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悶聲大發財”時代的終結
(文/冉劍)
當地時間6月17日下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塞爾維亞憑弔了1999年5月8日美國對我駐前南聯盟使館轟炸中犧牲的邵雲環、許杏虎和朱穎3位烈士。幾個鐘頭之後,北京時間6月18日凌晨,前駐法大使、外交學院原院長吳建民在武漢遭遇車禍而離世。兩則信息,在國內輿論場都引起了很大反響。

對於許多“七五後”而言,1999年的炸館事件刻骨銘心,激發了一代人的政治意識和愛國熱情。當時,不少人以各種形式,表達了對烈士的悼念和對美帝國主義的抗議。我國領導人也對美國提出了嚴正抗議,但考慮到中美關係的脆弱性,在具體行動上一直比較謹慎,原因在於,要在後冷戰的國際秩序中獲得一席之地,繞不過美國這個單極霸權。
上世紀90年代,美國國會年年拿貿易最惠國待遇來要挾中國,年年搞個大新聞,這也是許多“七五後”的深刻記憶。不過,炸館之後第二年,美國國會兩院居然通過了對華永久性正常貿易關係的法案;2001年,中國加入WTO;2008年,中國成功舉辦奧運會。而吳建民先生也正是在1998—2003年期間擔任駐法大使,並在卸任駐法大使之後擔任外交學院院長、全國政協外委會副主任,直至2008年4月退休。
可以説,從90年代後期以來,我國對美外交長期秉持求穩的精神,很少表現出強硬的姿態,在很多時候還會主動做出讓步,並對民間主張對美強硬的聲音進行管控。這一態度甚至還影響到了中國影視劇的生產。2000年電視劇《抗美援朝》封鏡,原計劃2001年播出,但十年過去了,該劇也沒有播出。直到最近電視劇《三八線》的播出,抗美援朝題材的播映才出現了鬆動的跡象。
而吳先生一貫主張和平和發展是當代世界的基調,中國外交要更多地理解西方國家的思考角度,避免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因此也屢次成為主張對美強硬的人士的辯論對象。吳先生不幸離世,更是引發了互聯網上兩極分化的評價,一些人充滿讚賞地轉發吳先生對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批判,而另外一些人批評吳先生缺乏國家利益意識,甚至直斥為“漢奸”。

平心而論,“漢奸”之諡,可謂相當偏激,批評者很難舉出例子,説明吳先生在哪些具體問題上出賣了國家利益。在中國,外交重大決策的中心是在中央,而不在外交部,外交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執行機構,儘管在許多事情上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先有路線,才有與路線相應的幹部政策。吳先生在外交體系所獲得的地位,其基礎是90年代以來強調“韜光養晦”的外交路線。這條路線決定了,中國在國際上不當頭,不與霸權直接對抗,外交的主要目標是為中國內部發展創造一個良好的國際環境,服務於經濟建設這個中心。用五個字來概括這一路線,就是“悶聲大發財”。
九十年代正是中國一個矛盾高發的時期。黨政軍學紛紛下海經商,社會風氣滑坡很快,市場經濟建設之初,假冒偽劣商品和血汗工廠盛行;國有企業大面積虧損,幾千萬職工下崗;農村税費負擔問題突出,幹羣矛盾非常尖鋭;“台獨”勢力甚囂塵上,在兩岸關係上公然挑釁。在國際上,西方陣營以冷戰勝利者自居,對中國蔑視、封鎖、打壓。1998年,中國的GDP總量排名世界第七,還不如意大利。中國是否克服種種困難,平穩發展下去,存在很多不確定性。
平心而論,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中國與單極霸權正面對抗,缺乏實力條件,也很難在國際上獲得盟友。加入美國所主導的國際貿易體系,並利用其來壯大自己,是比較理性的選擇。“悶聲”是手段,“大發財”才是目的。
但是,在外交實踐中,“大發財”是可做不可説的,如果天天掛在嘴邊説,恰恰與“悶聲”相違背。因此,必然要使用一些“悶聲”悶出了習慣的幹部,他們真誠地相信列強是和善的,只要我們不主動挑釁,世界就有和平。這樣的幹部和列強談笑風生,可以在列強那裏起到“示弱”的效果,從而放鬆對中國的警惕。吳先生就是這樣的幹部,他做翻譯出身,外語水平高,真誠相信世界和平,不會因為心口不一而在列強前面露出破綻,這正是“韜光養晦”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幹部。
回過頭來看,我們應當承認,中國現在的“發大財”在很大程度上確實得益於早年的“悶聲”。1999年炸館事件、2001年撞機事件和晚清和民國常見的國恥事件完全不是一回事。晚清與民國時期,中國不管是“悶聲”,還是“厲聲”,都沒有“發財”的能力。但是,新中國不一樣,我們有堅實的工業基礎和可觀的科研能力,只要能搞來外國的現貨,就有能力通過“反向工程”,迅速搞清其構造和原理。而且,在炸館事件之後,我國的軍事工業投資不斷增長,積累十多年後,才有了最近軍事工業成果的井噴。

