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臉書十年路線圖，對中國意味着什麼
【4月13日，Facebook召開F8開發者大會，亮出了Facebook“十年計劃路線圖”，展現了扎克伯格的創新價值觀、全球戰略佈局和帝國野心，也為中國互聯網發展提供了借鑑意義。本文來自於作者博客，授權觀察者網發表。】
Facebook“十年計劃路線圖”
**題記：**Facebook十年路線圖直擊中國互聯網三大軟肋：1、目前的成功都不是基於前瞻性創新，而是藉助互聯網大勢，精巧地追逐遊戲、影視和網紅等浮錢為核心的收入模式；2、迄今的發展戰略都是基於13億人口，而不是73億人口的全球化視野，這不是數量差異而是湖泊與大海的區別。BAT都遠未跨越海外收入超過30%的最初級門檻，巨人們還留級在全球化的幼兒園階段；3、包括BAT在內，迄今所有的國內生態都是基於企業短期商業利益所構建的受控式的“圍牆花園”，沒有真正開放准入的平台，更沒有能夠匯聚全球開發者的真正生態。這三大結症是BAT開始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源，而且積重難返，很可能成為BAT陷入全局性負循環的魔咒。但是，這未嘗不是後來者超越BAT的絕佳機會。總之，Facebook這面鏡子，很有穿透力，對今天的中國互聯網界，值了！
在互聯網領域，十年時間，不長不短。但是，接下來這十年，究竟有多麼重要？十年時間，中國要初步建成網絡強國。因此，這就是真正決戰和決勝的十年！扎克伯格十年路線圖最直白的解讀就是：Facebook要讓全球沒有上網的40億人（當然包括中國還沒有上網的7億人）能夠免費上網，要在虛擬現實和人工智能領域成為第一平台，要把Facebook建成全球網絡空間第一生態。那麼，在這個十年的角逐中，我們中國的位置在哪？我們的互聯網企業有何作為？
4月19日，2016年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通讀新華社通稿，篇幅不大，亮點不少，還待更多的細節。但是，基於現有信息，總書記已經基本勾勒出下一個十年網絡強國戰略的基本輪廓，超越了網絡輿情和網絡安全範疇。而是一個發展與安全、創新與治理、對內搞活與對外開放等全方位的戰略構想，積極而開放，值得我們有更開闊的期待。當然，真正決定下一個十年勝負，決定我們網絡強國戰略成敗的，核心還在於我們的企業和產業。中國互聯網企業的下一個十年究竟如何？就必須與Facebook的十年規劃比試一番。
美國外交關係協會中國問題專家亞當·西格爾（Adam Segal）説，如果將1947年視為兩大陣營的冷戰元年，那麼2012年6月到2013年6月這一年，應該是網絡問題重塑世界秩序的真正元年。2012年6月是《紐約時報》全面披露了美國和以色列利用震網病毒攻擊伊朗核設施的“奧運會計劃”，2013年6月是斯諾登事件爆發。這一年開始，網絡不僅僅是網絡，而上升為國與國之間衝突的主戰場，甚至網絡衝突一時間變成中美之間的第一大問題。
當然，這種軍事和外交層面的視角，其深遠的影響，可能遠遠沒有Facebook十年路線圖所藴含的能量更大。今天，為世界秩序規劃遠大未來的，居然不再是哪一個強國和霸權，而是一個非國家行為體的企業，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這個互聯網時代迄今最霸氣側漏的帝國野心，對於人類未來發展的進程和規則，與我們每一個人有關，更與我們企業命運攸關。
Facebook發佈的《2015年全球互聯網接入報告》節選
所以，我們察看小扎的計劃，不能僅停留在技術層面，也不僅是商業層面，這很可能是現代國家發展到今天，開始呈現出不顯山露水的重大轉折點。站在這個層面，作為中國互聯網的一面鏡子，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知道，身為互聯網領袖級企業，應該具備怎樣的視野？建設網絡強國，應該具有什麼樣的戰略高度？在人類全面挺進網絡空間的大潮下，中國能夠扮演的角色究竟該給如何自我定位？
