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憶吳建民:一個捍衞中國利益的衞士
1994年9月第一次見到吳建民時,他還是大名鼎鼎的外交部發言人。當時他隨江澤民主席赴法國進行國事訪問。眾所周知,這是一次“破冰之旅”。當時法國處於左翼社會黨總統密特朗和右翼總理巴拉迪爾的“共治”領導下。中法關係因售台武器等風波一度非常緊張。是巴拉迪爾因議會選舉獲勝而出面組成政府後,承諾不再向台灣出售武器,這才促成了江澤民主席對法國的訪問。
在代表團前往空客公司總部圖盧茲訪問時,我也隨機前往採訪。非常巧的是,在從圖盧茲前往空客總部的途中,我與吳建民坐在同一排大巴座位上。本來我準備了很多有關中法雙邊關係的問題,想問問中國政府發言人的官方説法,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吳建民一上來就説,你可以在很多地方聽到我講的東西,但我卻沒有多少機會知道一個駐法國記者對一些問題的看法,所以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在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中,我們討論了歐洲共同體建設到底能否成功、法國為什麼會不顧中國的強烈反對堅持售台武器、法國左右翼共治會對中法關係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法國的高鐵有哪些優點和缺點等一系列幾乎堪稱包羅萬象的問題。這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

▲吳建民在全國政協十屆四次會議新聞發佈會上擔任發言人
直到多少年後,吳大使已經任滿回國。但每次他來巴黎,都要找一個時間與我一起吃一頓飯,目的依然是一個,討論很多問題。我知道,吳大使消息來源是很多的,但他非常注重記者的觀點。因為他作過發言人,與記者有過很多交往。他曾説過,記者接觸到的是鮮活的、具體的駐在國的感性知識,是任何書本知識都無法取代的。所以吳大使非常注意與記者的交往。
也正出於這一原因,每次我認識的一些法國著名記者想與吳大使結識、交往時,吳大使幾乎有應必求。我至少介紹了五、六位法國著名記者給吳大使。吳大使很快就會與他們成為好朋友。吳大使經常與他們交往,並通過他們來了解法國的實情。在我的記憶中,如此求知若渴的高級外交官,還真的不多。
另一次被吳大使所震撼的,是法國著名記者、歐洲一台電台台長讓—彼埃爾·艾爾卡巴什對吳大使的採訪。當時我清楚地記得,艾爾卡巴什提了一個極具挑釁性的問題,大致是説“為什麼中國要在西藏執行文化殖民政策”。吳建民大使頓時嚴肅起來,他直截了當地表示,中國不僅沒有在西藏執行所謂的“文化殖民”政策,相反,中國對西藏文化建設的貢獻是歷史上空前的。他説,法國曾經參加過對中國的殖民戰爭,法國還是火燒圓明園罪行的參與者;以法國的歷史而言,法國根本沒有資格對中國西藏政策説三道四。吳大使的話令艾爾卡巴什無言以對。

▲吳建民在回顧總結自己外交生涯的《吳建民傳》發佈會上進行籤售
真正對吳大使留下難忘印象的,是2003年伊拉克戰爭前後。當時法國在戴派總統希拉剋的領導下,聯合德國、俄羅斯和中國,共同反對美國小布什總統在“薩達姆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薩達姆與基地恐怖組織有聯繫”的藉口下侵略伊拉克。法國外長德維爾潘在聯合國安理會發表了著名的“老歐洲”演講,明確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美國意欲推動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戰爭授權,而希拉剋則暗示法國將會投否決票。美國與法國在伊拉克問題上的對立是冷戰結束後西方內部最大的一次分裂。當時中國國內各種預測、判斷紛紛出籠,關鍵在於一點:法國到底會不會動用否決權。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我正好在某個場合偶遇吳建民大使。作為記者,我當然詢問吳大使如何分析法國立場,希拉剋總統會不會真的動用否決權。我記得非常清楚,吳大使表示,與很多專家們的觀點相反,他認為法國一定會動用否決權。因為一方面希拉剋總統繼承了戴高樂獨立外交的傳統,因而會在這一原則性問題上堅持法國的立場;另一方面法國在阿拉伯世界的利益將會促使法國擇邊而站。事實的發展印證了吳大使的判斷。美國正是因為法國將會動用否決權而放棄了將在聯合國安理會進行伊戰討論和投票的動議,從而使得美國出兵伊拉克未能獲得聯合國授權。這在新世紀初的國際關係使上確實是一件重大事件。

▲退休後的吳建民依然活躍,奔走各地講學。有人稱內心年輕的吳建民為“花樣爺爺”
這是二、三月份的事。緊接着六月份將在法國召開八國峯會。希拉剋總統當時為了強化反伊戰陣營,特別邀請了非洲五個國家和中、印、巴西等“南方國家”,組成一個“南北對話”的八國峯會。希拉剋總統向當時的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發出了邀請。“去,還是不去”,中國的專家們又分成兩派。而一時佔上風的是“否決派”。吳大使當時應急召回國,一下飛機便直接被接去中南海……吳大使是“應邀派”。他認為,應邀去法國參加埃維昂八國峯會中的“南北對話”,一方面是對反伊戰的希拉剋領導的法國的全力支持,另一方面也可擴大中國在八國峯會這一國際多邊會議上的影響力,而且也是更為明確地發出中國聲音的良機。
後來我到埃維昂採訪這次峯會時看到,法國總統希拉剋親自到碼頭迎接乘船從瑞士渡湖到訪的胡錦濤主席,給予中國國家主席以非常特殊的地位;而且中國利用這一機會不但加強了中法關係,而且巧妙地在法國國土上實現了胡-小布什會談,既表明了中國反伊戰的立場,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中美關係。在埃維昂,中國國家主席還進行了多場雙邊會談。後來法國提出的G20峯會,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建立在埃維昂八國峯會“南北對話”的成功舉辦經驗基礎之上的。中國在這場“外交芭蕾”中最終得分頗多,證明吳大使的“應邀”判斷是正確的。
吳建民大使在法國有很多朋友,但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反華漢學家多梅納克曾對其恨得咬牙切齒……這倒從反面證明,吳大使在法國期間是捍衞中國利益的衞士。當時法國在希拉剋這位著名的“戴派”總統的領導下,對中國確實一直另眼相看,認為中國將是法國未來的一個最重要的夥伴,因而全力與中國進行戰略合作。吳大使對中法關係達到如此密切的程度,是有非常重要的貢獻的。
當然,後來法國修正了其獨立外交政策,將“戴高樂主義”放進了冷庫,從而使中法關係出現波折,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作者系文匯報原駐巴黎首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