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鳴:離職期到了,奧巴馬有點慌亂
**【還記得美國同性戀酒吧的槍殺案嗎?**這起案件在美國上下激起輿論巨浪,而就在前一天,奧巴馬參加NBC王牌節目今夜秀,總結他的八年政績。本文作者細緻梳理了這一年奧巴馬的行動,以及奧巴馬主義,在未來新總統上台後,可能面臨着極大的斷代風險。】
槍聲響起的前一天(6月11日),奧巴馬正在參加NBC的王牌節目吉米今夜秀。事實上,他是第一個以在任身份參加該節目的總統。現場,奧巴馬出人意料地從舞台大幕後面走出,迎接他的是瘋狂的尖叫和持續不斷的掌聲。音樂響起,他和主持人一唱一和,慢搖了一曲rap總結了自己的八年政績。
或許是因為要保持冷靜而穩重的形象,所以這段rap看起來仍像是總統演説,不是太貼近韻律。不過該有的段子還是應有盡有,經濟、就業率、清潔能源、醫改、同性戀等關鍵詞悉數登場,一個都沒有少。歌詞這樣寫道,“氣候變化是真的;醫療費用更可擔負;而愛就是愛”。
而愛就是愛。一天過去,奧巴馬滿懷審慎的憤怒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今天對於同性戀羣體來説是令人悲傷的一天”、“對於這個羣體的襲擊是對我們所有人的襲擊”。相信此刻,他多少會有些後悔自己前一天嘻哈的表演。

6月12日奧蘭多槍殺案發後,奧巴馬聲明譴責
好在這次媒體和民眾比較買賬,特朗普的自我肯定沒有討到什麼喜,卻引來了一身騷。敍利亞武器危機以來,大家好像愈發能夠接受奧巴馬在第一時間對於任何突發事件的節制和審慎。仔細想想,特朗普式的攻擊在過去的幾年裏很多時候黑得過重了,甚至出現了“奧巴馬永遠不對綜合症”(obama derangement syndrome)這樣的專有名詞。
美國媒體現在開始同情奧巴馬,在特朗普的影子裏同情奧巴馬,很多聲音在説,在最為恐懼的時刻,總統先生至少用準確的描述、有力的措辭,做到了讓整個國家不要激動和驚慌。
一聲槍響,奧巴馬被拉回冷冰冰的現實
最後一年,按照奧巴馬自己的計劃,本應是安安靜靜為自己的任期作註釋的一年。
今年以來,他已經多次在不同的場合進行任期總結,完成了一系列的farewell visit,參加了多檔電視節目和公眾活動,抓住各種可能的最後機會反覆確立自己自信、堅毅而穩重的形象,一切進展得相當順利。
春天剛來的時候,奧巴馬接受了《大西洋月刊》的採訪,學術性、理論性、系統性的總結了奧巴馬主義的核心內涵和根本教義。
那是一次極為認真、極其嚴肅的智識對話,奧巴馬字字頓頓間堅定的傳遞出了自由美國的應有果敢,那種對中東和歐洲腹地盟友的真誠到“無所謂”的態度為世界震驚。媒介漸漸有些意識到,那些過往對奧巴馬任期的聒噪似乎有些隨意了,總統自己對於很多任內重大事件的説法和評述是在意的。
為官一任,最尾將至,的確到了著書立説的時候。民主黨黨史上留下些可供垂續永久的痕跡很是容易,力挽狂瀾者有之、勤勉為政者有之、流光溢彩者亦有之,歷來偶像包袱比共和黨重。
奧巴馬自認無愧忝列於美利堅中興時代的明君,四處走動走動,不時表表功勞,無可厚非。畢竟選舉制國家,繼任者不會對前任有絲毫的感恩戴德,不過分拆你的台就不錯了,有什麼想説的最好在自己任上説完。更何況繼任者還有一半的幾率是特朗普。
然而一聲槍響,奧巴馬還得被拉回冷冰冰的現實。他的任期還沒有完,現在就把2016定義為一個say goodbye的年份或許有些為時過早。
11月過後,奧巴馬主義及其伴隨的所有意義都面臨着極大的斷代風險。在美國國內社會問題如此深刻複雜的關鍵節點,這個時代的總統沒有資格自在地馨享尾年,任何一個年頭都耽誤不得。
在節目中,奧巴馬數到自己還剩下223天的任期,而後,他打算去一些比較熱的地方休假。一天過後,任期還剩下3個大寫的2。奧巴馬意識到,自己或許是有些大意了。
爛尾工程
國內官場有句俗語引用率很高,叫做“功成不必在我任”。當領導想彰顯一下對於政績的淡漠和個人的崇高情操時,多半就會説上類似的一句。對於奧巴馬而言,這話太要命了。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特朗普上台後可能註定會發生些什麼,即便是自己剛剛明確表態支持的希拉里,很多政策取向上也完全不在自己的一邊,想來也是焦慮。
在奧巴馬始終篤信的自由貿易領域,維繫開放精神的兩大協定TPP和TTIP都面臨着流產的風險。
