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嚴:醫療治亂,比除惡更重要的是揚善
小夥兒魏則西的不幸,令人惋惜。無良機構大賺黑心錢的惡行,令人髮指。網友們對責任方的窮追猛打,令人欽佩。唯一讓我擔憂的是,之後如何“大治”。惡果除掉以後,如果沒有生出善果,前者很可能捲土重來。
區分出好醫院和壞醫院,然後呢?
這次事件,朋友圈上轉得比較多的三類帖子,一是對莆田系的起底,二是區分好壞醫院、好壞醫生的操作指南,三是該如何打搜索引擎的板子。感謝發帖人和轉帖人,現在大家再看到什麼瑪麗麗人啊、華美美萊啊、博愛仁愛真愛之類的醫院,軍隊和武警醫院的婦科男科,以及搜索出來帶推廣標識的結果,至少會躲着點兒了。人人都成了孫大聖,不管白骨精變成貌美的村姑、八旬的老婦人,還是白髮老公公,都逃不出火眼金睛。多部門的聯合調查拉開序幕,降妖除魔指日可待。

不過,認出了妖精,一棒子打死它,就能自動穿越到西方極樂世界嗎?還差得遠吶。“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剛剛是第27回,後面得再過70回,才見到佛祖他老人家呢。
普普通通的患者和家屬,或是自己辨認出,或是等到監管機構痛殺“沒病當有病治,小病當大病治”的壞醫院以後,最多也就是用腳投票,不到這些虎口裏送羊了。可隨後到哪裏看病呢?那些靠譜的、正規的、特別是公認的大醫院、好醫院,依然是一號難求。就算連續排隊幾天幾夜,幸運地掛上號了,可加上隨後漫長的候診,換來的也就是短則一兩分鐘、長則三五分鐘的問診。接下來,就是被打發去做各種的檢查,排隊一個星期才能做上的CT、核磁,再等上好幾天才出來的檢查結果。如須手術,則要準備更大的耐心,來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空出來的牀位。
我的一位恩師,在80歲高齡檢查出癌症。醫生建議儘快動手術,竟然也讓老先生足足等了好幾個月,才收到辦理住院手續的通知。病房裏,隔壁牀的病友問:花了多少錢住進來的?老師和師母都是一輩子的教書匠,正直而單純:什麼,進來還需要花錢?病友説:當然啦,我們花了幾千塊還等了一個月呢,你們呢?真沒給錢?哦,哦,怪不得等這麼長時間呢……
此生我可能都忘不了那個場景。70多歲的師母,眼含熱淚,顫抖而哽咽地向我描述上面這段病房對話,並哀嚎式地追問:小顧,生命不是應該平等的嗎?醫院不是救命的嗎?不塞錢就不能及時住院嗎?
這家醫院,是一家全國知名的、公辦的、三級甲等醫院。醫療領域的亂象,民營中的無良機構是極端表現,罪大惡極。公立醫院,距離老百姓的期待,也有不小的距離。
有效供給不增加,醫療亂象難根除
來一輪猛烈的運動式監管,該關停的關停,該坐牢的坐牢,該償命的償命,除暴安良足以讓關注此事的廣大民眾、深受其害的患者和家屬痛快一回。但根本問題的解決,還有更長一段路,也會走得更艱辛。
中國的很多行業,都存在產能過剩,產品供過於求。經濟學界熱議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五大任務之一就是去產能。然而,醫療、教育,以及其他直接服務於民生的公共服務領域,卻是普遍的服務能力不足,嚴重的供不應求。
阿克頓勳爵早就有言在先,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我們都知道,壟斷者依靠在市場上獨大的地位,形成專屬的經濟權力,攫取超額利潤,本質上是在弄權欺負消費者,也是一種腐敗。借用地租的概念,經濟學家把依靠權力而獲得的超額利潤,稱為“租”。想方設法向權力行賄,叫做尋租(rent seeking)。權力自己鼓搗出來某種名堂,以便受賄,被稱為設租(rent creating)。
任何一個產品供不應求的行業中,手中握有稀缺資源的人或集團,都難逃設租的本能。希望分到一杯羹的另一些人或團體,也往往會付諸於尋租的行動。再優越的監管,也無法根治人性的缺點,至多是把它們圈禁在潘多拉的盒子裏。
無良的醫院一定要剷除,黑心的商人、不論真假的害人醫者一定要付出代價。但若沿用我們從小就習慣了的非黑即白思維,認為只要是軍隊醫院和民營醫院,就是騙子,就都在謀財害命,進而倒逼監管者採取一刀切的手法來治理,恐怕受損的,仍是患者和家屬。
就像打擊號販子,叫停醫生的手工加號,很容易就做到了。可後續由誰來代替醫生給患者加號?按照什麼樣的流程和優先順序來加號?遲遲沒有答案。很多醫院原來的加號比正號還多,停了加號,有一半以上的患者就沒有正規渠道看病了。套用一首原本浪漫,用在這兒卻十分酸楚的詩:你看,或者不看病,病就在那裏,不捨不棄。到頭來,還不是又要向庸醫、江湖術士和各種大忽悠來求助,只不過他們大都是小打小鬧,沒有莆田系那麼高的組織化程度、那麼大的規模罷了。
