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科嘉：IS為什麼要攻擊沙特？
在齋月的最後一天，沙特遭到4起自殺性恐襲爆炸：先是美國駐沙特吉達總領事館遇襲，然後沙特東部蓋提夫的什葉派清真寺遭到兩起爆炸襲擊，最後，伊斯蘭聖城麥地那的先知穆罕穆德清真寺遭遇恐襲爆炸。
顯然這是一次有計劃的連環襲擊。各種跡象表明，這一切出自極端組織“伊斯蘭國”（英文簡寫IS，又稱ISIS）之手。
截至目前為止，塔利班與敍利亞基地組織“勝利戰線”已宣佈譴責麥地那恐襲。儘管有最大嫌疑，IS方面沒有任何動向，既沒有宣佈責任也沒有發表譴責。
位於伊斯蘭教第二大聖地麥地那的先知寺，是僅次於麥加禁寺（麥加大清真寺）的伊斯蘭教第二大聖寺，先知穆罕穆德從麥加遷往麥地那後親自參與建造。
先知寺中最神聖的地方之一是綠色穹頂，或先知穹頂。它所在的地點原是穆聖之愛妻阿伊莎的房間，穆聖在此歸真並安葬。倭馬亞王朝哈里發瓦利德一世時期重建先知寺，又將伊斯蘭教頭兩任哈里發阿布·伯克爾和歐麥爾陵墓合併於先知寺。
假如真如人們所料，那麼為什麼IS會襲擊伊斯蘭最神聖的聖地之一？為什麼IS要襲擊沙特？
這還要從IS本身的意識形態説起。
IS的教義源於沙特的瓦哈比教派，兩者沒有根本性的區別。IS在其統治區域舉辦學校時，並沒有自身的課本，而是直接從網上下載沙特的教材。
瓦哈比教派和沙特國運息息相關。
瓦哈比派是伊斯蘭教遜尼派的一股原教旨主義支脈，以其開山始祖穆罕默德·伊本·阿布多·瓦哈比命名。他是乾隆皇帝的同代人。
不同於紫禁城中長大的弘曆，瓦哈比出生在阿拉伯半島內陸內志(Najd)地區的一個村莊裏。
阿拉伯語中“伊本”或“本”的意思是某某的兒子。比如奧薩馬·本·拉登，全名是奧薩馬·本·穆罕默德·本·阿瓦德·本·拉登，意思是“拉登的兒子阿瓦德的兒子穆罕默德的兒子奧薩馬”，簡稱“奧薩馬·本·拉登”，意思是“拉登的子孫奧薩馬”。
穆罕默德·伊本·阿布多·瓦哈比，就是阿布多·瓦哈比的兒子穆罕默德。他的父親阿布多·瓦哈比是遜尼派罕百里學派的伊斯蘭教學者。
瓦哈比從小跟隨父親學習伊斯蘭。成年後，他去了聖城麥加朝覲。在麥加朝覲以後，他留在麥地那繼續他的宗教教育。
瓦哈比師從伊斯蘭學者穆罕穆德·海牙·信德(Mohammad_Hayya_Al-Sindhi)。信德對瓦哈比的影響很大。一天瓦哈比路過麥地那先知寺穆聖的墳墓，看到大批信徒在墳前朝拜。瓦哈比問他的老師信德，對這批人怎麼看？
信德引用了古蘭經的一段：“（先知摩西説）這些人都將被肉體消滅，因為他們乾的是偶像崇拜的勾當！”
瓦哈比修成學業後，周遊阿拉伯半島，並曾經到達過伊拉克港口巴士拉。回到阿拉伯半島內陸老家時，他被當地人當做滿腹經文的伊斯蘭大學者。許多人開始投入他的門下。當地的統治者奧斯曼·本·穆阿邁爾也慕名而來。奧斯曼·本·穆阿邁爾胸有大志。瓦哈比同意輔佐他一統內志(Najd)地區，條件是由他來主管宗教事務。
從此瓦哈比開始瞭如火如荼的宗教改革。
穆聖死後，剛剛統一起來的阿拉伯半島一度大亂。各地部族首領紛紛照樣畫葫蘆地自稱是先知。繼承穆聖擔任第一任哈里發的阿布·伯克爾下令平叛。
