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升:英國脱歐,鬧分手是為了讓你把我捧在手心
我們終於來到了猴年馬月,該月會發生很多一直沒發生的事情,包括英國的脱歐公投。如今,支持留歐的考克斯議員被刺殺一事讓脱歐公投陰雲密佈,原本樂觀預測英國會選擇留歐的觀察家們也開始擔憂此事的不確定性,一時間既有説脱歐派民調反超的,也有説留歐派民調上揚的,一切都突然變得撲朔迷離。全世界對於英國和歐盟前景的擔憂,在國際金融市場上也已經開始浮現。
今年2月,英國首相卡梅倫與歐盟進行談判,從歐盟要到了為英國量身打造的“特殊待遇”。這項“特殊待遇”的主要內容簡單説有以下幾項:1.永遠不加入歐元,2.永遠不參與歐元區救助行動,3.永遠不列入歐洲免籤國,4.永不成為歐洲“超級國家”的一部分。最後一項有必要多説兩句,“超級國家”在英文中其實是“superstate”,某些中文翻譯把該詞錯誤地譯為“超級大國”(英文應為superpower)。“超級國家”這一概念其實是歐盟一體化的一個發展理念,簡單地説就是歐盟試圖在未來成為一個由多個歐洲主權國家構成但超越國家主權而存在的超級政治實體。這個“超級國家”坐擁7億人口、擁有核武器、經濟體量大於中美兩國,不得不説老歐洲們的這個理想還是相當豐滿的。
卡梅倫為首的精英們用公投的承諾贏得了去年的大選,而在公投來臨前爭取到了獨一無二的“特殊待遇”,試圖一方面既舉行公投回應民意;另一方面又趁熱打鐵,渲染對歐盟的“外交勝利”,把公投結果鎖定在可控範圍內(也就是“留歐”)。可見英國的執政者們為了政治正確和現實利益是操碎了心。
從歷史來看,英國就是一位嫁入歐盟這個大户人家的富家小姐,傲嬌卻也精明。雖然整天耍脾氣鬧分手,但分手決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要的是,讓歐盟把她捧在手心裏(至少主流精英是這麼想的)。

按照眼下的民調結果,脱歐一事似乎離卡梅倫的預想越來越遠
人格分裂的歐洲情結
英國作為島國,由於所處地理位置以及多重歷史原因,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歐洲的一部分,但是英國“擁歐”和“脱歐”的情結一直此消彼長。1945年二戰剛結束,工黨接替保守黨上台,但由於左派的工黨政府不符合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和蘇聯爭霸的政治需要,很快又被右派保守黨取代,英國進入了保守黨“四連莊”的五六十年代。正是這個後來在歐洲一體化問題上扭扭捏捏的保守黨,卻在五六十年代歐共體(歐盟前身)形成的初期,積極推動英國加入歐洲一體化進程。
1960年,英國首次申請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被民族自豪感爆棚的戴高樂將軍拒之門外。作為英國的老冤家,戴高樂的法國可不念二戰期間的盟友之情,一心想在德國被打成兩塊後,把英國排除在外,建立以法國為首的歐共體。1970年,“四連莊”被打斷的保守黨再次上台,英國終於在希斯首相的努力和冷戰形勢的逼迫下,於1973年成功加入歐共體。可見,被認為擁有“疑歐”血統的保守黨,卻正是推動英國加入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先鋒。
但沒過多久,1975年英國就舉行了第一次“脱歐公投”,請注意,這是在工黨首相威爾遜執政期間舉行的,最先發起公投動議的也是工黨黨內的保守派。要知道,目前主張“留歐”的可正是工黨為首的左派陣營。這時英國的“疑歐”情緒在被納入“歐洲共同市場”後出現上揚,畢竟當慣了富家大小姐,不想被義務捆綁。
然而小姐的嘴巴再硬,也擋不住身體的誠實。英國民眾對自身經濟的復甦普遍缺乏信心,雖然不樂意與歐洲為伍,但也沒有信心離開歐洲自力更生。威爾遜也希望大家選擇留在歐洲,自己會和歐洲各方重新談判英國在“共同市場”中的地位。但這都不重要,西式民主遊戲的關鍵一定要看“少數人”。當時英國著名雜誌《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針對653名企業總裁進行調查,結果95%的受訪者表示希望英國繼續留在歐共體。最終“留歐”派獲得的捐款總額接近150萬英鎊,大致相當於今天的1400萬英鎊左右(一億四千萬人民幣);而“脱歐”派爭取來的資金只有15萬英鎊,並且大多還是來自於政府的各種活動資金申請批覆。最終公投結果為67.23%,英國讓自己以“特殊身份”留在了歐洲。
