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我在美國大學助教,我要吐個槽……
這學期有一次去旁聽一個師兄給本科學生上的國關理論課,想學習點當助教的經驗,沒想到卻碰見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們應當讓俄羅斯佔領敍利亞”
這堂課上,師兄讓學生們分成三組,分別根據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的理論進行討論,然後做出美國在敍利亞問題上的政策建議。輪到自由主義那一組發言的時候,學生就説:“根據自由主義的理論,我們的政策就應該是儘可能推廣民主,那麼既然俄羅斯是一個民主國家,又是北約成員國,那麼我們應當讓俄羅斯佔領敍利亞……”
可憐的師兄當時就楞在那兒了,大概對這些學生能夠在短短一句話中就濃縮如此多的槽點而感到震驚,緩了好一陣兒才跟那幫孩子們説清楚到底哪裏有問題。
我一開頭以為這不過是個別現象,後來跟其他同學一討論,發現他們旁聽的課上也經常能夠聽到本科生們對俄羅斯的驚人看法,這才感到好像哪裏不太對頭。
這種不對頭的感覺同樣發生在了我的博士學習中。
某一天的課上談到了金利卡(Kymlicka)的多元文化主義,按照他的理論,如果一個民族對內限制本民族成員的自由,那麼該民族所屬的國家應當進行干涉以保障國民的自由。但是,一個國家最好不要去幹涉另一個國家的民族事務,因為這種跨主權的干涉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問題。課堂討論中大家開始談起了西藏問題。他們承認西藏當年的農奴制是違背自由原則的,但是又認為共產黨佔領西藏是“帝國主義侵略”,所以焦點問題就變成了,當時西藏究竟有沒有獨立的主權。
討論到這裏,我只好先是跟大家講了一遍歷史,接着就很好奇地問我的美國同學們:“如果我們類比一下美國內戰,當年南方既然合理合法地宣佈自己獨立了,是不是也要把北方視為外來入侵者呢?”
於是全場的氣氛瞬間奇怪了。
然後班裏的另外一箇中國人還有日本人開始補刀,跟大家普及當年美國憲法是如何賦予了南方脱離聯邦的神聖權利以及南方邦聯的獨立和完整為何不可侵犯……
美國同學們要麼是一臉茫然不知道在説什麼,要麼是一臉尷尬不知道該説什麼。
“誰能想得到呢?”
其實黑美國人民的無知已經不是很新鮮了,但我始料未及的是,自己會在這樣一羣應當算是未來的美國精英中見識到這樣的無知。我更預料不到的是,他們不光是對遙遠的國家遙遠的歷史一無所知,甚至連近在眼前的美國社會都看不清楚。
我們系裏那些研究美國政治的老師,談起特朗普,一直都是變着法兒地黑,説他肯定蹦躂不了幾天,一到黨內初選就得跪。我當時又跟一個研究美國大選多年的同學詳細地聊起特朗普,他也斬釘截鐵地跟我説:“不用擔心,特朗普的這些民調一點意義都沒有,大家就是像你我這樣圖個樂呵看個熱鬧,一到初選,大家肯定就不會投他的票了……等到了三月份你就知道我説的是對的了。”我當時想:好吧,那我就信你一回,誰叫美國政治,特別是選舉政治,已經是政治學中最科學最精確的領域了呢。
當然,後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等到特朗普的提名十拿九穩的時候,我又去問那個同學,他就一臉鬱悶地跟我説:“這不能怪我,誰能想得到呢?本來模型的預測是沒問題的,可是沒想到這一次突然多了一堆從來不投票的選民去投特朗普,這些人本來就不在我們的模型裏,所以……”
我當時沒有問出口的話是:所以你們就直接無視了他們?
後來我有一天真的去參加了特朗普的集會,想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本事,是不是真的有一些真知灼見。過程其實挺讓人失望的,因為特朗普其實根本沒講什麼東西,只會反覆唸叨一個詞:“工作。”什麼問題都是因為沒工作造成的,什麼問題都可以靠工作來解決。中間有一個學生問特朗普:“你説我們要禁止中國的產品進來,那大家上哪兒去買廉價的商品呢?”特朗普就説:“沒關係啊,雖然東西貴了,可是大家有了工作,錢也就多了,也就買的起商品了,大家説對不對啊?”
全場掌聲雷動,紛紛為特朗普機智的回答點贊。
當然,特朗普也沒忘了再次怒斥一遍中國,“你們要知道!是中國人搶走了我們的工作!工作!工作!”
全場又是一陣山呼海嘯,只有我緊張地縮在自己位子上,生怕憤怒的美國羣眾把我打死。整場集會,特朗普的那些話其實都沒什麼道理,他自己也懶得講道理。但是特朗普所點燃的那些憤怒是實實在在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在我生活的地方,有那麼多的普通人,他們這樣恨中國人。
集會之後的第二天我跟班裏的一個美國同學吃飯,他聽了我前一天的遭遇之後非常震驚,很難過地跟我説:“天啊,太對不起了。”我説沒什麼,這又不是你的錯。他卻堅持説:“但是我要替我的國家向你道歉。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國家有這麼多的人都瘋了……”
儘管我有些感動,但是仍然有一個想法沒好意思問出口:那麼多的美國同胞,你這樣黑他們,真的好嗎?
