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帥：民主的崩潰和巴西的紙牌屋

美版《紙牌屋》主角下木總統曾有言：“如果你不喜歡餐具的擺放，那就掀翻桌子”，大概意思就是，如果現在情況對你不利，你就要把水攪渾，轉移視線，然後從中尋找新的機會並獲利。

“權力的遊戲”放之四海而皆準，於是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羅塞夫總統也面臨着類似的麻煩。當總統、副總統、議長乃至整個領導層都面臨腐敗指控時，有人先發制人，對準總統，開始向她施壓，拿預算和財政平衡做文章。即使法律規定不允許行政權力跳過立法機關直接使用財政權力，但包括支持率最高的盧拉政府在內，都有過“非法”的政府負債程序。看似是“紙牌屋”一般的劇情發展，實則背後有着極深的政治、經濟原因。

羅塞夫：都是一座山上的狐狸，你給我講什麼聊齋？

南美的“希臘債務危機”

沒人會忘記前段時間的希臘債務危機。一個1100萬人口和2422億美元GDP（2013年）的歐洲小國幾乎摧毀了歐盟乃至世界主權債務市場的經濟秩序，其原因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社會福利問題。農業補貼高，產業工人待遇好，失業勞動力的補助豐厚，公務員無論退休還是在職，都可以領取高昂的社會福利，然而這一切並非以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作為前提，反而是政府以負債的形式來維持對民眾的支持。失控的民主走向惡性循環，將社會福利作為收買選民的唯一手段，直至民主的勝利伴隨着國家的失敗。

巴西有着和希臘一樣的社會福利體系和左翼政府，當然也有着不斷加重的債務負擔。唯一的區別在於，這是世界第九大經濟體，是一個擁有2億人口和2.246 萬億美元（2013 年）的國家，出現政治經濟危機會給地區乃至整個世界帶來巨大影響。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2012年前後，巴西的經濟總量就達到近年來的頂峯。隨着世界經濟的不景氣，大宗商品貿易持續衰退，加之巴西經濟本身就存在的結構性問題，導致自2013年以來巴西經濟持續下滑，甚至被某些媒體稱為百年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

對於一個左翼政府來講，解決經濟衰退簡單來説無非兩種思路：開源，節流。開源，政府擴大經濟發展和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的開支，鼓勵創新；節流，則是削減福利，減少養老、醫療和衞生方面的支出，因此，首當其衝便是廣為詬病的社會福利政策。可左翼政府一旦“良心發現”，開始挽救國家於水火的時候，民選代表就會從沉默的大多數當中喊出嘹亮的“我反對”。這是羅塞夫總統遭遇執政危機的根本性原因。

就直接原因來講，這次總統彈劾的導火索應當追溯到去年6月，總統和議會的對抗升級，羅塞夫總統甚至動用了行政權力否決國會大幅度增加退休金的法案，引發議會的不滿和強烈反彈。

總統試圖改革的一系列社會福利體制包括巴西著名的“85/95法則”（85/95 formula），即退休年齡與繳納養老金的年數相加，女性85退休，男性95退休的公共政策。例如，一位女士25歲開始工作，55歲便可退休，即55+（55-25）。可實際操作來説，首先，一個大學畢業生大約在22歲左右，退休年齡就會被提早到50和53歲；其次，情況類似於希臘，由於腐敗問題嚴重，不少官員、軍人可以在公司中兼職後領取雙份退休金，大量公務員子女可以領取已去世父母的退休金，甚至還出現不少“年輕女子嫁公務員老漢只為退休金”的現象.

最後，也是最根本的問題：根據巴西的“社科院”——應用經濟研究所的研究，自1990年代起到2000年，巴西勞動生產率相較於1980年不但沒有實質性提高，反而有所下降，而到2000至2010年的十年間，年勞動生產率僅提高了0.08%，這意味着大量的財富來自於礦產等大宗商品價格的上漲。高福利的泡沫迅速被全球範圍內的經濟衰退擊破，左翼政府執政的合法性岌岌可危。前一屆，羅塞夫政府還能依靠外國借貸和私人資本艱難度日，但為防止重蹈希臘覆轍，在債務危機轉化為政治危機前，羅塞夫政府試圖改變“畸形”的社會福利體系，卻遭遇議會的狙擊。

脆弱的民主

巴西總統彈劾，看似是如同紙牌屋一般的鬧劇，實則是一場深層次的政治經濟危機，更是巴西民主的自我反思。

政黨通過民主規則，利用福利“賄賂”選民，利用其它政治手段拉攏中間黨派。經濟狀況好時，通過國際貿易、國際借貸、大宗商品出口來作為社會福利的根源，選民高興，執政穩固，沒人在乎貪污腐敗，也沒人在乎總統是否違反財政程序。然而一旦大環境有變化，大宗商品價格暴跌，民選政府要麼繼續飲鴆止渴，堅持向選民發放福利，直到不得不依賴國際借貸，喪權辱國。

就希臘來説就是直到發不出養老金，借債還不清，這時候左翼政府下課，換上極左翼。然後極左翼發現還是沒法解決問題，只能接受外援，但條件苛刻，任憑歐盟擺佈，裁撤機構，流血割肉。就過程來説，民主勝利了；就結果來講，國家卻失敗了。

要麼像巴西一樣，改革其社會福利的公共政策，但結果就是其執政聯盟分崩離析，中間政黨會倒向其他左翼甚至極左翼政黨，同時也會和右翼達成政治妥協，將改革派在議會中孤立，進而實現彈劾。

