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若緣:法國處於最高規格安保下,為何恐襲還是發生了?
7月14日,法國的國慶日,這個源於法國大革命中攻佔巴士底獄的紀念日,一直以來是法國人引以為傲的精神圖騰。然而2016年的7月14日對於整個法國來説怕會是一個異常難忘而又血腥的國慶日:當地時間14日晚間,在法國尼斯市一輛卡車衝進正在國慶日煙花表演的人羣,根據當地報紙的消息,卡車司機一邊開槍一邊碾壓密集的人羣,截止發稿已經造成逾80人死亡,上百人受傷。當地政府將此次定性為恐怖襲擊,並要求居民待在家中。
雖然現有的消息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是一場和伊斯蘭聖戰有關聯的恐怖襲擊,但是已經確定襲擊者是一位有着法國和突尼斯雙重國籍的突尼斯人,同時襲擊的日期和目標如此有針對性,很難讓人不聯想起在過去一年裏法國人連續遭受的兩起恐怖襲擊:2015年1月7日查理週刊因諷刺穆斯林先知遭到襲擊,數十名工作人員被行刑式處決;2015年11月13日巴黎市中心7個地點同時遭到聖戰分子武裝襲擊造成超過130人死亡。如果算上此次國慶日慘劇,那麼這將是18個月以來發生在法國本土的第三次恐怖襲擊。

國慶日尼斯恐怖襲擊是繼查理週刊襲擊事件,巴黎系列襲擊事件後,法國本土18個月來遭受的第三次恐怖襲擊
全世界都已經對中東或者非洲這些動盪戰亂地區每天都在發生的恐怖襲擊慘劇感到麻木和“習以為常”,然而如此頻繁的恐襲發生在世界最發達的國家卻是一件讓人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要把責任全部歸咎於法國安保系統,這顯然不能讓人信服,在經歷了2015年兩次總共造成超過150人死亡的恐怖襲擊後,法國軍警和情報力量幾乎全力開動投入到反恐應對中,作為有着超過40年反恐實戰經驗的法國武裝力量,其財力支撐和素質能力都是世界一流,遠不是第三世界國家軍警力量可以相比的;同時為了應對剛剛舉辦的歐洲盃,法國更是投入超過9萬名軍警和各種高科技反恐裝備,可以説此時的法蘭西正處於有史以來最高規格的安保系統保護之下,然而慘劇還是發生了。
為何如此嚴防死守還是防不住恐怖襲擊的威脅?這要從近年來恐怖襲擊向新模式變化説起。
如果把2001年的911事件當作伊斯蘭聖戰恐怖襲擊的新世紀起點,那麼這十五年來恐怖襲擊從實施模式上以2011年為界限可以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
2011年以前的伊斯蘭聖戰的恐怖襲擊幾乎和911事件一樣,“遵循”着嚴格的三層程序:來自恐怖主義第一層核心(如基地組織)策劃併發出指令,恐怖分子骨幹力量(恐怖組織的各地分支或骨幹人員)作為第二層在核心的財力等支援下依照計劃招募訓練第三層人員,再由其發動襲擊。這就好比恐怖組織是個結構穩定的公司,公司中每一層通過一個網絡聯繫,一個恐怖襲擊從構思、策劃到實施都是一條完整流水線的產物。在這樣的一個流程裏,恐怖分子先後發動了西班牙3·11馬德里爆炸案和英國7·7倫敦爆炸案等一系列恐怖襲擊。這種模式能在歐美國家發動恐怖襲擊的關鍵很大程度上依賴基地等恐怖組織幾十年來人脈網絡資源的構建,然而這種模式最大的軟肋也在於此:準備週期長、牽涉範圍廣、涉及人員眾多,線鋪的很長,一旦網絡中有一處被剪斷,不僅“滿盤皆輸”還會“拔出蘿蔔帶出泥”。
自反恐戰爭開始以來,對歐美而言摧毀這個網絡是反恐工作的重中之重:各種類型的“斬首行動”直接摧毀了恐怖組織網絡的中高層核心;對各種“信使”的抓捕切斷了各級恐怖組織的聯繫,這就好比這個恐怖主義公司裏,核心決策層消失,各個“部門”聯繫中斷,沒有了高層的佈局,也沒有了長期的規劃和實施,那麼這個公司自然無法“產出”恐怖襲擊。
