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曉雯:衝着這瓶芝麻油,要為非洲喊個冤
“赤道幾內亞,我記住這個國家了。”一個多月前,在一篇評論文章下,讀者的這條留言登上了我們的熱評榜。讓他記住這個非洲小國的,是採訪者口述的一個故事:在汶川縣地震後,赤道幾內亞向中國捐贈了100萬歐元,相當於該國人均捐贈了1歐元。而面對這一天災,美國政府僅向中國捐贈了50萬美元。
那麼多點贊,有感動的成分,也顯示出大家對非洲國家印象的錯位。這些年,聽到人説起非洲,再談“兄弟”情誼的少了,更多是在援建、投資上做文章。“政治優先”、“援外必先富民”、國與國之間無感情等論調,不無擁躉。這些“理性”的人,有多瞭解非洲?瞭解中國近年的對非投資?我們不得而知。
最近我去北京出差,機緣巧合,拜訪了一位從事對非工作二十多年的外交官。碰面前,他剛結束了一次出訪,訪了布隆迪、津巴布韋和埃塞俄比亞等國。
“你一定想不到,埃塞俄比亞拿什麼償還中國貸款?”
“用什麼?”我參不透他為什麼問這個。
“用芝麻”,他説。
“那該要多少芝麻啊?!”我脱口而出。
“可能你家裏的芝麻油就是埃塞芝麻榨的。”外交官朋友説。
“每次償還後,埃塞政府都會通知中國金融機構,錢已經到賬,可以去扣款了。國與國之間借貸延期或拖延很常見,像埃塞俄比亞這樣的卻很少見。”他補充,“類似的還有安哥拉,中國在當地投建金額很大,他們的還款記錄也是非常好的。”
埃塞是他第一次駐外工作的地方,1993年從北京出發去到埃塞,這個國家的民生凋敝、破敗不堪,在他情感上產生了不小的衝擊。此後他還多次到訪埃塞,令人驚喜的是,每次重訪“每次都不一樣”。
“雖然老百姓生活很困難,但秩序不差。”有一次,他看到路邊埃塞人排成一條長龍,前後都沒什麼目標性建築,沒有圍欄也沒有人指揮。正費解,隨行者解釋,這是在等公交。“可是公交車連影子都還沒有,也見不到公交站台,這麼有秩序北京都比不上。”
閒聊中,他翻出手機裏的照片,講了更多出訪的見聞。
外交官朋友下榻的賓館風景宜人,後花園漫步着些鹿和野豬。“它們也怕人,會和你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人和自然很親近”。他提醒我,“你看這張照片的遠景”。他指的是遠處的天際線,儼然已經是現代城市的樣子,“動物和人只隔了一張鐵絲網。”
滑動屏幕,畫面變成煙波滔滔的山谷,“這是維多利亞瀑布,數公里外,就可以看到升騰的水霧。”維多利亞瀑布位於津巴布韋和贊比亞交界處,寬度和高度都是尼亞加拉瀑布的一倍,是世界三大瀑布之一。在以往的交流中,我知道他在非洲見過不少這樣壯闊的自然景色,但從語氣中依舊能聽出讚歎。

“維多利亞瀑布,數公里外,就可以看到升騰的水霧。”(照片為作者提供)
畫風一轉,照片裏出現了一個津巴布韋村落,不論是人還是物都浸沒在一片土黃色的背景中。茅草房頂,黃泥牆面,屋內陳設簡陋。可在細節中,又看得出些“科技”的影子。屋外的石板上擱着一塊太陽能電板,收集到的電傳到屋內,連接着自制的拖線板——木板加上兩根銅線,同時接着好多用電器,其中包括一部手機。他説,同行的中國人都吃驚於這種“動手能力”。畢竟,這離國人太遠了。


那塊自制的插線板
“非洲人對中國總是充滿好奇。”他説,到過中國的非洲人都會讚不絕口,即使沒有來過,也罕見對中國有敵意的。“他們提過好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像是中國人吃烏龜嗎?吃哪部分?他們覺得烏龜沒什麼肉。又比如他們會問,你們實行計劃生育,萬一意外懷上了怎麼辦?”他補充,“但他們的提問,並不是西方人的那種質問,他在試着理解你的政策。”
相互理解,對任何兩個自然、人文環境截然不同的國家都不是容易的事。就像第一次結識這位朋友時,我就被他的微信頭像震驚了:獅子走在前面,他拎着根短棍跟在後面,他面色輕鬆,獅子步態從容。我問過他這張照片怎麼拍的,他解釋説獅子還未成年、野性還不太強、身邊有工作人員等等,好像並不太難,可依舊和我的認知有點差距。
“非洲和西方國家不一樣,他們和中國利益的交換並不是那麼赤裸裸的”,“你去看看最近的外交新聞,支持中國南海立場的都是哪些國家?這麼做當然是要頂住一定國際壓力。不要説這些都是‘窮朋友’,要想想‘富朋友’有沒有站出來為你發聲。”他與非洲國家的人員有許多私交,“這次他們幫了你的忙,不是為了交換下次你的幫忙”。這樣的“人情味”,在今天的國際政治視野下,聽起來好陌生。

津巴布韋的婦女兒童面對鏡頭露出笑容(照片為作者提供)
他説起另一則往事。2010年青海玉樹地震後,剛果(布)堅持在地震災區援建一所小學。“這個國家只有300多萬人口,當時還是重債窮國。”中國政府考慮到青海建校的成本比較高,建議對方捐贈一幢教學樓或圖書館就行。但剛果總統薩蘇得知後堅決表示要捐建一所完整的小學,不管造價有多高,剛方都會承擔。就這樣,剛果政府出資1600萬元,捐建了稱多縣文樂中心小學。
相對赤道幾內亞,剛果(布)實在窮困。可是他不是唯一一個捐款的非洲“窮國”。據不完全統計,汶川和玉樹兩次地震後,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共向中國捐贈了6656 萬元。要知道,目前非洲10億人口中仍有3.8億人,每天收入不足1.25美元,生活在世界銀行2008年確定的貧困線以下。“但每當我們遭遇困難時,他們總是不忘施以援手,共克時艱。”
見面匆忙,我還有許多問題來不及問,其中就有很多情懷之外的現實問題。
在我與其他在非工作者的交往中瞭解到,過去曾為法屬殖民地的非洲國家,法國、美國企業滲透很早,在當地關係盤根錯節。中企面對的競爭激烈,機會也有限。儘管近年中國與當地關係有所改善,但歐美企業進駐早、開發早,出於政治因素考慮,當事國無法大幅向中國開放資源市場。
此外,隨着中國在非投資逐漸理性化,也與一些非洲國家的期望形成了落差。像是最近尼日利亞宣佈與中土集團合作的192億美元鐵路建設項目,中方並沒有公開確認。這其中就有審慎的考慮,“基礎設施建設要和國家發展相匹配,現在石油價格下跌,尼日利亞的鐵路還是慢慢推進比較好。”一名參與非洲鐵路建設的主管人員對我説,“要保證項目符合投資規律”。
非洲不是一個兩個簡單的小國,中非關係也並非單純的利益交換。多年援建、投資,不論中國企業還是非洲國家都在進步,也都在學習如何保障雙方利益、管控風險。不能再抱着對非“政治多於效益”的舊印象,冤枉了那些好朋友、真朋友。多聽一些一線的故事,觀感會大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