1999年5月7日深夜,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悍然用導彈野蠻襲擊了我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原本漂亮、氣派的使館瞬間成為一片廢墟。
另外一個“發大財”的例子,就是中國加入WTO成為“世界工廠”。列強接納中國加入WTO時,誰也沒想到,中國會藉助突然打開的國際市場,盤活大量不充分就業的勞動力,成為“世界工廠”,甚至對發達國家的很多產業都形成虹吸效應。
美國打的算盤,一是賺中國市場的錢,二是藉助自由貿易,推動中國政治上的演變。但十幾年過去了,中國一躍而成為世界第一大製造國,第一大貨物貿易國。2015年,中國按美元計算的GDP排到世界第二,接近美國的三分之二,但已經是日本的兩倍以上,德國的三倍以上,法國的四倍以上。1998年排在中國之前的意大利,現在已經被甩到了世界第十,GDP總量不到中國的五分之一。世界銀行則認為中國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的GDP已經是世界第一。
而在政治上,自從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的“道路自信”是加強了而不是削弱了。反而是美國國內開始出現各種不自信的聲音,比如Donald Trump的競選口號“Make America Great Again”,這個again就表明,他對美國現在是否仍然great,已經沒有那麼確定了。
這些事實表明,中國的掌舵者們一直清醒地朝着中國“發大財”這一目標前進。作為執行者的吳先生即便習慣於“悶聲”,缺乏“發大財”的意識,但只要是認真執行中央決策,還是不會脱離“發大財”的大局的。在吳先生離世之後,我們必須對他作為一個執行者所作出的貢獻,給予充分的肯定,而不應將其放在決策者的位置上,再推斷其外交思路所可能帶來的後果,這種思想實驗沒有太大意義,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
但需要補充指出的是,如果吳先生在今天繼續做一個外交領域的執行者,或許就沒法達到過去的貢獻高度了。因為“悶聲大發財”的時代,已經終結了。
“悶聲大發財”之所以終結,恰恰是因為“大發財”比較成功,而且列強已經知道中國已經發家致富了。過去沒有一個國家製造業產值超過美國的70%,蘇聯和日本都是在接近這條線的時候,被美國下手搞掉了。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美國竟然對中國放鬆警惕,等到發現情況不妙的時候,中國的製造業產值已經超過了美國。這就給世界第一霸權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其軍事外交重心迅速轉移,竭力挑撥中國與鄰國關係,制約中國的發展。在這種新的局勢之下,再繼續“悶聲”,虛與委蛇,而非正面迎戰,就會有損“大發財”的事業了。而中國的掌舵者們也及時調整了戰略,無論在東海,還是在南海,我們都主動出擊,敢於和美日正面對抗,在鬥爭中創造新的籌碼,實現對我更有利的利益交換。
在這輪鬥爭中,中國需要在國際上獲得可靠的朋友。“悶聲大發財”時期,中國與許多國家搞了不少經濟貿易合作,但由於我們的目標是為了國內經濟建設保駕護航,外交上的基本做法就是誰當權就跟誰合作。當一些國家國內形勢發生變化,各方力量對中國有所期待的時候,我們往往不做出及時回應,這就難以獲得忠實可靠的朋友。走出“悶聲大發財”,意味着要更加積極能動地研究評估相關國家政治形勢的變化,在形勢需要我們做出政治回應的時候,及時發揮建設性的作用。
中國贏得朋友的最大的資本,就是前面“悶聲大發財”所積累起來的家業。在搞基礎設施建設方面,中國有技術,有資金,有人力,能夠給有需要的國家提供“一站式”服務,這種能力在當代世界是絕無僅有的。在這樣的硬實力基礎之上,加上更為清晰的政治理念闡述,中國就能贏得更多更可靠的朋友。這些朋友不僅能在政治上減輕中國所受到的壓力,還能通過互利的合作,化解中國經濟目前存在的一些問題。

走出“悶聲大發財”時代,不意味着進入一個“厲聲”時代。在與美國的博弈之中,中國相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籌碼,兩國之間日益緊密的經濟聯繫也大大降低了擦槍走火的概率。君不見,前一週美國軍艦在南海遊弋,中國軍艦緊隨“護航”,後一週,中國批准提供給美國2500億人民幣的RQFII(人民幣合格境外機構投資者)額度,數量僅次於香港。因此,這是一種在合作中博弈,在博弈中合作的關係。作為執行者的外交官,相比以往,更需要在複雜形勢中做出政治判斷的能力,以行使好手中的自由裁量權。
三位犧牲在塞爾維亞的烈士獲得國家領導人最高級別的憑弔,足以讓我們確信,中國已經告別了“悶聲大發財”的時代。吳建民先生對中國外交的貢獻,值得今人銘記,但總體而言,他屬於已經過去的“悶聲大發財”時代。中國外交,需要的是與時俱進,而非刻舟求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