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提議設立儒學為一級學科?媒體:好比拿着刀叉吃中華料理
6月11日,來自陝西、湖南、山東、四川、重慶等地高校及科研院所的眾多學者專家,圍繞中國儒學學科的建設、儒學教材的編纂以及儒學人才的培養等問題進行研討。幾名學者聯合倡議:在中國高等院校設立儒學一級學科。對此,澎湃新聞6月23日刊出文章,對倡議書中的幾點加以反駁和批評,作者康橋生認為,這個倡議書實在邏輯不通,情理不通。
以下為澎湃新聞6月23日文章全文,原標題《設立儒學為一級學科,好比拿着刀叉吃中華料理》,作者康橋生。
近日,有學者提倡設立儒學為一級學科,有《關於設置和建設儒學學科的倡議》行世。一文讀罷,頭頂冒汗。倡議書實在邏輯不通,情理不通。令我想起王元化先生曾指出的國人的“意圖倫理”問題,即先定了肯定什麼、反對什麼,然後再找理由來加以肯定或反對。
在我看來,倡議書作者們早已屁股決定腦袋,先定了他們要肯定儒學、推儒學為一級學科,然後再找出理由來加以支持。不過,那些理由,值得商榷之處頗多。鄙人不惴淺陋,略為反駁如下。

2016年6月1日,上午,浙江省桐廬縣學府小學開展了“誦讀經典 發現氣質 歡慶六一”活動,各班小朋友身穿古代孩童的服裝,在老師的指導下,以表演節目的形式,齊聲誦讀《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論語》等國學經典名著。圖:東方IC
倡議書劈頭就説:
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體,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與演變,已經走出國門,成為與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並立的三大文明形態之一。經過歷代學者的努力,儒學已具有自足圓滿的經典體系、悠久綿長的發展歷史、內涵豐富的思想學術、數量龐大的文獻積累、系統完整的信仰體系、日用常行的道德倫理、淑世濟人的實踐功能、成果豐碩的教育經驗等等,構建了儒學特有的學科體系和學術體系,成為塑造中華民族乃至東亞社會信仰價值、道德行為、知識技能、體用經世等文化性格的主要力量,是中國人乃至整個東亞文化認同、身份認同的突出標誌和精神家園。
粗粗一看,似乎尚可,仔細一想,問題巨大。很多人認為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體”,但嚴格説來,應精確表述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但即使如此,也有人未必同意。魯迅説過:中國人表面上是儒家,骨子裏是道家。對於傳統文化,還有人説“外儒內法”。那麼,究竟哪一個是主體?
由主體論而倡導建立一級學科,説俗了,這叫江湖地位,叫飯碗!
再看下一句:儒學已經走出國門,與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教文明並立為三。那麼,既然儒學要成為一級學科,豈不意味着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教文明也應列為一級學科?當然你可以説那是異質文明,所以沒資格。那我也沒話説。
接下來的一大段,概述了儒學的豐功偉績。我疑問也隨之增多:
1、在傳統社會里,儒學是“學科”嗎?可是,很多文化保守主義者恰恰認為學科的提法是西方影響中國的後果。今日我們不得不提學科,但在古代,儒學如何説是學科呢? 這個問題往大里説,是倡議書作者整體上犯了“不中不西”的錯誤:他們倡導建立儒學一級學科的目的是建立中國自身的話語體系,但“學科”一詞的引入,就表明他們無可奈何地受到了西方現代學科分類體制的格式化。好比拿着刀叉吃米飯,原本想吃出中國特色來,不料變得不中不西,不尷不尬。
2、儒學是不是中國人乃至東亞社會身份認同的突出標誌和精神家園?這當中其實包含着兩個問題:認同問題和精神歸宿問題。先説認同問題。我只問一點:建國後,儒學靠邊站了,我們中國人還是中國人嗎?身份認同是由法律規定的,而不完全是個體自身的主觀認同決定的。並且明確提出儒學是中國人身份認同的符號,將導致嚴重的問題。雖然我們承認儒學在古代世界中的輻射力之廣、之大,但終究有一些屬於中國的地方是不認同儒學的。難道將他們割裂出去嗎?