也正是這樣,在2005年以後,西方反恐機構堅持情報優先的策略,通過由點到線,由線到面的打擊,那些苦心經營多年的恐怖組織網絡節點被挖出,新的節點又無法建立,對恐怖組織而言策劃恐怖襲擊越來越困難,甚至連恐怖大亨本拉登也因為信使被抓而在2011年5月被特種部隊擊斃。這一時期也是整個西方反恐戰爭成果最高的時候:高效的情報系統成了守衞歐美國家免於恐怖襲擊最強防線,基於此重新建立的安保系統和危機預防機制把歐美城市打造的如銅牆鐵壁一般。雖然在本拉登被擊斃前,其所構建的國際恐怖主義組織網絡已經名存實亡,然而他的被擊斃宣告了那種高層指令、長線策劃的恐怖襲擊模式徹底終結,所謂的恐怖主義核心已經不存在了,也沒有什麼恐怖主義情報網或者行動組可以在歐美反恐機構打擊下隱蔽活動到實施恐怖襲擊,一個又一個的頭目被擊斃,一次又一次的襲擊被提前挫敗,所以西方很多輿論當時甚至相信經過10年的努力,反恐戰爭已經勝利。

情報先行成為西方預防恐怖襲擊最主要的手段,正是這種利用恐怖襲擊需要長線策劃的弊端而進行的順藤摸瓜式的打擊讓西方社會一度遏制住了針對本土的恐怖襲擊浪潮,在過去10年裏歐美反恐電影無數次反映了情報給反恐機構帶來的優勢
然而就在本拉登被擊斃的同一年,一場席捲整個阿拉伯世界的“革命”改變了一切。雖然現在還無法對“阿拉伯之春”做一個完整而全面的定性,也無法確定西方是否是因為擊斃本拉登帶來的盲目自信造成的局勢誤判而急於發動這場剷除意識形態敵人的“革命”,但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是“阿拉伯之春”催生了ISIS。
ISIS的誕生改變了世界恐怖襲擊的模式,這個改變,最大的表現是比起之前的三層模式的恐怖襲擊,在新的模式裏恐怖組織核心層面對恐怖襲擊實際決策的作用被極大弱化了,ISIS的高層一般並不直接參與具體恐怖襲擊計劃的制定和安排,也並不像911時代的基地組織一樣為下一層的骨幹分子提供實際的支持,他們的更多的像是一個精神圖騰一般的存在來鼓勵全世界各地現有的或者潛在的恐怖力量去發動襲擊。
ISIS之所以能做到這點在於其主體思想與之前的恐怖組織有所。在ISIS之前哪怕是元老級的基地組織,雖然奉行和IS一樣的極端思想,然而他們的恐怖襲擊更多的是對他們認為的“異教徒”的懲罰和反擊,比如在現在可以看到的基地組織頭目發表的申明裏聽到最多的是要求西方軍隊撤出其所佔領的阿拉伯領土,他們把策劃恐怖襲擊當做是對西方強大武裝的不對稱反擊。然而ISIS的思想就比基地組織“高得多”,ISIS本身的字面意思就是伊斯蘭國,該組織的目標是消除二戰結束後現代中東的國家邊界,並在這一地區創立一個實行伊斯蘭教法的政教合一酋長國。2014年ISIS和基地組織分道揚鑣後,立刻宣佈恢復哈里發制度,顯示了其建立全球性伊斯蘭國的野心。反擊與建國,ISIS對待恐怖襲擊的態度上已經遠遠超越了對異教徒的懲罰,這讓他們並不願意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對西方國家的襲擊上而是專注於藉着中東亂局擴張勢力範圍,為“建國”打下基礎。
也正是因為這個區別,給新的恐怖襲擊模式帶來了兩個影響深遠的變化:一方面ISIS不需要像基地組織那樣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培養和維護恐怖襲擊網絡,因為ISIS的理念對極端分子來説更具有誘惑性和鼓動性,那麼每一個受極端思想影響的人都可能是潛在的恐怖分子。另一方面,ISIS不直接策劃具體的襲擊,並把襲擊的主動權,下放給了之前提到的潛在恐怖分子。這樣就大大減少了一場恐怖襲擊從策劃到實施之間的時間和聯繫成本。原本需要“核心、骨幹、行動”三層聯繫才能完整實施恐怖襲擊的模式被極大精簡,只需要兩層甚至只要單獨的一層就可以發動恐怖襲擊。

