、效率和理性的。正如法國哲學家雷吉斯·德佈雷的洞見,基於這套邏輯展開的啓蒙運動和現代化的成功,並不意味着深層次的文化、宗教和部族衝動已被徹底消除,它們僅僅處於失位(displacement)的狀態。“在現代政治中,不順應時代的、古舊的人仍佔有一席之地,因為‘現代’無法在時間上對他們定位,只能決定其影響力與決定權的高低:那些人不是陳陋的,只是處於底層;不是迂腐的,而是深邃的;不是過時的,而是被壓抑的。”正因為德佈雷早在1986年就對人性有如此清醒的認識,他預言21世紀的特徵將是“上帝和電腦”共存——彼時,“伊斯蘭國”和“臉書”都還遙不可期。深層文化總會迴歸,對社會進行塑造。文化是下層基礎,經濟和政治是上層建築,它們之間的關係不可顛倒。

布魯塞爾莫倫比克區哈利勒清真寺內景
現代迷信
對於變化,現代性有一種迷信般的信仰。但與堅持正統、維護傳統秩序相比,變化本身並不是一種更純粹的善。就我們所知,追求純粹的存在狀態(pure state of being)——不論是理想式的過往、烏托邦式的未來、種族,還是宗教信仰——都將歸結於極權主義,並與人類天性中的多樣性格格不入。
政治伊斯蘭(觀察者網注:又稱伊斯蘭主義)認為世界已被玷污,因而渴望獲得幻想出來的身份純潔性,其防禦型意識形態由此走向殘暴的極端。自奧斯曼哈里發國崩塌以來,伊斯蘭教始終缺少一個權威中心,各種教派,尤其是近年來的“伊斯蘭國”,都堅持自身對伊斯蘭的解讀。在敍利亞和伊拉克,這些教派將長期與以伊朗為核心的什葉派作戰,其規模至少堪比新教和天主教之間的三十年戰爭。
我們已經在布魯塞爾、巴黎等地見識了這種對於身份的防禦型主張,它對於未同化的歐洲穆斯林移民兒童具有吸引力。對於那些被異化的、處於社會邊緣的、流離脱節的原子式個體來説,他們所信奉的伊斯蘭純粹理想彷彿敞開的子宮,具有一種天然吸引力。今天,來自西方世界內部的伊斯蘭聖戰者,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19世紀末俄羅斯的“多餘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最終成為了虛無主義的恐怖分子。
這同樣是一個規模問題,規範和價值觀根植於地方性樸素美德當中。“全球化帶來的福利和不同社羣的共有價值觀存在矛盾,”曾於2005年至2013年擔任世界貿易組織總幹事的帕斯卡爾·拉米説道:“基於經濟學的規模經濟效應(economies of scale),全球化規模越大,帶來的利益就越大。大即是美。身份、合法性和政治的邏輯在於鄰近性,我們稱其為規模不經濟(diseconomies of scale)。小反而是美。”
普世理性和效率導致了趨同,正如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全球化和技術傳播,但文化和政治想象卻導致了趨異——人們以各異的途徑,在熟悉的生活方式中尋求庇護,這種生活方式流露着獲取族類內部認同的尊嚴,並能夠建構身份去對抗各種無名力量的壓迫。

經濟發展和身份認同遵循着兩套邏輯,若不調和兩者矛盾,最受傷的將是人類文明(圖片來自Asia Times Online)
在人類事務的治理中,當前的挑戰在於,如何趕在社會出現嚴重破壞性劇變之前,調和這兩套邏輯,否則我們的大膽躍進將催生一系列反作用,導致社會倒退,陷入20世紀那種戰爭和分裂當中,甚至墜入後現代版的中世紀黑暗時代。
除了巴別塔式的、缺乏融合的單一性未來,以及回到部族、宗教互不容忍的過去,教皇弗朗西斯口中“調和的多樣性”(reconciled diversity)不失為一種新的治理哲學。它應當在保證人類尊嚴的同時,普惠式地傳播善。建立這樣的世界需要各方齊心協力,它要比撕裂世界困難得多,但我們義不容辭。
(觀察者網楊晗軼、青年觀察者王欣譯自《世界郵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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