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方航：中國就要成為第一大電影市場，這時候提“相愛不相殺”，是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本文原載好奇心日報，作者韓方航。】
中國經常會有一些明明強勢得不得了的組織，卻聲稱自己是弱勢羣體。中國電影業也在發生這樣的故事。
上海電影節的論壇上，代表着強大資本力量的阿里影業CEO張強借用一段聊天，把自己歸到了弱勢羣體裏。
“前幾天跟江老闆（注：安樂影業總裁江志強）聊天，他説他去美國找導演，往賓館一坐導演就來見他，但是在中國抱着錢都找不到大導演。中國最強勢的是大導演、大明星，他們才有話語權，他説我從來管不了大導演，我能夠請動一個大導演就燒高香了。”
阿里影業CEO張強
但就在同一場論壇裏，博納影業主席於冬就當着張強的面表達了不同的意見。“只要是融入這個行業的人，跟這些創作人員是血液融合的關係，不存在拿不到導演的問題。我覺得很多項目是跟導演、製作人、編劇，一起碰撞出來的，是我們在生命當中。”
另一位嘉賓黃建新，作為導演代表，説得更直白一些：“最慘的就是完全不懂（電影）的資本的介入，因為資本帶有權力，它有很多的跨界要求。所以現在電影圈裏做得比較職業的人是拒絕跟非職業的人談的，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這個叫做“電影與資本，相愛不相殺”的論壇是這次電影節中含金量比較高的一個。
根據愛奇藝高級副總裁楊向華的説法，中國現在電影每年投入資本已經高達上千億元。中國的大製作、大成本影片也越來越多。製作、營銷的費用催化了這個市場，2015年中國440億的總票房比十年前的16億提升接近30倍，資本已經成為電影行業最重要的部分。
在中國已經成為第二大市場，並且眼看着就要成為第一大市場的時候，冒出“相愛不相殺”這個説法，是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問題一：什麼是最好的電影？
“全世界最好的電影都不是最賺錢的，類型的、中庸的面面俱到的電影是最賺錢的電影，這是一個市場的特性。”在被問及資本和電影創作的關係的時候，黃建新這麼説。
很顯然，在黃建新和他擔任副主席的電影家協會看來，眼下這些橫掃票房的電影不能算是好電影。他們擔憂的是，當逐利的資本進入電影行業，會生產出越來越多平庸但卻賣座的電影，而這對整個電影產業並不是一件好事。
黃建新
這個擔憂一直存在，但一些畸形現象讓很多人的評判標準變得模糊。在新興的中國電影市場，《富春山居圖》、《小時代》名列前茅的票房讓人產生了“抓得到老鼠就是好貓”的投機心態。口碑和票房割裂開來——一些電影可以專門為利潤而製作。
最近，一部《魔獸》似乎又再一次把“什麼是好電影”的問題推到了台前。它的口碑由遊戲玩家驅動。很多人看的不是電影，而是青春。這種寄情現象讓大眾的評價體系再度產生爭議：如果滿足了特定的某個需求，一部電影可以叫做好電影麼？
雖然在中國拿下了1.56億的首周票房，《魔獸》更像是一個“中國資本推動的美國好萊塢電影”，它在美國的首周票房勉強超過2400萬美元。
這部電影在資本界被當成一個新的標杆，大家熱議的話題和質量無關，更多是“一部好萊塢大片中史無前例地出現了5家中國公司的身影”，是“騰訊影業如何用互聯網大數據參與《魔獸》的宣發”，是“《魔獸》如何引爆中國的衍生品市場”。
在另一邊的北美，票房不佳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口碑。爛番茄26%的新鮮度，影評人網站的評分也只有32分。這種差異傳回中國，引發了觀影人羣中的一場口水仗，似乎也在印證黃建新的憂慮並非杞人憂天。
《魔獸》劇照
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華誼兄弟CEO葉寧給出的方案依然的竟然也是資本：“任何的力量能拿過來增強我們去做高質量的中國電影或者是世界電影的這個力量都是好的力量……我們的資本，如果能抓住電影工業化的本身的東西，我覺得對中國電影是大有裨益的。”
事實上，很多公司也是這麼做的，萬達和華誼作為上市公司就利用相關的融資手段獲得大量的資金，通過收購來實現產業鏈的佈局或者影視製作能力的提升。
華誼則把資本運作的重點放在了幫助華誼提升影視製作能力之上。這是一輪從去年年中開始的戰略調整。2015年下半年，華誼收購了兩家公司——一家是由華誼自己的藝人李晨、陳赫、馮紹峯、鄭愷等人成立，另一家則是由馮小剛成立的，分別是7.56億元以及10.5億元。華誼創始人之一的王中磊曾向《好奇心日報》表示，這是因為華誼兄弟最看重的是藝人本身的價值。
資本打前站背後的思維方式是這樣的：好了，電影工業化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雛形，產業鏈的佈局也已經完善。理論上來説，這就能幫助中國人生產好電影了。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問題二：資本對電影的負面影響可能在哪裏？
如果十幾年後人們回顧中國電影產業史，3月發生的《葉問3》事件一定會被反覆提起，因為那是第一次電影人意識到資本對於電影的破壞可能要比想象中嚴重得多。
《葉問3》出品方快鹿集團通過一系列眼花繚亂的金融操作把《葉問3》的票房變成了一個投資品，隨後他們通過買票房的方式讓市場誤以為《葉問3》確實能夠帶來豐厚的利潤，從而推升快鹿集團的股價，並從中牟利。除了這個投機事件，它對電影本身的傷害也引起了電影人的憂慮。
