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科多:中國科學素質基準,和美國的有什麼不同
作為一份高規格文件,近日出台的《中國公民科學素質基準》卻出現了“力是自然界萬物運動的原因”等低級錯誤,以及要求公民“知陰陽五行”等諸多值得商榷的提法。有媒體指出,作為“十年磨一劍”的產物,對比研究稿、徵求意見稿,可以發現《基準》是越搞越不靠譜。
媒體稱《基準》編排很奇怪的根本原因,在於制定者一定要跟着2006年國務院文件《科學素質綱要》走。復旦大學物理學系的施鬱則撰文推測,之所以發生一系列失誤進入《基準》這樣的系統性問題,可能是因為有關部門有一個誤會,以為“自然辯證法”等相關專業就是指導科學普及的對口專業。施鬱稱,他本人不認同“哲學可以指導科學”的説法。
美國也有很多科學素養標準,這些標準往往來自不同的民間社團。其中著名的如“面向全體美國人的科學”(Science for All Americans)和“科學素養的基準”(Benchmarks for Science Literacy),兩者都是非盈利組織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編制的。
而由官方出台這樣一份文件,要給科學素養的標準一個統一口徑,其難度就太大了。現在暴露出的問題,制定“科學素質基準”的專家本身也要被科普,説明了科普的難度之高,責任之大,也説明了用指導性的文件來統攝科普工作這件事需要反思。
這樣一份文件有多難?首先要處理好“領土”問題(什麼是科學,什麼不是科學)與“統一”問題(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關係),然後要處理好“外交”問題(科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係,科學與哲學的關係,科學與技術的關係等),最後要確定“建設”問題(科學大廈的基石是哪些,與公民的關係是怎樣),只有在解決這些問題的基礎上,才能給中國公民一個科學的基本地圖。
然而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的不僅僅是科學素養和科學知識,更需要“智慧”。沒錯,智慧不同於科學。就拿“領土”問題來説,卡爾·波普爾將可證偽性視為科學和偽科學的標準,而費耶阿本德辯稱在科學和非科學之間做明確的劃分是不可能的;説到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關係,波普爾想把社會科學中的歷史規律從科學領域掃地出門,而費耶阿本德將歷史主義學派推向極端。查爾默斯可以在《科學究竟是什麼》中給波普爾和費耶阿本德不同的章節,但一份“科學素質基準”顯然不能這樣寫。
從一份“中國公民科學素質基準”的角度看,波普爾的立場在前一個問題上可能會受到批判後的支持,但在後一個問題上可能要遭到強烈反對,由於波普爾的論證對馬克思主義等社會科學的否定,他的名字也根本難以出現。
我們無法“純淨的”、“科學的”討論科學素質,科學素質終究是人的素質,是社會的素質,要考慮意識形態,要結合國情。而作為官方文件如何取捨,就是將作者們擺到了非要選立場的糾結位置。
這樣的問題不能停留在哲學立場的爭論上,也不可能僅僅用科學內部的知識來解決,解決“領土”問題要依賴“政治智慧”,把科學介紹給大眾,給科學一張名片,還需要“營銷智慧”。
寫作的困難可想而知,這份文件由國務院辦公廳確定科技部、財政部、中央宣傳部牽頭,中央組織部等20個部門參加制定,作者們的背景不同,面向的科普對象又有不同層次。因而,處處可以看到內容的糾結與矛盾。我們在“基準”中看到了“世界是物質的”這樣的唯物色彩的話語,也看到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樣的有意識形態烙印的內容,還看到了“陰陽五行、天人合一、格物致知”等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觀念。

中國官方的《基準》稱:“瞭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認識自然和社會、發展科學和技術具有重要作用。”
那麼,美國人又是如何處理的呢?以始於1985年(那一年哈雷彗星迴歸)的“面向全體美國人的科學”(Science for All Americans)為例,這份文件定義了科學素養並列出了一些有效教學原則,專家們希望儘量不使用技術詞彙,也不涉及細節,用連貫的散文來聯繫和架構科學中的基本思想。
從章節安排中可見,其內容強調了數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技術的聯繫,重點推薦美國人學習關注的領域如下:
*科學的性質,*包括科學的世界觀、科學調查的方法、科學事業的本質。
*數學的性質,*描述理論和應用數學的創新過程。
*技術的性質,*檢查技術是如何擴展我們改變世界的能力的,以及我們對技術一定的權衡。
*物理環境,*關於宇宙的內容與結構的基本思想(天文尺度、地球尺度和微觀尺度),宇宙似乎運作的物理規律。
*生存環境,*劃定生物如何活動、如何相互影響、如何與環境相互作用的基本事實和思想。
*人類,*討論了作為生物系統典範的人類生物學。人類社會討論了個體與羣體行為、社會組織和社會變革過程。
*人類創造的世界,*回顧了人類如何通過關鍵領域的技術塑造和控制世界的原則。
*數學世界,*給出了基本的數學思想,特別是那些在所有的人類活動中有實際應用的,發揮了關鍵作用的。
*歷史視野,*用十個特殊例子從歷史角度描繪科學事業的發展。
*共同主題,*呈現打通、貫穿數學、科學和技術的通用概念,如系統和模型。
*思維習慣,*描述了對科學素養來説必要的態度、技能和思維方式。

綱舉目張,相比之下,中國官方的《基準》將“掌握安全用電、用氣等常識,能正確使用家用電器和電子產品”和“掌握基本的物理知識”乃至“知道用系統的方法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並列在一起,顯得主次不分,不倫不類。
中國官方的《基準》發佈後不久,有8位學者聯名發表了題為“對《基準》中一些問題的意見”的文章,聯名文章作者之一、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研究員張雙南表示:“科學素養應當是基本的認識論、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而非科學知識的問題。”
這一點可以討論,在“面向全體美國人的科學”中,美國專家沒有采用科學知識為主的百科全書式做法,而是包含了方法論、思維習慣、實際應用、科學史等內容。應該説,科學素養離開具體的科學知識肯定是不行的,但列舉一堆容易檢索到的知識,像備忘錄和考試複習提綱那樣,就太教條主義了。
為了更好落實“面向全體美國人的科學”,美國科學促進會又編制了更詳細的“科學素養的基準”來闡釋前者的更具體內容,其針對不同年級不同層次作了不同要求,這種區分顯然比中國官方的《基準》一刀切的做法更全面。以數學為例,針對2年級、3-5年級、6-8年級和9-12年級,素質的要求是不同的。

不誇張地説,劉慈欣的《三體》對提高中國公民科學素質的貢獻,或許不會比任何綱領性文件的作用小,儘管細究其中涉及的科學知識,硬傷也並不少。前面已經説了科普工作的不易,筆者在《霍金是個“營銷大師”,用微博來中國圈錢?》一文中提到了霍金的幽默感,希望習慣了八股文的中國科普界和傳媒界好好研究。劉慈欣的文學才能也好,霍金的幽默感也罷,都是與智慧有關而與科學無關的事情,而要定義“什麼是科學”最終也只能靠智慧而不是科學本身。
因此,即使把《基準》裏的錯誤統統改正了,恐怕也並不能為這個文件增加多少生命力。

劉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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