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黃思然:對外投資這麼多,為什麼有些中企還不受待見
據《中國的對外援助(2014年)》白皮書介紹,2010年至2012年,中國對外基建了156個基礎設施項目。同時,中資企業也在國外開展商業形式的基建項目。隨着中國經濟的發展、世界經濟形勢的變化,中國在國外更多地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是大勢所趨,也是中國經濟發展轉型的重要一環。這既有利於建立中國的負責任大國形象,也能夠為中國帶來經濟利益。中國在對外援助基礎設施項目方面既有優勢,也有一些需要克服的劣勢。只有保持自己的優勢、並進一步克服自己的劣勢,中國在外基礎設施建設方面才能有更大的作為,為中國和項目所在國謀求更多的利益,達到雙贏的局面。
中國的對外基建要兼顧兩方面的利益。一方面是經濟利益,即在國內需求不足時,將國內的產能向發展中國家轉移,不僅換取這些國家的資源,更為這些國家產業升級、進而形成對中國製造業的有效需求打好基礎。而另一方面是外交利益,使得項目所在國的領導人和人民感謝中國的援助,並且瞭解中國的文化、制度、軟實力。從經濟利益上考慮,中國政府和承擔工程項目的中資企業需要降低成本、縮短工期、保證質量,這些已經是中國的傳統優勢;中資企業在保護環境、尊重傳統社區文化等方面,也能慢慢學習並接近國際一流標準。總體而言,中國的對外基建項目能遵循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原則,這也是中國基建項目能夠走出去的主要原因。

但是,在為國家獲取外交利益這方面,中資企業做得遠遠不夠。一方面,中央政府對項目所在國的法律、制度、文化等方面不夠了解,不可能事無鉅細地告訴中資企業在當地如何開展項目;另一方面,中資企業往往把基建工作當成政治任務,不考慮基建工作在當地的社會影響和媒體宣傳,沒有發揮其主觀能動性,其結果就是中資企業完全被動、保守地執行項目,反而給項目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損害了中國的外交利益。
首先,中資企業在海外投資時必然要和當地人打交道。但是,中資企業往往片面地走“上層路線”,即只和當地政界、商界的個別精英打交道(有時還是通過中介交流),無視正常的法律和制度,盲目相信精英的承諾。如果所在國的政府強勢有執行力,政治領袖信譽良好,有些問題可能還不會暴露;但是項目所在國的情況往往相反:中央政府號令不行,地方自治傳統強大,勢力錯綜複雜,精英出爾反爾。
在拉美某國的一個項目,中資企業需要徵用土地,本地法律規定需要原住民社區的公投,但中介欺騙中方説只需拿到原住民首領的簽字就可;中方拿到了簽字就動工,被叫停,失去信任感的原住民拒絕談判,項目拖延3年至今仍無法進行。在另一個項目中,中資企業投標時,沒有按要求準備標書。外方經理對此提前提醒,而中方人員認為文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搞定拍板的人,結果導致直接出局。去年11月,墨西哥政府在高鐵項目上取消中國的中標,也與中方的“上層路線”有一定關係。只走“上層路線”違背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原則,導致中方在與項目所在國各類人士打交道時容易受人誤導,從而受制於人。
其次,只走“上層路線”的深層原因,是因為中資企業往往缺乏與當地人打交道的意願和能力。
由於中資企業把基建當做不得不完成的政治任務,外加中國法律規定外派勞工一旦出事,撫卹金髮放與出事地點在不在崗無關,所以企業的最大目標就是“不出事”。除了工程本身需要按期完成、保證質量之外,中資企業尤其不願產生任何中國政府會知曉的負面信息,如中國工人和本地工人發生衝突、中方領導違反了中國的某些紀律等。因此,某些中資企業的行為已經不僅僅是“低調”,而可用“神秘”來形容。比如,某中資企業在拉美的建築營地大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圍牆上也沒有本企業的名稱、商標、照片、口號等,外人只能看到緊鎖的大門、站崗的安保、長長的圍牆,完全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本國的軍事基地、監獄還是什麼特種機構,而當地公司在當地施工、或是中國企業在中國施工時都不會如此。有些中資企業在項目所在國首都的辦事處不掛招牌,要走到窗口前敲擋板才會有人來對話,前去調研的學者感覺像是去情報機關接頭。

