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藥丸:歐洲遭遇再現代化驚濤,中國能否例外?-人造天堂
一戰爆發時,英國外相哀嘆:歐洲藥丸(歐洲的明燈熄滅了)。然而並沒有完,二戰沒有完、冷戰也沒有。但這一次,是真的藥丸了。幾年來,歐洲藥丸天天喂,英國脱歐公投這一顆特別大。
去留的經濟得失,公投本身的運作,都已經討論了很多。現世報來得快,英磅大跌。英國開了先河,可能引起小夥伴效仿。歐盟亡羊補牢,六個創始國一致決定,加速英國脱歐進程。然並卵,這些都是眼前的苟且,就算能挺過去,歐洲還是藥丸。
為什麼有這個公投,後公投越來越鬧劇,都反映英國政治的重大變化。其實變化已經醖釀了很多年,某種程度成為憲政危機。根源則深植布羅代爾所謂的底層文明史。而歐盟在同一個危機中陷地更深,積重難返。

英國藥丸
每個時代,對於當時的人,就是現代。現代卻成為我們的時代的專名,是因為古人服從當時的傳統,而我們矢志消滅它。但以“現代”的標準,英國卻不是現代國家,保留了大量傳統。
因為現代性始於英國,是內生的。英國之後,世界其它地區的現代化,都是外生,且直接間接受到英國的刺激。中國近代史就是從鴉片戰爭開始。英國像一個蟲洞,連接兩個世界,而其它社會穿越之後,彷彿與舊世界徹底分離了。關於這個主題,很多神話被創造出來,國內網上就有不少。
當然這只是表象。英國實際的變化很大,現代化越晚,表現地越激進,實際變化卻可能越小。巴林頓·摩爾《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揭示了不同現代化路徑與其傳統的因果。
嚴謹表述,英國的現代化是平衡的,而其它幾種路徑是失衡的,或左傾或右傾。英國的傳統,先發優勢,島國地緣,等等,共同造就了平衡。由於失衡佔絕大多數,現代學術也是失衡的產物,淫者見淫,反而被認為是常態。
而今天的英國,本次公投是個縮影,正在淪為常態,蟲洞在塌縮。民主政治和民族國家兩方面在“現代化”。
英國憲政發源於1215年大憲章,其核心是貴族集團之間的制衡,然後漸進地向平民開放,調和民眾不同集團的利益,進而保證了精英和民眾的制衡。構建出高度穩定的複合結構:制衡的制衡。而失衡現代化會形成簡單的二元結構:現代技術加持的官僚機構,名義上服從“人民主權”,其實是原子化的海量個體,兩者各自內部,兩者之間都很難穩定地制衡。
對比很明顯。英國1689年光榮革命一滴血也沒流,300多年來政治穩定,戰略連續。而之後的現代化史充斥暴力。相對不那麼失衡的時空,能維持和平與民主制度,通常採取多黨制,分化組合多變,政局、政策波動較大。
但英國到此為止。本次公投就呈現精英民眾二元對立。世界輿論一致聲討民粹。當然輿論也是精英掌控的,和公投一樣是甩鍋。
任何政策的影響,都不是平均分佈,總有人受益,有人受損。公投第二天,一些民眾才想起來了解歐盟的信息(成為熱搜關鍵詞),另一些投票脱歐的反悔了,有如兒戲,只能説明ta們以前沒得過歐盟的好處。對關我屁事隨便,也很合理。
所以需要制衡來分享利害。設想一個體現制衡的公投,選項不應該是去和留非此即彼,而是在留歐,給留歐受損者一定補償,和脱歐補償受損者之間二選一。具體方案只能由精英出,所以責任還在精英,把決定權輕率地拋給民眾。如果以前對民眾利益整合到位,也未必會走到公投這一步。
所以公投與否不重要,脱歐與否也不重要,如果複合制衡還能夠運作,凝聚國民的共識,那麼選哪條路,都能走下去,再走300年。而現實已經失效,就哪也去不了。人間再無小皮特,這位偉大首相的墓誌銘:“在思想毒化,文明社會瀕臨解體的時代,他帶領忠誠、理智、正直的人們,捍衞了可貴的英國君主制。”
民族國家是20世紀的標配,英國也是例外。疆域繼承古代王朝,含四個地理文化單元,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是凱爾特人後裔,不列顛羣島的土著,英格蘭是日耳曼人後裔,大陸來的征服者。
本次公投的餘震,也可能分裂英國。蘇格蘭、北愛都傾向留歐,蘇格蘭2014年舉行過一次獨立公投,未能如願,本次公投揭曉,已經表示要再度發起獨立公投,然後單獨加入歐盟。倫敦也傾向留歐,同樣要求更大的自決權,甚至有Scotlon的説法。