到了八十年代,隨着“疑歐”代表人物撒切爾的上台,經過一系列改革,英國的腰桿子開始硬起來,先是從歐共體手上要求預算退款,然後拒絕加入歐元區和申根協定。撒切爾雖然在今天的英國年輕人眼中形象負面,但拒絕加入歐元區保留英鎊的決定幾乎無人反對,特別是今天看着歐元區陷入窘境,英國人更是對該決策豎起大拇指。布萊爾時代曾經希望推動英國加入歐元區,當時歐元如日中天,形勢好的時候根本沒人想到歐元區今天的頹勢,結果精明的英國人又成功地阻止了布萊爾。

英國對於歐盟,一直有着複雜的情感
民意調查數據靠不靠譜
這種嚴重的人格分裂在媒體面前並沒有被平衡地體現,英國“脱歐”情緒得到的關注明顯要更多。很多數據都顯示脱歐派的數字高達50%甚至更多,但筆者在英國留學期間和數十個英國人談論過脱歐問題,獲得的反饋是所有人100%贊成留在歐盟,目前筆者認識的英國人裏沒有一個明確表態主張脱歐的。
這些人大多是大學生、大學教授和中產階級,但也有出租車司機、退休老人和酒吧服務員。這個抽樣也許存在片面性,不可能完全體現英國普遍民意,但筆者發現,越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調查對象表態越堅決,對“脱歐”論調越嗤之以鼻,這説明英國的精英層對脱歐一事是有高度共識的。英國的主流民意其實和四十年前是一樣的:留在歐盟中雨露均霑,有利多揩油,有事少出汗,被捧在手心裏,碰不得也甩不得。
因此,本次公投將直接考驗英國社會和其民主制度,到底是相對理性的中產階級和主流精英説了算,還是那些善於鼓動民粹主義的機會分子説了算。目前西方民主出現了一個集體向右轉的傾向,即便沒有一家媒體敢發出右傾的聲音,沒有一家企業願意支持極端排外的右翼勢力,但這些政治力量卻在一個又一個的國家崛起,法國的勒龐、美國的特朗普、英國的脱歐派等,這對於整個西方而言都是一種值得警惕的現象。
脱歐的利弊
“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對那些強烈主張“脱歐”的英國民眾一種很恰當的描述。人往往對壞事的反應比對好事的反應要敏感,比如網上的壞消息往往比好消息傳播速度要快很多倍,這和英國的“脱歐”情緒有相似之處。關於壞處,英國人最先看到的都是移民問題、福利問題、歐洲範圍內的責任分擔問題等。
比如這次被質疑涉嫌謀殺留歐派議員的“英國優先”組織,他們認為自己的國家正在被移民侵佔,要通過脱離歐盟來使得純種的英國人重新奪回英國的控制權,尤其在穆斯林議員贏得倫敦市長後,這種情緒更加高漲。此外,對於把歐元區弄得一團糟的歐洲各國,英國表示這是歐洲的事情,英國沒有義務替歐洲人的愚蠢埋單(不參加救市)。

被刺殺的留歐派議員考克斯
然而,這些人在看到歐洲移民帶來的生活壓力時,忽略了他們每天都在享受的很多來自於歐盟的好處,而且這些好處中的每一條,都是動搖國之根本的大事,並非移民問題所能比。
首先是經濟利益。比如英國人不知不覺享受了很久的“歐盟共同市場”。英國和歐洲經濟的相互依存度極高。別的不説,英國人最喜歡喝的紅酒一般都來自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這幾個歐洲國家,而且價格很親民,每天喝一點對於英國大多家庭來説不是問題。但是如果脱離歐盟,這些紅酒的價格還能這麼親民麼?更不要説英國的三文魚和安格斯肉牛是不是還能享受免關税待遇進入歐洲了。這涉及到的是整個英國的農業發展問題,背後牽涉的利益可能遠高於移民問題帶來的負擔。
“脱歐”派説英國可以效仿挪威和瑞士,既享受自由貿易待遇,又不加入歐盟。但是德國法國早已放話,歐盟不可能任由英國隨意挑選自己想要的規則。歐洲媒體也認為,歐盟不可能允許退出歐盟的英國享有像挪威和瑞士那樣的經貿優惠,因為挪威瑞士是小國,經濟體量小,同時也有優秀的產品,歐盟大可以允許他們享受特殊福利,但如果英國這樣的大國退出歐盟都可以繼續享受共同市場的話,那歐盟還有什麼權威和存在的必要?
