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英國公投再現綏靖錯誤，這次是左翼

針對英國公投，齊澤克在最近的文章裏寫道：“在英國退盟勝利之際，其他國家的退盟聲音也甚囂塵上，這樣的新計劃呼之欲出——誰會抓住機遇呢？不幸的是，現在的左派肯定不行。眾所周知，他們的一大本領就是從來不會為失去的機會感到惋惜。”（原文是Now that, in the echo ofthe Brexit victory, calls for other exits from EU are multiplying all aroundEurope, the situation calls for such a project—who will grab the chance?Unfortunately, not the existing Left which is well-known for its breathtaking abilityto never miss a chance to miss a chance.）

齊澤克的話説得俏皮，但段子手痕跡略重。在我看來，英國左翼的問題，不僅僅是在公投結果出來後無力抓住機會，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過去幾個月的公投運動中一系列進退失據的決策，早已註定了他們的失敗。

左翼的第一個錯誤，是在動員階段主動將輿論陣地拱手讓出。在整個公投運動的動員過程中，包括左翼媒體在內的幾乎所有媒體從一開始就將這次公投定性為右翼的內部鬥爭（Blue-on-Blue，Eaton-on-Eaton），而主流左翼多少抱着點順水推舟、幸災樂禍的態度。這一錯誤策略與其説是判斷失準，倒不如説是工黨的綏靖與懶惰所致。

之所以説是綏靖，在於工黨過高估計了歐洲問題對右翼陣營的分化作用，只看到了保守黨疑歐派和留歐派之間，或保守黨和英國獨立黨（UKIP）之間的競爭。工黨的如意算盤應該是留歐陣營將會險勝，但保守黨經此一役後內耗嚴重、元氣大傷，在選戰中將更好對付。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工黨這算盤應該是完全落空了。

順便提一句，工黨並不是沒有吃過類似的虧，在去年的大選裏，工黨對選情的評估是很大可能再次出現懸置議會（hung parliament）的局面，雙方都需要爭取第三黨支持才能組閣。時移世易，2010年雙方爭奪的第三黨是自民黨，但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後，蘇格蘭民族黨（SNP）已經成為英國第三大黨，工黨覺得SNP立場左傾，肯定會選擇跟自己聯合執政，並以此為前提設計了一系列選戰部署。結果選舉結果一公佈，出乎所有人意料。保守黨獲得絕對多數議席，工黨又一次踏上痛苦的soul-searching之旅，並由此選出了來自黨內左翼的科爾賓(Jeremy Corbyn)為黨魁。我們很快會回到他，但如果你對科爾賓這個人不太熟悉，可以參考我去年寫的一篇文章。

之所以説是懶惰，是因為主流媒體在齊唱留歐高調的同時，對脱歐陣營簡單粗暴地扣上“仇外”“種族主義者”“愚昧”的帽子。誠然，在脱歐陣營中有一部分極右翼種族主義者，但同時也有相當的傳統左翼知識分子和活動家持脱歐陣營，其中更包括Tariq Ali, George Galloway, Robert Griffiths等響噹噹的名字。他們不滿Brexit運動已被右翼和極右翼劫持，憤而另闢Lexit運動（即Leftexit，左翼的脱歐運動）。

左翼的反歐盟論述，主要集中在歐盟的新自由主義本質和反民主本質，張翠容寫過一篇不錯的文章，題為《英國掙脱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歐盟》。當然，在主流左翼和他們把持的媒體看來，這都是些異想天開的人，除了不支持以外，更把他們的輿論空間壓縮到最小。科爾賓本人和他的戰友John McDonnell此前長期反歐盟的歷史人所共知，但他們現在身處黨內領導層，幾經權衡，在這次公投中還是站在了“留歐”的一邊，對Lexit運動也不可能公開支持。這就是為什麼，在習慣了拾人唾餘的中文媒體裏，你永遠聽不到Lexit的聲音，對脱歐派的印象只是一羣初中畢業、年收入1萬英鎊、被東歐移民搶了工作而心生怨恨的中年禿頂鄉下男性。這也是為什麼，在公投結果出來後，中文網絡上此起彼伏的“愚民”“非理性”“鄉下人與城裏人的對決”的罵聲，在我聽來是如此的無知、輕浮和傲慢。

上面説到科爾賓和他的同僚幾經衡量，終於站到了“留歐”一邊。沒人知道他們的具體想法，但上文提到的原因應該是其中之一，即寄望於保守黨經此一役後元氣大傷，工黨能順手佔點便宜。另一個原因，應該是蘇格蘭。

兩年前的蘇格蘭公投，工黨也選擇了跟保守黨站在一起反對蘇格蘭獨立。雖然獨立公投並沒有通過，但工黨卻成為了最大的受害者，用血肉模糊來形容都不為過：傳統的蘇格蘭鐵票一年之間被蘇格蘭民族黨收入囊中，在去年的大選中很明顯地表現出這個趨勢，見下圖。

很顯然，蘇格蘭民族黨的議席從6席增加至56席，這56席全部位於蘇格蘭境內，而且絕大多數是從工黨手中拿走的。工黨只剩下了一個議席（你沒看錯，是有且只有一個）。

這不叫選舉，這是大屠殺。

噩夢還沒結束。今年5月的蘇格蘭議會選舉（跟大選是兩回事）中，工黨再次遭到羞辱。選不過蘇格蘭民族黨，工黨也認了，誰讓這是蘇格蘭議會選舉呢，但現在連保守黨都選不過（見下圖：保守黨新增16席，而工黨丟了13席），你讓工黨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所以，擺在科爾賓面前的是兩條路：一邊是左翼戰友、老夥計們搞的Lexit，但往那邊靠等於得罪了黨內的主流派（何況他們一開始就不接受科爾賓），也得罪了蘇格蘭（蘇格蘭民意壓倒性地傾向留歐），下次大選是不是連僅存的那一個蘇格蘭議席也不想要了？另一邊是卡梅倫主導的留歐派，去了也只是給他們抬轎子，而且要是真賣力氣，讓他們贏得太輕鬆，也達不到利用內耗削弱他們的目的。

於是科爾賓選擇站在“留歐”的陣營，但工作態度比較消極，或者像Sir Humphrey所説，masterly inactivity。

看起來科爾賓的算盤打得挺好，工黨的其他成員雖偶有腹誹，但也沒有和他發生衝突。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這裏的算不是計算，是算賬。公投結果出來沒多久，算總賬的人就來了。

待續。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語言之間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