硅谷資深觀察家跟我説，當時全球移動通信大爆發的時候，他覺得歐洲可能會成為全球高科技的新中心。直到2007年，蘋果推出iPhone，發現中心還是重新回到了硅谷。當時，中國作為全球絕對第一的移動通信大國，我們也對自己彎道超車充滿信心，結果智能手機時代，我們終究重新淪為一個苦苦追趕的追隨者。即便今天以華為和小米為代表的國產智能手機廠商開始崛起，但是，掌控移動互聯網最核心力量的操作系統和應用商店，已經徹底旁落。
今天，中國網民數量已經超越7億多，幾乎接近美國的3倍。而下一個十年之內的下一個30億網民，90%都來自中國和印度等發展中國家，而美國和歐洲等發達國家的新網民將只有微不足道的10%。近水樓台先得月，與以西方為中心的過去相比，下一個10年的競爭優勢對中國來説，幾乎是唾手可得。但是，隨着Facebook和谷歌野心勃勃的全球免費上網計劃的推進，這個全新的機會會不會再一次拱手相讓？
答案幾乎是非常肯定的。當中國互聯網因為小有成績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Facebook的十年路線圖已經在提前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奮起直追，中國將眼睜睜卻渾然不覺地錯失我們本來勝券在握的、歷史上最好的戰略機遇。
顯然，今天我們折服的，並不是扎克伯格展示的哪一項具體內容，而是一個互聯網企業者如何在成功之後，不斷超越自我，不斷昇華的願景和使命。今天31歲的扎克伯格最新的全球財富榜上以446億美元躋身前六，顯然已經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創業者。但是，這一切，並沒有讓扎克伯格停止步伐。而是進一步展現出着眼全人類發展的更遠大理想和目標。這種視野和境界，才是我們中國互聯網巨頭相形見絀的關鍵所在。無論是騰訊、阿里、百度還是小米、樂視和華為，當今中國高科技的佼佼者，都應該在這面鏡子面前，好好照照自己。除了照照自己的外表，更要映照我們內在的靈魂和境界。
用Facebook十年規劃這面鏡子來照照中國互聯網當下的問題，主要可以通過三個維度：一是創新的進取心，二是全球化的視野，三是基於全球化的新生態競爭。
Facebook月度活躍用户環比增長率
剛剛過去的2015年，是BAT比較痛苦的一年，年收入有史以來紛紛下滑到30%區間。而2015年，Facebook年收入增長高達44%，生猛異常。此前，無論是騰訊還是阿里，都曾經在市場價值上超過Facebook。但迄今，我們沒有看到BAT任何值得我們敬仰的創新和發展計劃。
2015年，BAT三家公司市值離2014年的高點最高下滑了超過2000多億美元，而Facebook卻上升了1000多億美元。這種此消彼長的巨大反差，無疑是創始人視野之別和境界之爭的鮮明呈現。其中，核心差異就是對於創新的追求。因為缺乏創新的渴求和遠見，缺乏在創新方面大膽和大手筆的投入，逐漸造成了BAT創新活力不足的“巨人貧血症”。呈現未老先衰的“中等收入陷阱”症狀。
境界之爭不僅僅體現在創始人身上，也體現在整個產業和社會。阿里巴巴巨輪依然在假貨氾濫中繼續前行，騰訊以全球遙遙領先的遊戲收入支撐整個帝國，百度依然以競價排名、出售疾病貼吧等獲取主要收入。當今天整個中國互聯網為追逐“網紅”而全民刷屏的時候；當各大互聯網公司紛紛進軍影視行業，搶撈熱錢和浮錢的時候；當百度、阿里等甘當苦力，大舉燒錢，狠拼外賣O2O的時候。再看看扎克伯格呈現的內容，反差就更加明顯了：在人家的理想和願景隨着企業成功而高高飛翔的時候，我們的互聯網巨頭卻紛紛撲倒，迴歸更省心安全的傳統領域，近乎匍匐前進，以擠壓面臨轉型的老弱病殘的傳統企業為競爭對手。一個在為實現整個人類互聯的使命而奮鬥，一個只為着閃閃發亮的更大錢眼而努力。大家都在使足幹勁，都在拼了。就是境界的差距卻越拉越大。
與美國相比，國內的互聯網巨頭在財富上已經等量齊觀：千億級美元的市場價值，千億元級的年收入。時勢造英雄，這麼巨大的財富匯聚在少數企業、少數個人身上，其最大的意義不應該只是展現一個人擁有的財富可以達到多高的程度。而應該具有全新的高度：社會將如此巨大的財富和資源託付給你，放到你手的中，是因為你有卓越的創業和創新精神，能夠以更高的效率為社會創造更大的價值，開拓更大的可能性。不斷打破固有的侷限，帶領人類走向更為開闊和全新的未來。