《葉問3》劇照
試想一下，如果它成功會是怎麼樣？
第一步，會有越來越多的電影被類似的金融手段包裝。第二步，會有越來越多的散户被接近10%的年化收益率吸引進來。然而由於被當成投資標的的票房並不能提供這樣高的年化收益率，所以第三步，會有新的電影項目上線，也會有新的散户加入。
這就是一個標準的旁氏騙局。
就像商業評論人陳昌業所寫的那樣，“被注了水的票房，其作為資產被證券化，當然是泡沫資產，當然是空心化的資產，擊鼓傳花的遊戲，你們真的玩得起嗎？”
其實這種警惕在2014年整個市場一窩蜂地做“娛樂寶”、“百度有戲”的時候就已經應該有了，只不過當時這些產品被包裝成保險而不是P2P，片方也不像快鹿集團那樣玩買票房的手段。
這是比“什麼是好電影”更值得憂慮的事情。即使是看爛片的觀眾，他們貢獻的票房也是實打實的，市場變大了，對於這個行業來説無論如何是一個促進。
但像快鹿這樣把電影資本化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大家都是以投資心態來做電影，那麼就跟《葉問3》一樣，只要做出票房數字就行了，不用管真正觀看人數。這種沒有根基的資本遊戲遲早有一天會坍塌。
快鹿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如果你再看中國電影資本滲透的情況，就會發現在這其中藴藏着大資本作惡的空間。
萬達完成了全產業鏈的佈局，從製作環節的萬達影業、發行環節的五洲發行、售票環節的微影時代、再到放映終端的萬達院線，一部上映的電影可以在萬達的體系內走完全部的流程。阿里手上則掌握了華誼、光線、博納這三大民營電影公司的股份，淘票票則是阿里旗下的售票系統，而娛樂寶本身就是一個眾籌的金融產品。
由於這樣嚴密的佈局，現在每個電影后面可能都已經有阿里、萬達、騰訊這些大公司的影子，資本在這其中騰挪的空間相當大——真正恐怖的並不是快鹿做了什麼。而是如果阿里、萬達想這麼做的時候，資本將處於另外一種失控的狀態。
那些拍電影的人，就只能看着這個情況發生。
《葉問3》劇照
《捉妖記》劇照
問題三：相愛的是什麼，相殺的又是什麼？
儘管電影人對資本充滿警惕，但資本和電影本身的確是分不開的。
理由很簡單，電影是一個大工業體系的產物，每一部電影都需要調動大量的人力、物力，每一部電影的投資都是一個巨大的數字。一兩千萬的成本基本上已經是底線，國產視效大片的投資至少都是上億，而到了好萊塢那些頂級的A類製作的費用也都上億，不過單位是美元。
萬達院線總裁曾茂軍算了一筆賬：現在每年電影的票房產出接近700部，如果平均每部電影的製作成本在2000萬到3000萬之間的話，中國平均每年的僅僅是電影內容的製作方面，就應該需要150到200億左右的資金。他的言下之意是，沒有資本的話，電影根本不可能形成一個產業。
萬達院線總裁曾茂軍
對於電影人來説，資本相愛的那一部分是“有了錢可以拍出一個好故事”。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資本確實可能會帶來爛片，即使是在體系很完善的美國，也有一家叫收容所的公司專拍山寨爛片，然後從中賺大錢。資本也確實逐利，一個名為IP的產業就是這麼誕生，影視公司開始購買小説、遊戲、漫畫的電影改編權，希望藉助他們的粉絲基礎來賺一筆快錢。
但在這個問題上，黃建新可能還是過慮了一些。《大聖歸來》、《老炮兒》、《瘋狂動物城》紛紛憑藉口碑逆襲，最終票房分別達到10億、9億、以及15億。真正的好電影，一樣可以有好的票房。
中國電影不會排斥商業化，因為成熟專業的資本進入電影產業以後，影視公司可以拿他們去發展更好的技術、採購更優質的設備、培養更專業的人才，他們對於整個電影行業來説是一種正面的刺激。
但金融化在這個時候大規模產生，顯得敏感而且令人擔憂。
在快鹿東窗事發之前，P2P平台e租寶的龐氏騙局被揭穿。由於可能會對眾多的散户造成危害，P2P行業開始進行大規模的整頓。快鹿集團的行為則讓電影人感受到自己也有成為下一個P2P行業的可能性。
“某一個資本介入電影不是希望通過電影本身而掙錢，而是希望通過複雜的金融工具，希望通過複雜的金融衍生品去掙金融背後的錢來貼補電影，對電影內容電影本身是有傷害的。一旦有了複雜的金融衍生工具對我們的未來可能是一個警覺。”曾茂軍説。
在電影人看來，電影產業最關鍵的東西還是電影本身。
“作為一個大電影它支撐你的力量不僅是創作，而且還有很多系統化的東西，很多系統化的配合。包括導演對於技術的應用，對於每個鏡頭的調動，同時還要平衡預算和演員的表演。”華誼兄弟CEO葉寧説。
未來，資本會如何改變電影產業，現在看起來還不明朗。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資本對於電影行業的追逐還不會停止。
正如黃建新所説，整個電影產業的產值還不如一箇中石化或者中移動，但是資本就是會追逐電影，因為電影的發展空間巨大，是一個有未來有故事的產業。
當然，另外一個原因沒有人在論壇上説，電影畢竟是個週期短、投資回報大的產業——對於資本來説，投資回報率的考量可能要超過對於規模的追求。
有些規模可能也不是這些看似來勢洶洶的民間資本所能夠追求的，在面對中移動中石化這樣的龐然大物的時候，那些調侃自己在面對大導演是弱勢羣體的資本可能就真的變成弱勢羣體了——這樣看來，做做拍電影這些民間資本就能完成的事，的確更合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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