中國員工向外國主管介紹項目情況
由於有些項目所在國的法律規定中資企業必須僱用當地員工,中資企業在不得不照此辦理的同時,也儘量減少中國員工與當地員工的交流,其原因大概包括為了防止雙方可能發生的衝突。在某基建工地上,中國工人和當地工人使用分開的食堂和宿舍。中資企業不僅限制中外人員的交流,一些中企即便在首都的辦公室也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晚上8點後出門需要請示。
同時,中方的員工同樣也缺乏與外方交流的能力和意願。在拉美某個項目的營地裏,約有2700名外方員工和250名中方員工。其中,中國人能講西班牙語的只有7位翻譯,能用英文交流的中方員工不超過10人,而外方員工完全沒有能用中文交流的人,英文水平也非常低。交流在文化方面也存在障礙:中方員工普遍認為當地人教育水平低、當地文化乏善可陳,“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而中方的翻譯會把拉美和西班牙對比,認為所在國比起西班牙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這種環境下,中方從上到下保持自己的文化優越感,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能做完這個項目從而回到“更有文化”的中國,而不願與當地人交流。
但是文化的歧視並不只是單方向的。中方的一些行為同樣被當地人視為與當地文化格格不入。譬如,中國人在路上見到當地員工不打招呼,使得當地人覺得失禮;建築工地上的廁所往往還是中國70、80年代常見的旱廁蹲坑,沒有隔板;澡堂也沒有隔板。當地人覺得在廁所和澡堂裏彼此能看到裸體侵犯了個人的隱私。即使澡堂熱水充足,有些中國人(包括管理人員)也不是每天都洗澡,也使外方工人不解。在另外一些方面,當地人覺得中國人的有些思想和行為小題大做:譬如,在某處中方營地的附近有一家提供色情業服務的酒吧,當地人經常光臨——可能僅僅是喝酒,也可能尋求性服務,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中方對此諱莫如深,不敢承認此處的存在,但最後還是被媒體拍到了中方經理在酒吧消費的照片。
這些使得中資企業在當地沒有正面的存在感,媒體宣傳完全被動,更談不上文化交流。工程如果能順利完成並交付使用,當地主持這一項目的政治精英獲得榮耀,中方的實際工作被一筆帶過或忽略不計;如果項目中出現勞資糾紛、事故傷亡、遊行抗議等,項目所在國的媒體就大做文章,而軍事化管理、走上層路線的中方公司習慣不聞不問當地媒體。柬埔寨的一位官員曾告訴筆者,日本、韓國在柬埔寨援建多年,都在當地建有文化中心,向柬方民眾宣傳本國的傳統和現代文化,而中國方面雖然宣傳與柬埔寨王室的傳統友誼,援建項目也不少,卻沒有文化中心或向柬方民眾出口中國的文化作品。結合上文所説的中資企業的態度,可以看到出現這種結果幾乎是必然的。
10月20日,肯尼亞前總理奧廷加在北京參加“新興市場論壇”時,曾表示非洲急需中國援助建設基礎設施。他還講到,有些人士指責中國在非洲用囚犯修橋修路,以指責中國人侵犯人權。他認為首先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中國政府和公司使用了囚犯工人,而且,即使有,他也根本不在乎,因為非洲急需這些基礎設施。
雖然奧廷加先生表明了他的態度,但是“囚犯”之類的指責有損於中國的形象。如果中資企業繼續採用上文所述的方式在海外進行基建工作,那麼諸如“中國工人都是囚犯”這類的猜忌還會源源不斷:中國人勞動強度高、工作時間長、高度守紀律;而且不與外界交流、實行軍事化管理。項目所在國的猜測雖然不對,但是卻很符合邏輯。如果中國想要樹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就必須改變中資企業的基建方式,培養其在當地交流、宣傳的意願和能力,發揮企業的主觀能動性,這樣才能更好地為中國的外交利益和國家戰略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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