與基地組織等老牌恐怖組織不同ISIS有着“更高”的理想,這讓針對西方本土的襲擊在他們眼裏不再是對西方軍隊的不對稱反擊而已一種彰顯自己建立全球性哈里發國家的野心
比如2014年12月15日發生於澳大利亞悉尼市中心馬丁廣場的伊斯蘭極端分子恐怖襲擊,襲擊者受ISIS伊斯蘭建國思想影響以劫持人質為手段發動了這場恐怖襲擊,但是襲擊者本身與ISIS並無實際關聯,甚至在和警方對峙時要求警方給他提供ISIS的旗幟用於宣傳,雖然在襲擊以3人死亡告終後,澳大利亞政府還固執的堅稱這是場恐怖襲擊但是和ISIS無關,同樣的事件還包括2014年10月22日發生在加拿大渥太華的恐怖襲擊。也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ISIS組織與其願意去組織一場恐怖襲擊,倒是更願意去認領一場恐怖襲擊,彰顯自己在伊斯蘭聖戰中的地位。比如2005年基地組織實施倫敦7.7爆炸案後兩個月才拿到襲擊者的宣傳視頻並以此宣佈對爆炸案負責。而到了2015年巴黎11.13恐怖襲擊發生後的第二天ISIS就直接在社交網站上直接認領了這個襲擊。也許襲擊者並不是ISIS直接派遣,也許襲擊事件並不是ISIS直接策劃實施,但是一切伊斯蘭聖戰恐怖襲擊都是對ISIS號召的響應
如果説前本拉登時代的恐怖襲擊是一個公司“獨立打拼”的產物,ISIS的恐怖襲擊則更像是一場號召“全民參與”的社會運動。
但是顯然西方社會並沒有做好應對這種恐怖襲擊新模式的準備,歐美反恐機構對於恐怖襲擊的預防重點在於利用恐怖組織之間長線聯繫的弊端,達到偵破一點偵破全盤的效果。然而新的恐怖襲擊模式已經告別了這種多層策劃長線聯繫的模式,而用一種獨狼行動遍地開花的方式來進行。沒有來自外國恐怖組織高層的計劃指令,也沒有會露出馬腳的資金轉移支持,更沒有容易暴露的恐怖分子招聘和培訓。反恐情報部門渴望尋找的一切蛛絲馬跡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可能只是一個來自本土社區的青年,在被極端思想洗腦後突發奇想獨立計劃,比如在2015年1月的巴黎《查理週刊》襲擊事件裏,警方追捕幷包圍了兩名襲擊主犯,結果一名事後被證實和襲擊《查理週刊》團伙並無關聯的槍手突然襲擊超市劫持人質,支援呼應襲擊主犯,給警方製造壓力。而此次的國慶日卡車恐怖襲擊,考慮到襲擊者孤身一人,很有可能也是這種類型的孤狼行動。

如果説前本拉登時代的恐怖襲擊是一個公司“獨立打拼”的產物,ISIS的恐怖襲擊則更像是一場號召“全民參與”的社會運動
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西方反恐機構就變成了“睜眼瞎”,那些依靠情報支撐起來的預防恐襲的銅牆鐵壁沒有發現任何來自外部的威脅,卻遭受到了來自內部致命的襲擊,防不勝防。
這便是法國政府嚴防死守卻依然無法防住恐怖襲擊的重要原因,並且隨着襲擊帶來的歐洲社會階層的割裂和矛盾加深,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樣的恐怖襲擊會越來越頻繁,如何對這類恐怖襲擊做到有效的預防和根治,或許這將遠遠不是反恐領域可以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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