那些不認同儒學的中國人的精神家園當然不是儒學。要知道:第一,不認同儒學的中國人不是少數,而且,也有着自己傳統的居住地。第二,即便在認同儒學的中國人那裏,儒學的哪些成分能夠成為精神家園的花花草草,也還值得推敲。
接着看,倡議書給出的建立儒學一級學科的第一個理由是:
一、從國家層面、制度設計上,在高等院校設立儒學一級學科。國學是中國傳統學術之大全,儒學是中國傳統學術之主幹。設立儒學一級學科,可以極大地推動國學門類建設。國學內涵豐富,包羅廣泛,涵蓋諸科,體系複雜。作為國學主體,儒學在整個國學體系中具有標誌性意義,儒學興則國學興,儒學衰則國學衰。在國學中設立儒學一級學科,無疑將有效地突出國學的核心價值和終極靈魂,為國學的成立與建設注入永續而持久的活力。
這個理由站不住腳。據我所知,也有學者在主張建立國學為一級學科。如今又有人主張設儒學。請問兩者之間什麼關係?難道在儒學一級學科之上再建國學零級學科?建立儒學為一級學科,讓國學待哪裏去?
倡議書給出的第二個理由是:
二、經濟不興則無以聚民心,文化不興則無以定民志。建國後第一個30年階級鬥爭鞏固政權,第二個30年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現在應是進行文化強國建設的第三個階段,中國人民將在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上達到和樂盛美的狀態!近百年來,由於西方文化的強勢地位,在學科建設中,西方有的我們必有,而西方沒有的學科我們不敢有,導致中國傳統學科在制度設計上幾乎完全被西方學科體系所取代。進入21世紀,中國文化復興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而建設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勢在必行。
這段話有着嚴重的歷史目的論色彩,忽略了歷史發展的複雜性,並再次印證了我一開始對它的批評:試圖脱離西方話語的束縛,但自身從用語到思維方式,仍深受西方影響。典型表現就是承認儒學學科從來就有。而在這裏,倡議書卻説學科體系的提法來自西方,無疑便和第一段存在緊張之處。
筆者絕不是要否認我們要建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但也不主張迴歸傳統儒學的窠臼裏去。建立中國的話語體系絕非迴歸傳統,尤其是沒有經過清洗的傳統。如果我們承認中國的延續性,那麼二十世紀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也是需要認真對待的。而建立中國話語體系,也意味着接續現代中國思想的發展,而不是將這一段認作虛無,將自己祖輩父輩的經歷當做從未發生過。否則,我們將看到一幅可笑的情景:建立了政治合法性和經濟合法性的新中國居然在話語體系上要重新迴歸傳統社會!
倡議書所説的三、四兩條理由則涉及具體的做法,這裏主要説第三條:
三、中國文化既要薪火相傳,世代相守,又要與時俱進,推陳出新。設置和建設儒學學科,應在舊有儒學體系的基礎上,完善課程設置,編纂滿足當今社會需要的儒學教材。構建完善的儒學學科,應編撰含括儒學一級學科、二級學科(如經學、義理、考據、辭章、政事等)在內的系列教材,推動儒學教材、儒學知識早日系統地進入國民教育系統。從精神信仰、價值追求、社會風尚、治國安邦等方面着手,培養合格公民、塑造君子人格,是全面改善和提升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和個人品德的康莊大道。
我略説兩點:
1、儒學如果進入國民教育系統,那麼,少數民族怎麼辦?如何對待他們堅實的非儒學信仰?
2、即便我們把儒學限定在道德思想教育領域,它是“塑造君子人格,是全面改善和提升社會公德、職業道德、家庭美德和個人品德的康莊大道”嗎?
在個人品德問題上,連孔子也自稱做不到聖人,君子又有多少?我不禁想起了《儒林外史》中描繪的種種君子的“漂亮”形象,也想起《紅樓夢》中柳湘蓮所説的:你們賈府裏只有門口這兩個石獅子是乾淨的。近期又熱了一把的《白鹿原》,裏面的君子形象的代言人最後不還是鬱鬱而終嗎?
當然,倡議書也明確説“要滿足當今社會需要”,一定程度上主張對傳統儒學進行更新。但要用儒學來培養現代公民,我真不知道如何實施。關鍵在於,我們實際上對何謂現代公民都不清楚,又如何用儒學來培養?很可能發生的是,我們用儒學培養了一批人,然後將之界定為現代公民。麻煩在於,現代公民未必就是君子,小人也可以是現代公民。公民和道德無關。我們用一種據説能培養君子的思想來培養現代公民,後果很可能是道德烏托邦的產生。
最後再次強調,我們絕不否認建立中國特色話語體系的重要性。但實現這個目的,是不是要藉助儒學,值得懷疑。一旦設立儒學一級學科,引起的其他問題如何化解,應當引起倡議者重視。而在此倡議書中,我們並不能見出作者的深思熟慮,反而暴露了作者的魯莽滅裂。
行文至此,我不禁想起譚嗣同的名言:“故常以為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兩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唯大盜利用鄉愿,唯鄉愿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託之於孔。”(《仁學》)如何區分鄉愿之儒、荀學之儒和孔子之儒?如何切割大盜和儒學?這些問題沒有弄清之前,便要建立儒學一級學科,害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