穆聖死後的哈里發國家主要只是紅海沿岸漢志(Hejaz)地區的麥加和麥地那兩城之間的土地。X之處的平叛戰鬥都發生在阿拉伯半島內陸，特別是內志地區。
但平叛的穆斯林部隊最初不是很給力，未來的第二任哈里發歐麥爾·本·赫塔卜的哥哥宰德·本·赫塔卜就在內志地區的平叛戰爭中戰亡成了殉教烈士。
在以後的一千多年中，宰德·本·赫塔卜在內志地區的烈士墓成為當地羣眾聖徒崇拜的對象。
當然，這是瓦哈比深惡痛恨的偶像崇拜，所以瓦哈比的革命第一舉就是將宰德·本·赫塔卜的烈士墓夷為平地。
內志地區還流傳着對大樹的崇拜。位處阿拉伯半島內陸的內志地區十分乾旱，大部分為沙漠覆蓋，植被稀少。樹崇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瓦哈比改革的第二舉就是砍樹，他還親自動手砍了當地最神聖的一顆樹。
瓦哈比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就是親自組織了對當地一名被控通姦婦女的石刑。
瓦哈比對當時流行的蘇菲和什葉派的仇視，引起附近什葉派部族首領蘇萊曼的不滿。蘇萊曼迫使瓦哈比的後台奧斯曼驅逐了瓦哈比。
被流放的瓦哈比投奔了鄰居德拉伊耶的領主穆罕穆德·本·沙特。
沙特剛剛在家族內鬥中勝出、需要鞏固地位，瓦哈比一拍即合。沙特讓瓦哈比主管宗教事務，自己主管政治軍事。
沙特和瓦哈比的聯盟是以血脈聯姻鑄成的。沙特的兒子和繼承人阿卜杜勒·阿齊茲（Abdul Aziz）娶了瓦哈比的女兒。此後的近300年間，瓦哈比後裔謝赫家族和沙特王室延續了家族通婚。一直到現在，沙特國家的宗教事務仍然由瓦哈比後裔謝赫家族掌握。
瓦哈比的目標是要“淨化”阿拉伯半島，讓阿拉伯人重新皈依真正“清真”的伊斯蘭。他給沙特部族的擴張提供了理論基礎。
瓦哈比宣佈那些搞聖徒崇拜的穆斯林（當時絕大多數人）是偶像崇拜者，不是穆斯林。所以真正的穆斯林（沙特部族）可以任意屠殺這些偶像崇拜者，奪取他們的財產和妻女。而且對異教徒叛教者發動聖戰是真正的穆斯林（沙特部族）的責任。
瓦哈比讓沙特放棄徵收“不清真”的租税，因為穆聖時代是不對穆斯林收税的。瓦哈比告訴沙特，通過掠奪非穆斯林（基本上除了沙特部族以外所有人）的收入可以遠遠超過他放棄租税的損失，這是穆聖和前三代穆斯林的先例。
由瓦哈比主義武裝起來的沙特部族開始了在阿拉伯半島的大擴張。下圖最深綠是沙特和瓦哈比結盟之前的領地，其次是第二代沙特首領、瓦哈比女婿阿卜杜勒·阿齊茲擴張後的領土，最淺綠是第三代沙特大酋擴張得最大的領土。
阿卜杜勒·阿齊茲帶領沙特駱駝騎兵，洗劫了位於伊拉克南部的什葉派聖城——卡爾巴拉和納傑夫。
納傑夫是穆聖歸天后第四代哈里發阿里的墳墓所在地。阿里是穆聖的堂弟，又是穆聖親手養大，是第一個男性穆斯林，還是穆聖的女婿。阿里跟穆聖屬於同志加兄弟加養子加女婿的關係。阿里與穆聖的女兒法蒂瑪所生的兒女是穆聖唯一流傳的後裔。
但阿里擔任哈里發時，穆斯林世界發生了伊斯蘭有史以來第一次內戰。阿里在納傑夫被刺。接下來阿里的兒子、穆聖倖存的唯一血脈侯賽因拒絕承認倭馬亞家族的耶齊德擔任下一任哈里發，在伊拉克的卡爾巴城外被耶齊德軍隊擊殺。從此以後，穆斯林世界正式分裂為遜尼派和什葉派。什葉派就是阿里黨的意思。