2006年至2014年,全國醫療衞生機構的診療量,從24.5億人次飆升到76億人次,增長了2.1倍。同期,醫療牀位數從351萬張增加到660萬張,增幅不到90%,這就有些滯後了。再來看提供專業服務的人,執業(助理)醫師從200萬人增加到289萬人,增幅只有45%,這就非常明顯地滯後了。粗算下來,診療量的增長速度是醫師的近5倍。
人得了病,總是要去看醫生的。病患多了,好醫生沒有相應增加,壞醫生就容易氾濫。凱恩斯説過,需求創造它自身的供給。今天消滅了東莊的害蟲,明天西莊又會蹦出來,後天還有南莊和北莊。當前醫療治理的問題,不僅是沒能及時地制止惡行,而且更嚴重的在於,沒能有效地增加善行。
看病難,在城鄉都有更嚴重的趨向
以2009年3月17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醫藥衞生體制改革的意見》印發為標誌的新醫改,已經推行了7年多。從老百姓看病的角度審視,新醫改取得了兩個重要的成果,一是建立起覆蓋城鄉居民的醫療保障制度,二是相對降低了居民就醫的費用負擔。這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一面是人人享有醫保,一面是看病貴的問題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
誠然,看病難的問題,還是個老大難。究其原因,看病難和看病貴,本質上都是因為醫療服務的供不應求。服務供給遠遠趕不上需求,所以要麼是出高價才能看上病,要麼是根本看不上病。新醫改依靠行政的力量和財政的投入,階段性地緩解了看病貴。但只要醫療服務供求的嚴重失衡仍然存在,看病難就得不到根本的破解,甚至看病貴也有可能出現反撲。
大幅度地增加醫療服務的有效供給,是問題的治本之道。
也許是醫改太過複雜,紛繁龐雜的現象,不時突發的事件,容易引起思維上和行動上的混亂,甚至有時候會偏離常理。
比如在農村,很長一段時間裏,鄉村醫生主要靠賣藥為生。中國的村莊本是熟人社會,大部分村醫賣藥,還是憑良心的,不可能太黑心。藥品的定價,會在村醫的收入期望和村民的承受能力之間,尋到平衡點。醫改要求取消藥品加成,這個平衡就打破了。村醫長期以來相對穩定、也相對合理的收入來源,完全被堵死了。改為靠一次幾塊錢的微薄診費,以及基層財政給予的微薄補助為生之後,村醫們的積極性大受影響,有的連藥都懶得進了,有的乾脆改行外出打工。
村裏缺醫少藥,鄉鎮衞生院的壓力一下子猛增。人手不夠,科室不全,怎麼辦?只能是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專科醫生當全科醫生用。今年年初在西部某鎮的衞生院,一位內科大夫,中年男性,自豪地告訴我,他剛剛成功地為一名胎位不正的產婦接生。天吶,內科醫生給產婦接生,還是特殊的胎位。我本想和他開玩笑説,趕緊宣傳,鄉親們就不敢到你們院來了,全都直接奔縣裏去了,到時候你們就解脱了,輕鬆了。不過我忍住了,沒有給他潑冷水。像他這樣勇於擔當的越來越少,很多衞生院都不看病了,來了病人就往上級醫院轉診。反正多看一個人也多掙不了錢,轉走了免得萬一看不好還招惹來麻煩。
有位鄉鎮衞生院的院長跟我説,他特別怕同學來看他,因為請吃飯都請不起。他還告訴我,去年開始擔任院長,是出於偶然。他的前任牽涉到一場醫療事故,儘管權威機構鑑定説純粹是意外,衞生院沒有責任,可家屬還是糾集了一大幫人,把醫生們堵在會議室裏,打了個天翻地覆。暴徒沒有一個遭到處罰,原來的院長氣不過,寒了心,離職了。這位繼任院長,要不是已經在本鎮安家落户,也就一起走掉了。
基層醫療服務的有效供給,不是在增加而是在減少!照此狀況,怎麼可能把患者留在基層,怎麼可能順利推行分級診療、基層首診?城裏的大醫院人滿為患,是基層醫療薄弱的必然。
其實城裏的醫院,也面臨有效醫療供給減少的問題。儘管醫生人數在增加,工作量和工作強度也在增加,但有效性出現了明顯的下降。
首先,收入不高,還時常出現負增長,形不成正向的激勵。著名醫科大學的博士畢業生,到著名三甲醫院做住院醫,實習期一個月2000元不到,轉正後也就幾千塊。乾的是就死扶傷的高尚職業,拿的是隔壁理髮師薪水的零頭,何必全心投入,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呢?