巴西議會政黨分佈圖。來源：維基百科

上圖代表了巴西議會中25個執政黨及其同盟，中部大片紅色代表了巴西勞工黨（執政黨）控制的議席。由於巴西是多黨制，因此，議會沒有絕對多數黨派，只能依靠相對多數的黨派與中間黨派談判協商，組成執政聯盟。就目前來看，勞工黨最大的盟友，也是目前國會第一大黨“巴西民主運動黨”（PMDB）在3月29日宣佈支持彈劾總統羅塞夫，也宣示着執政聯盟的破裂。

目前來看，在參議院中，勞工黨及其同盟只掌握着81個席位中的14個，巴西民主運動黨倒戈和眾議院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彈劾後，參議院二分之一的支持接受彈劾案表決，以及三分之二多數的通過也只是時間問題，羅塞夫總統的政治前途和她的社會福利改革方案不容樂觀。一旦羅塞夫下課，副總統特梅爾上台，其代表的巴西民主運動黨在政治理念上也屬於左翼，巴西很可能繼續執行其現階段的福利政策。

同時，總統繼任第一順位的特梅爾，以及第二順位的眾議院議長庫尼亞（Eduardo Cunha）都有腐敗醜聞，勞工黨的強力反彈勢必造成政局不穩，延誤改革時機，拖延意味着國家轉型窗口的逐步關閉，巴西被拖入飲鴆止渴的深淵。同樣，副總統“就職演説”的錄音泄露也不會是偶然，要麼就是反對派在向政府施壓，要麼就是政府無力的抗爭。

彈劾案毫無疑問是副總統的政變，但是客觀上來講，這也是羅塞夫總統的政治悲劇：一方面，在下定決心進行改革時，未能與執政同盟達成一致，特別是與議長庫尼亞的關係破裂，致使其在眾議院全力推動彈劾議案；另一方面，主要反對派“社會民主黨”（PSDB）團結了其他12個政黨，認為羅塞夫總統應該為高通脹高失業率買單。

因此，在強力的社會改革之前，必然需要一次強力的政治改革，否則哪怕是簡單的政治行為都會被反對派擴大，掀翻桌子並將所有人的注意力轉移，忘記本應該重視的經濟問題。

民主的優勢和悲劇並存於一項制度，就在於選票指揮了政治家。民意和民粹，權威和威權之間模糊的界限讓絕大多數國家陷入了迷茫。總統貪污，副總統受賄，議長貪污受賄，巴西人民可以選擇哪些精英上台，但是整個精英階層墮落時，巴西人民應該如何？

苟利國家生死以？

毫無疑問，羅塞夫趕上了讓她人生中最好的時光，當然也是最壞的時刻。一旦她下台，第一順位繼任者副總統特梅爾依舊代表巴西的左翼勢力，那麼和反對黨的鬥爭依然會繼續。加之其同樣有貪腐問題，很可能會出現提前大選、全民公決之類的事件，社會矛盾勢必會在整個國家的範圍內爆發，巴西必然長期伴隨着衰退，甚至可能爆發內亂。羅塞夫之悲就在於大廈將傾，她無能為力。

回頭想想，巴西財政赤字佔到國內生產總值的11%看似很高，但是考慮到歐盟國家60%以及美國104%，加之鄰國阿根廷40%的赤字率，巴西的赤字率也算是合情合理。經濟結構改革可以理解，但是拿社會福利開刀就算是觸動了巴西“社會精英階層”的既得利益，而隨着羅塞夫改革的深入，勞工黨的執政基礎也在逐步倒戈。

腐敗的治理一樣發人深省。傳統研究認為腐敗是潤滑行政機構，進而實現其有效運行的重要手段，雖然這一代價相當之高昂，但是治理腐敗的成本更是高昂，甚至可能喪失執政地位。如果説社會福利是政府收買選民的手段，那麼腐敗就是國家收買政府的手段。這種單純的利益激勵機制可以“合理地”存在於經濟發展初期，但是一定會成為社會轉型的障礙。治理腐敗需要利益計算，更需要超人的勇氣和長遠的眼光，最重要的是，過人的政治手段。

顯然，羅塞夫在政治手段方面輸人一籌。雖然羅塞夫深知人民不會去算計長遠的得失，短暫的社會福利才是選票的關鍵，但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啓動了諸多社會改革的程序。自本文發稿時到五月中下旬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如果羅塞夫總統沒有做出重大政治妥協，特別是暫停社會福利改革，並在其他議題向議會妥協，那麼總統下台幾成定局。

當然，就她個人來講，倒也不是世界末日。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不存在“搞垮搞臭”的你死我活，雙方紳士般的點到為止，才是默認的遊戲規則。巴西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彈劾總統，而且不止一位。最近的一起發生在1992年，費爾南多·科洛爾（Fernando Collor de Mello），同樣也是被指控犯有腐敗罪遭巴西國會彈劾，然後在參議院進行彈劾前辭職。之後，2006年，他東山再起當選參議員，並與2014年成功連任，也算是找到了人生第二春。

最無辜的當然是里約奧運會。雖然聯邦制國家內地方政府財權極大，但還是需要中央政府的財政與人力支持，特別是當下全球反恐形式嚴峻，警察甚至軍隊的快速反應能力和危機處理能力，是決定里約奧運會是否成功的根本。同時，在焦點經濟和注意力經濟的時代，作為負面新聞的政治鬥爭吸引了大量的眼球，使得里約奧運會門票銷售不容樂觀。4月21日，雅典進行聖火採集儀式，開啓了三個月的奧運聖火傳遞儀式。但是隨着總統彈劾，副總統、議長均受貪腐指控，誰來出席奧運聖火傳遞儀式和奧運會開幕式成為了一個謎。

不過大可不必擔心，由於這個崗位十分熱門，總有人會來出席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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