因為納傑夫有阿里墓，卡爾巴拉有阿里兒子的墓，這兩座城是什葉派的聖城。因為朝覲的什葉派遊客，它們長期以來也是伊拉克最富有的城市之一。
當然對於自持“正義”的瓦哈比派沙特軍隊來説，卡爾巴拉和納傑夫是異端的老窩，必須受到懲罰。
推了阿里和穆聖外孫的墳墓以後，沙特軍隊屠殺了聖城中的成年男子，強搶了婦女和兒童。從聖祠中奪得大批金銀珠寶後，趾高氣昂地凱旋歸師大漠。
1803年，沙特第三代首領沙特·本·阿卜杜勒·阿齊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從內陸出發，征服了海岸線的伊斯蘭雙聖城——麥加和麥地那。此時，瓦哈比本人已死去11年，但繼承瓦哈比教誨的沙特軍隊清洗了聖地。穆罕穆德第一任妻子海迪徹以及穆罕穆德女兒法蒂瑪的祠堂皆被毀。麥地那先知寺內供奉的無數聖伴祠堂墳墓被夷為平地。
洗劫了穆聖祠堂後，沙特還要推掉穆聖之墓。但無奈穆聖墓是良心工程，沙特還沒有成功推平穆聖墓， 奧斯曼帝國已派遣埃及總督阿里率領埃及軍隊反攻。沙特大酋被斬首，沙特王國消失在大漠中數年。
但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阿拉伯大起義，奧斯曼帝國被解體。沙特王國再次崛起。1925年，沙特駱駝騎兵再次攻佔聖城麥加和麥地那。麥地那先知寺內所有穆聖家族和聖伴祠堂再次被毀。這一次沙特沒有再推穆聖之墓。
沙特再次崛起依靠一支叫兄弟會（Ikhwan）的由瓦哈比教組織起來的部落武裝。瓦哈比教原本是內陸城鎮中定居人口的宗教。瓦哈比教士認為遊牧的貝都因人仍然生活在沒有神的矇昧時代，從事着偶像崇拜。所以瓦哈比教士一直努力企圖使其皈依“正教”，讓他們成為為沙特擴張做貢獻的伊斯蘭軍隊。這些遊牧貝都因人皈依後，很快成為狂熱的瓦哈比教徒。而且現在有宗教和神支持他們的搶劫行為，兄弟會特別熱衷於清洗阿拉伯半島上他們認為不清真的事物，特別是發揚光大推墳這樣的瓦哈比傳統。兄弟會抓獲的男人俘虜，一律割喉處決。
兄弟會駱駝騎兵
但兄弟會忠於宗教（瓦哈比教派）而不是沙特本人。沙特統一阿拉伯半島後，矛盾就暴露出來。兄弟會要求繼續革命，用武力征服將瓦哈比教派傳播到阿拉伯半島以外。但此時阿拉伯半島以外已無擴張的空間。奧斯曼帝國瓦解後，英法瓜分了奧斯曼帝國的原阿拉伯領土。半島四周都是英國勢力範圍，約旦、伊拉克和科威特都是英國保護國，沙特本身的勝利也離不開英國的支持。
沙特本人是一個實用主義的識時務者。他征服了半島東部的什葉派地區後，允許什葉派繼續保留原宗教。他還與英國結盟來鞏固自己的統治，並引進西方先進技術如電話和電報。
兄弟會認為這都是離經叛道之舉。兄弟會曾兩次大舉進攻英國保護國約旦，均在英國空軍的無情打擊下慘敗。兄弟會對約旦、伊拉克和科威特的進攻導致了英國轟炸沙特。最後沙特本人在英國空軍支持下，帶領配置英國機槍的軍隊決定性地戰勝了造反的兄弟會駱駝騎兵。沙特運用恩威並施的方法，將殘存的兄弟會編入了沙特國家衞隊。