所以，創新之後，最讓中國企業無地自容的，那就是全球視野。網絡空間時代，蜷縮於一國、居於一偶的互聯網戰略，發展空間無疑將受到極大的擠壓。同樣是“連接一切”的戰略目標，擁有微信這一殺手級應用的騰訊也力爭要成為互聯網的連接器。百度也要在人、物和信息的聯接中，不甘落後。但是，相比之下，騰訊和百度們“連接一切”的戰略，既缺乏Facebook那樣全球的視野，也缺乏技術創新深度和廣度的突破。想想看，要是沒有全球概念，如何可以稱為“連接一切”？如果沒有新技術的大膽嘗試，“連接一切”的宏大目標如何得以實現？
心中無我，放眼全球，使命宏大，這是扎克伯格今天最厲害的地方。畢竟，創業成功到一定的高度，簡單的商業逐利，不應該是一個偉大企業的核心。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小扎要持之以恆為進入中國市場，使盡各種努力和手段，哪怕面臨冷嘲熱諷和各種抨擊。他沒有像谷歌兩個固執的創始人那樣，都已經進入中國市場，還脾氣大發，甩手不幹，自己主動退出。因為，扎克伯格很明白，他不願意像Google那樣，準備用十年的後悔來譜寫一曲弘揚自我的英雄曲。因為扎克伯格的使命就是實現全球每一個人的互聯。如果不能進入中國市場，缺失這超過五分之一、地球上最活躍的網民羣體，他的戰略無疑就不再完整，使命就無法完成。作為一個如此成功的年輕企業家，能夠為使命而放下“自我”，不懈努力。我們不能不敬佩。
所以，扎克伯格的十年線路圖是一張廣而告之的創業尋寶圖，更是一面鏡子，映照我們每一個人的境界。仔細察看扎克伯格的生態理念。我不是要刻意潑冷水，而是與國內企業共勉：關於生態、產品和技術，扎克伯格的邏輯為我們呈現了全新的格局！不管是否真的契合未來的走勢，Facebook的十年路線圖的確有了富有邏輯的輪廓，頗有點厚積薄發、根深葉茂的感覺。説起生態，這是國內很多企業家最喜歡的詞彙之一。那這樣，他們更需要認真學習一下。因為強大的外部性，生態可能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可直接追求的目標，更不是可以用來激進生撲的對象。生態更是一種一統江湖之後，可以坐享其成的能力和權力。企業初期就把生態當作目標去追趕，是很容易成為海市蜃樓而誤入歧途的犧牲品，甚至可能變成夸父逐日而渴死。
説到底，互聯網時代的生態是一種順理成章的能力，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資格。生態不是一種簡單的理念和目標，而很可能是最後的、最不重要的副產品。是你抵達高峯後，自然而然享受到的新境界和新狀態。是技術與產品創新領先構築的強粘性突破瓶頸，是掌控的用户量突破臨界點（國內怎麼也得5億級強粘性的活躍用户，全球怎麼也得10億級），國內企業言必稱生態，首先要看自己的能力和資格是否已經達到。有了Facebook這張未來“尋寶圖”作為參考，國內的兄弟們好好加油追趕吧！
在人工智能方面，Facebook將在Messenger平台上推出人工智能機器人ChatBot
生態的概念很玄妙，但是衡量生態的標準也是非常簡單直白：就看看有多少全球開發者基於你的平台上進行開發？有多少創業者和企業基於你的平台收入滾滾而發展壯大？而絕不是你自個兒可以基於多少別人的勞動而財源滾滾。掌控巨量用户的騰訊作為遊戲平台有了一定的生態特性；阿里巴巴平台上諸多網商的日子，也基本看店小二的支持力度，就是永遠讓你缺鈣，無法獨立成長；百度倒是很有生態，廣大的底層個人網站們構成了龐大的網絡聯盟，集聚各種魚目混珠的流量，同時滋養了以莆田係為代表的一大批草根商業羣體，包括全國上下大量的不法商販寄生其上，不乏傷天害理的事情。生態的基礎和境界顯然不僅僅在於金錢。
要知道，即使到今天，Facebook也還沒有形成可以高枕無憂的生態，因為缺乏像蘋果iOS和Google安卓那樣強大的操作系統和應用商店。扎克伯格知道，真正完成Facebook的生態夢想，可能還需要人工智能和虛擬現實等重大的創新突破之後。生態的好處和價值毋容置疑。你看，儘管微軟浪費足足20年的大好時光，現在已經是帝國夕陽西下，但是其基於Windows和Office形成的生態依然可以幫助其苦苦支撐着大廈不倒，繼續苟延殘喘到今天，確保在雲計算時代還能努力搶到船票的機會。生態是好東西，但是大家千萬性急不得。我希望，下一個十年，全球大量的開發者都能夠真的匯聚到中國互聯網公司的旗下，那時候，我們才可以理直氣壯地説，我們真正擁有了互聯網生態！