蘇格蘭的離心,是因為歷屆選舉爭取蘇格蘭的選票,不斷承諾擴大其自治權,得寸進尺,最後要求獨立。也是民主失衡的後果。如果有一天邊地全部脱離,強化英格蘭的“民族性”,反過來也會強化“人民性”,強化民主的失衡。
英國是第一個現代化國家,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另:豆瓣上有位很熱的阿姨,我很想知道,他心目中聖潔的英國居然也“費拉化”了,作何感想。
歐洲藥丸
1993年歐盟正式上線,1999年歐元上線前後一段時間,曾經躊躇滿志,挑戰美國,恢復歐洲的榮光,然而也就十年時間,如今要為生存而掙扎。從煤鋼共同體到歐元,一體化在實務上邁出很多步,但始終沒有很好地解決,最根本的認同問題。
歐盟目前的形態介於邦聯和聯邦之間。邦聯的基本單位是邦,必然是鬆散的。聯邦的基本單位是個人。目標當然是完全的聯邦,歐洲合眾國,六王畢,四海一。原先的各國降為地方政府,歐洲全體人民生活在一個大家庭。就需要回答門衞的終極提問:我們是誰,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但歐洲一直是地理名詞。英國統一是“自古以來”,歐洲無論政治還是文化上,從來沒有統一過。古典時代,羅馬和日耳曼南北對峙,然後羅馬文明東西分裂。中世紀末,西歐發生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通用的拉丁語逐漸被各地方言取代,與東歐也更疏遠。
歐洲歷史上分裂的力量總是大於統一。東羅馬和蠻族曾多次試圖恢復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王朝通過聯姻,拿破崙和希特勒通過武力整合歐洲,都一度看起來接近成功,最後都失敗了。威斯特伐利亞條約開先河,民族國家成為主流,維持歐洲大陸的均勢。歐盟既是再次統一的努力,也是超越威斯特伐利亞的努力,試圖基於新原則,帶給歐洲永久的和平。
這是一個偉大的理想,可惜現實很慘淡。歐盟的困境與對策,和本尼迪克特《想象的共同體》記錄的新興國家類似,其領土人民繼承自殖民統治,沒有歷史依據,轉而構建想象共同體。
本尼迪克特的理論有待擴展,想象共同體實際上貫穿了世界史。文明就是這樣起源。公元前3000年,先民的工具還以石器為主,就開始建造偉大的紀念碑建築,也是在建造想象共同體。儘管共同想象是如此昂貴,構成最基礎的基礎設施,文明的操作系統,支特經濟、軍事、科學、藝術等等的協作,能產生巨大的規模經濟和協同效應,扣除共同想象的成本還有盈餘,生存壯大,戰勝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弱小族羣。在這個意義上,神是存在的。
歐盟並沒有超出這個模式,但在其中是不怎麼成功的案例:入不敷出。宗教和語言早就分裂,近幾十年宗教又式微,歐盟的想象如同《想》的案例,也是胡亂拼湊的大雜燴。
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奉行價值觀外交,這是移植其國內經驗,又一個想象共同體案例。歐盟對價值觀外交甚至更加積極,既是在外部和美國爭奪領導權,也是在內部再生產想象。有些是政治秀,以抨擊中國最抓眼球,但可能為此損失鉅額的訂單。另一些人道主義干預,前期的軍事行動,後期的重建,花費都是天文數字。
歐盟也找到了一個獨家的議題:全球變暖。變暖在學術上還有爭議,但很合歐盟的調性。將全人類捏成一個命運共同體,大號的歐盟。碳政治有所進展,但中美都對簽約持保留態度,同時大力發展新能源產業,通過挑戰歐洲的產業優勢,來挑戰歐盟對該議題的政治主導。
最近的難民潮,將歐盟的共同想象推到了荒謬的程度。歐盟在“阿拉伯之春”和敍利亞危機中是追隨者,現在卻要承擔最大的外部成本。除了沉重的財政負擔,更嚴重威脅本國民眾的安全。但歐盟的高層和部分民眾,所謂白左,仍一意孤行,難民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入。
荒謬有合理性,這些慷慨的贈予、被強姦的少女等等,都是奉獻給神的犧牲。德國接收難民最為積極,70年來,揹負種族滅絕的原罪,加之現任領導人出身東德,揹負人權的原罪,希望通過這樣的犧牲獲得救贖,佔領道德制高點。