但瓦哈比教仍然是沙特國教。1979年，兄弟會後裔再次自稱兄弟會造反，宣佈沙特王室失去了合法性，因為其腐敗並以西化摧毀沙特傳統。造反者佔領了伊斯蘭最神聖的麥加禁寺（麥加大清真寺）。最後法國特種部隊被派往麥加，火線皈依伊斯蘭後（因為非穆斯林不得進入聖城）衝入禁寺，才解決了盤踞其中的反叛分子。
沙特王室對圍攻麥加禁寺事件的後事處理，就是加強國內宗教化：報紙禁止刊登女性照片，女人被禁止出現在電視中，電影院和音樂店被禁，嚴格執行性別隔離正常，學校增加宗教課程……
另一方面，沙特開始鼓勵公民到國外去“聖戰”。特別是阿富汗戰爭以後，沙特很樂意將一大批國內“不安定因素”送往阿富汗戰場。這個政策的著名產物就是“基地”組織創立者——本·拉登。
這個政策延續至今。特別是敍利亞戰爭開始後，大批沙特公民前往當地。今年初被泄露的IS外國“聖戰者”名單中沙特公民居首，其次才是土耳其。
不過，IS從來都不是沙特嫡生的派系。
沙特與土耳其和卡塔爾大力支持敍利亞反對派勢力。最初扶植的是“勝利陣線”，但當“勝利陣線”與ISIS決裂導致它的“基地”背景被公佈於眾之後，不能再公開直接支持。於是沙特扶植其敍利亞代理人伊斯蘭軍，土耳其扶植自由沙姆人伊斯蘭運動。當然兩者都是“勝利陣線”的盟軍。
因為爭奪領導權，ISIS與“勝利陣線”已水火不容。因此ISIS與“基地”總部決裂，宣佈自己是獨一無二而真正哈里發國家“伊斯蘭國”IS。IS的倒行逆施已把自己弄成輻射線很強的核垃圾，沒人敢碰（至少公開如此）。
IS倒是繼承了瓦哈比教義的真傳，極端仇視什葉派。IS的前身伊拉克“基地”組織開闢了人肉炸彈襲擊伊拉克什葉派人員和清真寺的先河。要推翻阿薩德，是因為不能讓他這個阿拉維派的“異教徒”統治“真穆斯林”。此次恐襲沙特，也沒忘了襲擊沙特東部蓋提夫的什葉派清真寺。
“淨化”穆斯林世界意味着對非穆斯林的雅茲迪人和他們認為是非穆斯林的“異端”什葉派進行種族滅絕。如同早期的兄弟會一樣，IS也熱衷於割喉砍頭男性俘虜。
與先前的兄弟會和本·拉登一樣，IS認為沙特王室與西方勢力同流合污，不是真信者，是腐敗分子，已失去了統治伊斯蘭聖地的合法性！
不少受瓦哈比教派薰陶的極端分子，繼承瓦哈比的推墳傳統，甚至認為穆聖之墓也該被推掉。因為穆聖是人不是神，穆聖之墓的存在導致以物配主，有背伊斯蘭教認主獨一的信仰！
這也包括了麥加卡巴天房。IS早就宣佈將摧毀卡巴天房。所以襲擊帶有穆聖之墓的麥地那先知寺，更不在話下。
從沙特再次建國起，沙特王室就在現代化和瓦哈比宗教傳統之間走平衡，但這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沙特立國一直離不開英美勢力的支持與合作，但英美代表的西方文化又與瓦哈比教義格格不入。本·拉登與沙特王室的決裂就因為海灣戰爭中，沙特允許美國在沙特駐軍對抗薩達姆。對於本·拉登來講，允許異教徒（美國）軍隊駐紮伊斯蘭聖地（阿拉伯半島）是離經叛道！但實用主義又迫使沙特王室不得不如此。
實用主義的沙特王室還能駕駛國民的瓦哈比宗教意識多久？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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