根據《獨立報》的報道,歐盟官員最近在密商應對英國萬一“脱歐”的對策,而一名法國官員就説了這麼一句話:“英國人總愛把‘撤退’描繪成勝利,而其他27個歐盟國家不希望英國脱歐像第二次世界大戰英軍撤出敦克爾克那樣,而是要更像拿破崙從莫斯科撤退。”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要讓英國以及有脱歐念頭的國家明白,脱離歐盟不僅僅是公投那麼簡單,而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這個代價比留在歐盟所承擔的義務還要沉重。
其次是國家的競爭力和長遠戰略考量。通過德法兩國針對英國脱歐的言行可以發現,德國是把維護歐盟團結放在第一位,但法國是把敦促英國履行應盡的義務放在第一位。法國外相法比尤斯曾説:“咱們歐盟是一隻足球隊,大家都得按足球的規則來操作,你不能突然説我不想玩足球,我要回家打英式橄欖。”法國的態度比德國要強硬,因為維護團結是“一把手”德國的事,法國現在和英國都是“二把手”,如果英國滾蛋,那麼倫敦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將大大削弱,必定會造成資金外逃。那從倫敦逃出來的資金會去哪呢?除了法蘭克福應該就是巴黎。這樣巴黎又會多一重“金融中心”的身份,倫敦就會喪失一部分競爭力,而法國則會穩坐歐盟二把手的位置。
此外,退出歐盟容易,再想回去可就難了。如今歐盟多病纏身,自然會讓心高氣傲的英國人萌生去意。但歐盟目前面臨的挑戰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如果有朝一日得以解決,歐盟仍然是世界一極。如果今天因為困難而離去,來日歐盟復甦後,英國還有何顏面重新擁抱歐盟?
最後是來自國際上的影響和壓力。英國長期扮演美國在歐洲的心腹,和時不時會與美國唱反調的德國、法國不一樣,但是如果英國失去歐盟成員身份,那英國對於美國的利用價值必定大打折扣。這就是為什麼美國及其盟友一直呼籲英國要留在歐盟的原因,奧巴馬甚至為此專門做英國的工作。去年英國擁抱中國已經讓英美“特殊關係”受到了一定影響,如果再脱離歐盟,英美的“特殊關係”還能不能繼續“特殊”下去?維護單極的世界格局是美國的頭號任務,有人覺得歐洲分崩離析也符合美國的利益,其實真正符合美國利益的是歐盟既不做大做強也不分崩離析。所以,英國只有在歐盟裏保持有效影響力才有利於英美關係的穩固。
至於中國也是一樣的,中英關係的走近除了政治需要以外,很大程度上是源於經濟互補。如果英國脱離歐盟,那麼英國的潛力就不再那麼誘人了。比如,中國看重英國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倫敦的世界金融中心地位,如果脱歐該地位必定遭受影響,那麼歐洲是不是會馬上出現除倫敦以外的第二個“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所以,中國是一定會在英國是否脱歐這個問題上認真評估風險,而英國也會認識到脱離歐盟對中英關係造成的影響。
猴年馬月的公投,會是什麼結果?
不難發現,脱離歐盟的理由大多是經濟原因和社會福利相關的利益糾葛,但留在歐盟的理由每一條都涉及英國的國家地位、國際影響力和綜合國力。孰輕孰重,難道還不清楚嗎?
筆者不認為留歐派議員考克斯議員遇刺會根本性地改變英國的主流民意,因為政客、媒體或社會團體並不是“公投”的決定性因素。今天和四十年前一樣,向“留歐”和“脱歐”派捐錢助選的人是大企業家和倫敦金融城的金融家。目前,英國主要工業商業金融服務等機構,都強烈表示了留在歐盟對英國的經濟商業投資等利益“性命攸關”,如倫敦金融城、英國工業聯合會都公開表示留在歐盟的意願,且70%的工商財經人士表示反對脱歐。這些人的立場,並沒有因為考克斯議員被殺而出現改變,如果要有改變,那就是更堅定地支持留在歐盟。
如果最後真的發生小概率事件,也就是説英國社會真的無法控制非理性的極右情緒,讓國家走上與其根本利益相悖的方向,那麼英國就真的失去了在國際社會上繼續扮演主要角色的資格。最後,筆者還是相信這個理論:玩西式的民主遊戲,關鍵要看“少數人”。所以,即將到來的公投很可能將複製四十年前的脱歐公投,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懸念。英國讓歐盟把自己捧在手心裏的意圖,在一連串的撒嬌、擺譜和折騰鬧劇之後,很可能再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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