希拉里一度支持TPP,而後又決定上台後推翻一切重新談判;特朗普更是來得乾脆,把TPP描繪成是“對工人階級的背叛”。
本來奧巴馬寄望於國會能夠在新總統的跛足期將自己的遺願完成,然而近日美國貿易代表弗羅曼又表示,由於兩黨候選人均反對TPP政策,國會很可能將TPP的投票大幅向後推遲,燒掉了最後一根稻草。
歐洲的情況只會更糟,法國人蹣跚的政治能力極大的拖了聯盟的後腿,很難講清楚一份協定是會促進歐洲的聯合還是分裂。所有人都知道,奧巴馬的真正信仰在亞洲,那是美國真正的未來,在TPP無法確定的情況下,TTIP的前景只會更加撲朔迷離。
事實上,自由貿易的性質在上個十年內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過去,自由貿易很大程度上直接等同於降低關税,企業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的數字利潤;現如今,自由貿易的主題緊緊維繫於監管標準、知識產權、數據隱私,更強調遊戲規則的主動權,國家利益和政治需要很多時候僭越了企業利益,精英們所推崇的對抗性政策背離了企業和其深深維繫的工人羣體的感情。
中產階級在過去的幾年內逐步從民主黨吹噓的全球化幻影中醒來,他們發現政府過去達成的一些協議,根本沒有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福祉。TPP滿足的是西岸科技企業的利益,對於選民基礎更為緊密的製造業而言,TPP並沒有給他們進入亞洲市場創造多少條件,而且還將帶來匯率操縱上的弱勢。
在其他領域,情況同樣十分糟糕。氣候政策方面,巴黎氣候協議須得到55個國家的正式批准才能生效,然而迄今為止,只有17個國家完成了這一進度,而遺憾的是這些國家總共佔全球温室氣體排放量僅有0.04%,即便以最樂觀的假設,該協議也不可能在2018年之前生效。父親節當天,奧巴馬一家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優山美地國家公園休假時仍不望重提自己的氣候政績,他指出自己任內保護了逾2.65億英畝的公共土地和水域,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屆政府。
然而在特朗普的眼裏,環境保護從來只是左派小清新的把戲,他深刻的知道,那些煽情的表述已經遠離最底層人民的生活實際太久。他已經多次表態要支持火電廠和穩定就業,這就表明,奧巴馬在巴黎氣候峯會上作出的核心承諾——削減電力部門碳排放的動議,幾乎一定會被攪黃。
當然還有更為恐怖的,當然你也可以就當特朗普是隨便説説。比如會廢掉奧巴馬醫改,比如會撕毀伊朗核協定,比如他還暗示着會改變強勢美元政策——“強勢美元説起來好聽,但也就是説起來好聽而已”。要知道,佈雷頓森林體系以來,美元擔負着自由世界的終極可信性,數十年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穩定。

特朗普批評奧巴馬
為了使其想法更容易實施,特朗普甚至提到了可能更換美聯儲主席耶倫,並幾乎一定會竭力干預對聯邦首席大法官加蘭德的任命,因為前者是民主黨人,而後者是奧巴馬芝加哥的同鄉。很難想到白宮柵欄以外還有什麼職位會更為重要,美國政治交接的傳統是一般不輕易動這兩個位置的,更何況這將深刻的動搖到奧巴馬任內經貿和匯率政策的立法有效性。
在美國媒介愈來愈多的梳理奧巴馬政績的文章裏,大家會不約而同地談到上述重重的爛尾事實,大家也或多或少會唏噓,奧巴馬從第二任期起就一直被嘲笑為跛腳總統,好不容易臨近尾聲,仍然難留善終。
節目的最後,吉米帶着奧巴馬寫了幾張感謝信的卡片,奧巴馬在第一張卡片寫下,我們從“Yes,We Can”到了“Yes,We did”,全場掌聲雷動。其實他自己知道,或許更為準確的表達應該是“Yes,we did,but not finished”。
最後一年 奧巴馬步伐有些慌亂
或許恰恰是出於對爛尾的擔憂,奧巴馬的最後一年多少顯得有些慌亂,很多做法的套路痕跡太重。感覺得到,奧巴馬急切的想留下些什麼、補上些什麼、再做些什麼。
3月,奧巴馬訪問古巴。沒有去看卡斯特羅,但也終於完成了古美關係的正常化,給奧巴馬任期成功的拉美關係劃上完滿的句號。