我其實非常感激我的同學和老師們這些自由派、民主黨、或者有的時候被嘲笑為“白左”的這羣人,沒有他們所堅持的“政治正確”,我一個亞裔在美國的生存環境大概比現在還要惡劣百倍。但是光有立場沒有用。他們只有立場沒有知識,而無知並不是力量。問題不在於我的老師和同學們用了什麼錯誤的模型錯誤的樣本,而是在於他們根本就無視了成千上萬投票給特朗普的人,他們根本就忽略了那羣人的訴求和憤怒,他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國家裏竟然還有如此多的失意者極端渴望着特朗普許諾的一切甚至包括那些荒唐的政策。特朗普的支持者們也許是“瘋了”,但是他們瘋狂的原因是什麼,他們瘋狂之後又會做什麼,光靠對這些人的無視和鄙視,能得到答案嗎?
“他們一定會當街打死我”
説句公道話,那個認為美國一半人都“瘋了”的同學倒確實近距離地接觸並瞭解過特朗普的支持者,因為他自己的父母就在其中。儘管生長在路易斯安那的深南部保守家庭,這個同學自己卻是一名堅定的桑德斯支持者。他跟我講,他也不是沒試過跟父母和周圍的人溝通,也不是沒試過去了解那些他現在所鄙視的人,可是到頭來卻一無所成。他的父母説服不了他,而他也永遠無法跟他的父母講道理。最後他只好再也不跟家裏人和朋友聊政治,“一句話也不説,這是最好的。”
後來有一天,政治理論課上講到了馬克思,而且還是以民主和進步的思路來探討馬克思的理論(多虧了我們系一個來自加拿大的左派教授)。那個來自路易斯安那的同學就對此感到特別驚訝,他説他從來沒有想象到美國的課堂居然會講馬克思,而且還是以正面的形象來講,這簡直難以置信。他還跟我開玩笑説:“你知道嗎?要是我在路易斯安那的老家看馬克思的書,那些特朗普的支持者們,那些紅脖子們,他們一定會當街打死我。他們根本不知道馬克思是誰,他們也不知道馬克思講了什麼,但是看到共產主義和馬克思這種敏感詞,他們就忍不了了……”
一羣被資本所剝削的美國底層羣眾,一羣最需要了解馬克思到底説了些什麼的人,卻莫名地跟馬克思與資本論結下了血海深仇……這不是一種魔幻現實主義?
我突然就想起網上流傳説,美國沒有侵佔中國一寸土地,為什麼中國人要仇視美國?這樣一看,反美情緒一定是政府的陰謀,是無知民眾被洗腦的結果。
可是照這麼説,資本論也從來沒有傷過紅脖子們一根汗毛,這中間又有什麼仇什麼怨呢?那到底是誰的陰謀,又是怎麼洗腦的呢?
“無知即力量”
奧威爾的《1984》經常被人視為是一本謳歌民主自由批判共產獨裁的小説,似乎是為所謂的共產專制國家量身打造的預言書,跟歐美自由世界毫無關係。可是如果仔細看看奧威爾在書中的設想,就可以發現,影響民眾的思想,並不是只靠思想警察或者相互告發這種簡單粗暴的威懾手段就可以做到的。真正有殺傷力的,不是去阻止民眾讓他們不去往錯誤的思想道路上走,而是通過各種潛移默化的影響讓民眾們壓根不考慮還有別的路。
如果一國民眾認為自己所走的道路已經是絕對光榮正確的,那麼不管是其它國家做了什麼還是以前發生了什麼,對他們都沒有任何意義,反正一切都比本國的道路低劣。如果一國民眾相信自己本國的體制是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那麼他們就不會關心本國出現的任何問題,反正一切都可以被萬能的體制解決。這樣一來,該國人民就可以真正享受到“無知即力量”的祝福了。
有人肯定要説了,這個國家明顯不能是美國啊。美國人不是最熱衷於參與世界事務批判本國體制的嗎?
可是如果我們看到,美國人蔘與世界事務的方式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世界,批判本國體制的思路從來就跳不出議會選舉,無知的又是誰呢?
當然,最後有句話是需要講清楚的,儘管我剛才一直在吐槽美國人的無知,但是不代表他們都是傻子或者我們就比他們高明多少。如果説美國的精英們對下層民眾一無所知,中國的城市居民們不也對廣大的農村地區不聞不問嗎?如果説美國民眾被媒體引向淺薄的娛樂至死,那麼看抗日神劇的中國民眾又深刻到哪裏去呢?
不是説取笑一遍美國人的無知我們就可以安心了。真正的問題在於,美國人為什麼會無知?美國依然是全世界最發達的國家,有着最聰明的學者,有着最富有活力的社會。在這樣一個高度發達的國家,在這樣一個信息豐富的時代,為什麼無知的陰影仍然籠罩在民眾頭頂?
媒體,教育,家庭,社會……答案有很多,每一個都能説出一套理論。可是答案又很少,少到沒有一個能夠讓我真正相信,人類可以擺脱無知,走向自由的全面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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