扎克伯格的10年路線圖，就當一面鏡子，讓大家都好好照一照。能夠最透徹地照出自己的欠缺，就是最大的收穫。當然，我們也不要簡單去膜拜。畢竟，不能讓中國的兄弟們望山跑死馬。想想當年美國星球大戰計劃是如何拖垮蘇聯。但是，中國互聯網到了今天的高度，已經不能再繼續蜷縮在國內這口大池塘之內，而往前應該走向全球，不管外面多麼月黑高飛，多麼風高浪急。
當年巴菲特倡導富豪們捐款，馬雲毅然拒絕了，他很有智慧地説，我們還年輕，還要幹更大的事業。言意之下，巴菲特們是老了，錢已經是身外之事，捐了就捐了吧。但是，當2015年才30歲的扎克伯格宣佈捐出99%的個人財富，馬雲的這番託辭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理由。畢竟，要與小扎比年輕，這個事情不好玩。單純比財富，馬雲或許還有超越扎克伯格的機會。但是，比年輕，肯定是永遠沒有機會。
中國互聯網巨頭都是土八路出身，都是兄弟們依靠小米加步槍，走到了今天，絕對是值得我們中國人為之敬佩和驕傲。但是，面向下一個十年，巨大的變革面前，中國互聯網除了奉獻更多“網紅”之外，是不是應該給我們更多的驚喜和更多的敬意？什麼時候，中國的互聯網巨頭能夠給我提供一份有着同樣令人振奮的“十年路線圖”？
人要有理想，當然還是現實更誘人。遠水不能解近渴，畫餅不能充飢，當天F8大會上，讓聽眾們最興奮的其實還是小扎最後的一句話：那就是所有的參會者都可以免費得到一套Gear虛擬現實頭盔和三星智能手機。毫無疑問，回饋給小扎的是這次演講中最熱烈的一陣掌聲。我當時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為什麼不是華為，而是三星呢？
華為推出的VR眼鏡
好在，在隨後4月15日的上海發佈會上，華為發佈首款虛擬現實眼鏡產品，正式進軍VR領域。的確，這一仗對於智能手機領域快速崛起的華為來説，絕對不能被甩下。當然，更重要的是戰略佈局。這一輪競爭中，全球各大巨頭都更加活躍地拉幫結派。如何搶位，如何站隊，非常關鍵。蘋果肯定是自個兒單幹。谷歌很需要華為這樣的合作伙伴。但是，如果把Facebook就這樣留給三星，無疑是極大的遺憾。
未來，華為要躋身高科技頂級陣營，僅僅依賴現有的技術、產品和服務模式，是遠遠不夠的。一定得有建構平台和生態的自己的操作系統，才可能完成登頂的宏圖霸業。所以，長遠來看，“華為+Facebook”才是最完美的合作。華為具體長遠的技術和產品優勢，Facebook具有真正全球化的巨量用户羣體，兩者是高度互補的天生一對。而且與華為的合作，無論對Facebook的中國戰略，還是自身長遠戰略，也都是最佳的選擇。這一點扎克伯格不應該不明白。
相比之下，“華為+谷歌”，符合目前的戰略思維，因為谷歌畢竟掌控着安卓操作系統，其合作對華為短期明顯有利，而長期是弊，束縛了自己新的可能性。而且現在一旦選定，必然形成“三星+Facebook”和“華為+谷歌”的基本陣勢，未來可能是兩大最激烈的敵對陣營。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不經意間，就決定了大家未來的軌道。一念之差，可能是改變歷史的決定，也可能是永久的遺憾。
總之，中國高科技的巨頭們，你們趕緊研讀扎克伯格的這張十年規劃圖。如果還沒有觸動和汗顏，最好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一併枕在頭下。中國互聯網是在一無所有中崛起，可不能在這一輪財源滾滾的好日子中就此沉淪。好在，有了扎克伯格這個座標和這面鏡子。
李子解讀：
誰不想全球化？誰不想成為全球的王者？當現實是西方統治世界，英語是通用語言。中國互聯網公司受惠於中文環境，同樣也受制於中文環境，中國互聯網公司應該腳踏實地，鞏固國內市場，從周邊能夠影響的國家開始，東南亞是重點區域。沒有硬實力、軟實力支撐，文化隔閡哪能這麼簡單能突破。規劃圖誰不會想，中國也不缺這想法，但現實教會我們，差距擺在那裏，西方文明衰落不可避免，做好內功，適時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