其次,醫鬧太厲害,不得不小心,要儘量把風險規避掉。不求治好病,但求別出事兒。我的一位醫生朋友告訴我,他向患者及家屬説的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不能專心看病、總得謹防被打的醫生,你説他的服務有效性能高麼?
再次,人要進步,評職稱主要看論文,病看得再好也不作數。搞研究、寫論文,對提高醫療水平,原本是有好處的。尤其是,將臨牀病例作為長期研究跟蹤的對象,有助於開發出更加有效的治療方案或技術。但是,時間不等人,競爭壓力大,哪有功夫慢慢研究,還是整些現成的數據分析分析,搞個玄乎的模型,容易發表文章,也顯得水平高。結果,看病的精力又被擠佔了。
就這三條,使醫療服務有效供給的降低幅度,輕易地超過了醫生人數的增加幅度。再來一個什麼規範化培訓,在醫科院校畢業之後、正式獲得醫師資格之前,還要再增加幾年的過渡。本來醫學專業的培養週期就很長,原先有心理準備,要啃老到二十七八歲,現在竟然要啃到三十多歲,真不如去賣藥、賣器材。這又是一個有悖常理,實際效應南轅北轍的政策。
迴歸常理,重拾對醫者的尊重與激勵
要增加醫療服務的有效供給,必須迴歸最大的常理,重拾對醫者的尊重與激勵。醫生不幸福,患者怎麼可能得到滿意的服務。醫改的文件寫得再漂亮,沒有廣大醫務工作者來執行,就是一紙空文。
第一是收入,要大幅提高診療費標準。決不能假裝醫生都不食人間煙火,更不能以講奉獻的道德綁架來剝奪他們正常的經濟權益。患者花了1014塊錢掛號,資深老專家掙14塊,號販子掙1000塊,這合理嗎?!難到幾十年的專業功底,緩解病痛、治癒疾病甚至救人一命的功勞,不值那1000塊嗎?
第二是醫保,要大踏步向診療費傾斜。為了避免加重患者的負擔,增加的診療費,應納入醫保報銷。原來幾塊、十幾塊,現在激增到幾十塊、幾百塊,會不會收不抵支?這個可以通過機制設計,促進少開藥少檢查,把資金節省出來。過度治療導致的後遺症,也會大大減少,進而減輕將來的醫保負擔。
第三是執業,要大面積掃除多點限制。公立私立多個渠道,線下線上多種形式,只要有利於增加醫療服務供給,就應該放開一切限制,當然法律是底線。必須讓真大夫、好大夫大量地進入民營醫院,才能遏制和擠出假大夫、壞大夫。在網上答疑解惑,只要符合職業道德和法律規範,就不該禁止。不好監管?可以全程錄音,然後抽檢評估。
此外,為了突破公立醫院僵化的體制,同時避免民營醫院過度逐利的傾向,可以試點建立一批合夥制的醫療衞生服務實體,由醫生以合夥人的身份集體創辦。這方面,奧斯特羅姆教授有不少成果可供借鑑。
一位醫生朋友評論説,治病和治國是一個道理。都知道過度使用抗生素,會導致正常菌羣被殺死,而耐藥菌羣卻會自由地生長。過度的、近乎不合理的對正規醫生羣體的抑制,反而讓那些對法制“耐受”、敢於遊走於法律邊緣、甚至觸犯法律的人,獲得了廣闊的生存空間。
今天我們還要繼續對正規的醫生羣體開玩笑,未來非法行醫就一定會死灰復燃,回來和我們開玩笑。但願我説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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