5月,廣島。參觀了原爆遺址,獻上了花環,給孩子們帶來了自己親手摺疊的紙鶴。日後,當人們再次提起奧巴馬,或許會像提起勃蘭特一樣,記得那曾經的一跪,而不會去關心那一任任期到底怎麼樣。
5月,越南。落葉劑帶來的化學殘留還未散盡,農田裏大片彈坑依舊,然而奧巴馬解除了對越南的武器禁運。當然,共同利益可以改變一切。
在格瓦拉的塗鴉牆前,在原爆紀念館前,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越南老人眼裏,一切更像是一場幻覺。如果沒有人使得這些已經發生,或許我們的想象力不會觸及到這一畫面。
不能簡單的把這一切腹黑為功利而畸形的政績觀,也不好羅曼蒂克的釋義為理想主義的情懷。或許這樣表述中允一些。這些地方呢,是可以去,但是也可以不去;是可以現在去,也可以以後隨便找個什麼由頭去;現在去不會過分表揚你什麼,如果一直都不去也不會有人説你什麼。
反正奧巴馬是去了,滿懷着鮮明的個人印記完成了上述一項項歷程。這些事項因為被提及,也就自然地被豐滿出各式各樣的政治含義和象徵意義。也一如我們所説,即便沒有讚譽滿堂,可也難得的讓特朗普都沒有指指點點,也是不易。
不管怎樣,這些事件,連同其代表的奧巴馬主義的重要構成部分,將在美國的外交史中留下重要一筆。若干年後,仍舊作為可以加粗的一行留在厚厚的書卷裏。
從來沒有哪位美國總統願意冒如此多的風險去化解過去的積怨,除去政績的考量,奧巴馬本人也的確是自帶理想主義屬性的。奧巴馬喜愛艾森豪威爾,他總是習慣性地引用那句“戰爭是人類最可悲最愚蠢的胡鬧”來為自己作注。
即便在敍利亞化學武器事件最為艱難的時刻,無論學界怎樣強調美國在自由世界的可信性受到了極大的褻瀆,奧巴馬還是會極其肯定的答覆這是其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個人時刻。
奧巴馬的合法性迅速流失
任何事情的蓋棺論定都還為時過早,包括奧巴馬的這幾年和剩餘的幾個月。選民們或許還會記得08年忽然獲得絕大多數超級選舉人票時那個略顯青澀的黑人青年,他擁有極好的角色感,很快就知道怎樣結合自己的一些特質屬性把總統的感覺撐起來。
在第二任期的競選中,他在第二場辯論面對羅姆尼的激烈質詢時冷靜的回應到,“please proceed”,何等的自信。
然而第二任期以來,當擊斃本拉登的高光時刻過去,奧巴馬受到了來自各方面愈來愈多的掣肘,更多的時候,他的合法性只能通過自己給自己定義——我們告訴美國民眾,這樣做是好的,所以我們這樣做;而不是全美國民眾都意識到這樣做是好的,所以我們這樣去做。
TPP、敍利亞武器危機莫不如是。
奧巴馬的合法性在過去的四年內快速的流失,甚至到了特朗普反覆在説,自己出山完全是出於奧巴馬無能的地步,注意,是完全。事實上,在奧巴馬身上,折射出的是民主黨的合法性在流失。在上個世紀,民主黨在很長的時間內堅定的認為,國家尚未形成。在共和黨對傳統價值的懷念與護衞中,民主黨更願意為社會正義發聲,更像是代表未來和希望的政黨。然而現在,似乎一切顛倒了過來。
一個人如果沒有合法性會變得很孱弱,一個國家如果失去合法性就會宛如今日特朗普們正在抨擊的美國。上個世紀美國著名的學院左派詩人惠特曼在《草葉集》裏曾寫到,“邏輯和佈道從不讓人信服,夜晚的潮濕深入我的靈魂”。不知這個世紀每日紛雜於各種非傳統價值的美國左派如何理解,不知大家在唏噓奧巴馬時如何理解。
只剩幾個月,不可能期待奧巴馬的題跋會有什麼不同,那些前文提到的無法完成的事項應該終究還是無法完成,美國人沉默等待換來的便是永遠的沉默等待,而用力過猛會給希拉里的競選帶來不確定項,民主黨的大佬們不會允許他那樣做。
眼下觀之,似乎攔住特朗普或許成為了最為便捷有效的貢獻方式。然而此時此刻,奧巴馬的政治角色和圖章意義彷彿回到了自己競選時的原點,除了穩重的表態全力支持希拉里,已經無能為力。
在那檔節目的最後,主持人吉米的最後一張感謝卡片,他寫道,“我們感謝奧巴馬總統,感謝他以尊嚴、格調、耐心、口才、樂觀和正直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
呵呵,可能,這樣奧巴馬會有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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