神要亞伯拉罕獻祭他的獨子以撒,亞伯拉罕照做時,神阻止了他,代以公羊,並在將來派神子來做犧牲。這是個圓滿的結局,亞伯拉罕證明了虔誠,神顯示了仁慈,沒有人受傷害。如今歐盟的領袖向這個神獻祭子女,它直接享用了犧牲,沒有換羊,也沒有許以將來。是偽神。
除了共同想象的成本,行政成本也很高。歐盟已擴充到28個成員國,為達成共識,決策緩慢,可以預計未來的中央政府,官僚體系更加龐大。
總成本畸高,還在增加,看不到頭,收益卻很有限,還在減少,也看不到頭。想象的灌輸很成功,白左羣體就是證明,但並沒有轉化成物質力量。
歐洲經濟1970年代以來,就增長乏力。其經濟制度扼殺中小企業的活力。歐洲率先進入老齡化社會,生產消費縮減,福利支出卻增加。1990年代精英就很清楚,福利國家終將破產,但就像英國脱歐公投一樣,被選票綁架,坐以待斃。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稍後引發歐債危機,那一次就幾乎搞垮歐盟和歐元。
歐盟內部建立共同市場,對外卻是反全球化,構築起貿易壁壘,這也是英國脱歐的動力之一。無形中將全球化分割成兩個,但歐洲市場不如中美市場大、有活力,差距不斷擴大。貨幣統一了,但財政政策還是政出多門,導致歐元不穩定。歐盟也想向全世界徵收鑄幣税,但沒有美國壓倒性的軍事實力。
更長遠的失敗,是在新經濟缺席。中美平分互聯網的天下,其它國家基本可以忽略。歐盟提了一個工業4.0的概念。但工業的未來在互聯網,就像工業對農業的改造。所謂4.0其實是用改良代替革命。這是歐盟缺乏想象力的又一個證明。

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也許是1989-1991年,蘇聯體系多米諾式地崩盤,刺激了大歐洲的夢想,很快推進政治聯盟。也刺激了德國重新領導歐洲的夢想。今天回頭來看,也許西歐、南歐、東歐分別聯合,基本面和共同想象都更健康,三個歐盟再聯合,比現在一個要好。同理,如果戰後蘇聯滿足於讓東歐“芬蘭化”,也許蘇聯現在還存在。
但誰能看這麼遠,現在説什麼都晚了。短期內,歐盟還可能招新,甚至激進地聯邦化,又或者撈到別的什麼救命稻草,但長期,如上所述,基本面在不斷惡化,看不到任何改善的希望。
一旦再有成員國脱歐,可能引發蘇聯式的崩盤,很難退守小歐盟。各國的排外情緒都在滋長。即使馬上拒關,也要很長時間,消化已經進來的大批難民,不停給右翼助攻。右翼政黨上台,多半不會再接受聯合,直退回民族國家,有歷史、語言和共同想象的基礎。當然也可能自欺欺人地保留一個歐盟的形式,實際退化到邦聯。
歐盟將經歷“再現代化”:再民族國家化,以及重拾現代的各種價值、建制。現代的曙光出現在歐洲,照耀諸國去征服世界。我們將目睹現代的餘暉,諸國自閉於世界。老人國家間,也不會再有威斯特利亞式的爭鬥。歐洲仍然能保持品味,就像中華帝國晚期一樣,精緻的呆滯。
現代藥丸
蘇聯終結已經25年。蘇聯還在世的時候,就被創作了很多黑暗神話,25年來,又增添了一些。都跟英國的光明神話一樣虛幻。
蘇聯是英國之後另一個民族國家的例外,繼承王朝的疆域,民族眾多。蘇聯早於歐盟,嘗試建立超民族的共同想象,一個“蘇維埃民族”。蘇聯的一體化和認同,都遠比歐盟深入,經歷過衞國戰爭的考驗,但最終還是擋不住諸民族的離心。
就在蘇聯終結的同期,美國經濟發生了一些新變化。以往的經濟危機,主要裁員藍領,等經濟好轉再擴招。但1991-1992年衰退期間,美國企業永久地裁減了大量崗位,包括大量白領崗。當經濟好轉,不但沒有擴招,反而再次永久裁崗,全美兩波共消滅250萬個崗位。
這是一個長週期的終結。工業革命創造工人階級,人口逐漸超過農民。美國19世紀下半期形成白領階層,1950年代人口超過藍領。1990年代初的永久裁崗,標誌工業的人力投入,已經絕對邊際收益遞減,企業的規模經濟也在逆轉。1992年中國改革再出發,大規模接收西方產業轉移。1995年互聯網時代元年,開始超越工業社會。三個運動相關聯。
計委是蘇聯的白領,更早到達邊際收益遞減,蘇聯的最後20年都在原地踏步。其經濟體制很難裁員,更不用説計委的官員。最後整個計委,被永遠裁撤了。西方1970年代也陷入滯脹,兩個相對獨立的體系同步,顯示擁有同一個頻率,同一個起源。
也是在蘇聯終結的同期,通產省,日本計委的神話破滅了。美國更大更平衡,又有中國和互聯網加持,比蘇聯和西方夥伴多上升幾個短週期,但不能改變長週期。2008年,華爾街,美國的計委,瀕臨破產。
蘇聯終結時,西方歡慶資本主義的勝利。福山應景地寫了《歷史的終結》。現在我們知道,正相反,是資本主義,也是現代性,總潰敗的開始。資本主義和現代性,這兩個概念大致等同,是從不同角度描述同一個事物。資本主義更本質,反映了現代凌駕所有之上的共同想象。
歷史呈現某種規律。資本主義/現代性300餘年,從中心向外圍的擴張,在最近25年,從外圍向中心收縮,完成了一個閉環:漲潮的終點,也是退潮的起點,一直退到漲潮的起點。現代化越晚,越失衡,潰敗越早。
泰坦尼克最終的傾覆,持續了幾分鐘。如果一個後墜海的乘客,嘲笑先墜海的,我們會認為ta是神經病。但資本主義的泰坦尼克用25年傾覆,在歷史中只是一瞬,後墜海的億萬人,卻歡慶勝利,預言歷史的終結。人類真是愚蠢啊。
人類的愚蠢沒有下線,接下來會發生再現代化浪潮,從中心向外圍擴張。美國已經出了川普的異數,不知國運是再上升一輪,還是就此衰落?再現代化將湧現各種奇葩的現代原教旨,許諾帶領人們迴歸“純真"的現代性,再造人間天國。也可能許諾純真的古代,骨子裏還是再現代化。這樣的精神領袖,古代有孔丘、加圖,當代已經有施特勞斯、塞繆爾·亨廷頓……中國也有人想當,但還排不上。
最外圍是前殖民地社會,只獲得現代技術,而社會沒有現代化,因而最失衡。西方的擴張路線與歷史上伊斯蘭的擴張重疊,伊斯蘭世界大部分都淪為殖民地。今天伊斯蘭的暴走,也是再現代化浪潮的分支。
從阿富汗抗蘇所在的伊斯蘭世界與現代世界的邊緣,到“9·11”,攻入現代世界的中心,再到IS,肆虐伊斯蘭世界的中心,再到難民湧入現代世界,也完成了一個閉環,與現代化的退潮相呼應。IS喜歡直播殺戮,有心理戰的因素,也是在炮製共同想象,獻祭給,偽神。
世界還會好嗎?
或寄希望於互聯網?21年來,人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很多,現代經濟制度改變了一些。互聯網對政治、文明的影響還很微小。將來可能創造一種新的文明模式,超越帕米爾以西古典文明的想象共同體模式,以東的歷史共同體模式。可能是某種分享的共同體,作為最基礎的基礎設施,文明的操作系統,共同體的成本,和共同體對人的壓迫,都更低,協作更高效靈活。
本文即將結束的時候,才專門討論中國。中國與資本主義/現代性,足以寫十部鉅著,這裏就不展開。簡單地説,中國搭上了現代化的最後一班車。中國的現代性極複雜,一部分高度失衡,導向大躍進和文革,如果算這兩段,中國是現代化退潮的起點。一部分則相對平衡,超過蘇聯和日本,甚至歐洲,導向改革開放。
平衡的制度結合巨大的資源,演化分工協作網絡,大大提升規模經濟/邊際收益遞減,加之後發優勢,推動中國製造業,比美國還多上升幾個短週期。同樣的條件也推動互聯網產業,從硅谷主導體系的邊緣,上升為第二中心。
但負能量也很滿。如今上升週期已經用完,很可能重蹈日本泡沫和美國次貸的覆轍。局部社會沒有現代化而暴走。當西方已經現代化退潮,墮入再現代化,公知還在鼓吹“普世價值”,在最近的熱點中,試圖將死者和警察,獻祭給,偽神。
歷史總是短期悲觀,長期樂觀。而中國最終有望打開文明的第三蟲洞(第一個是兩河流域),把人類帶入新紀元。
人間五百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看世事,夢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此即為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卿之首級!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觀察者注:本文僅是一篇提綱,也是一個蟲洞。世界在下沉,蟲洞在擴張。作者非官非學,來自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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