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信:土耳其政變第4天,我從大學圖書館裏被趕出來
7月15日,在距離伊斯坦布爾100多公里之外的馬爾馬拉海的一個小島上,除了游泳和曬太陽外什麼也不用幹的我度過了又一個平靜的白天,傍晚在海邊的燒烤營地朵頤之後,坐在海邊橄欖樹林裏看着海上生明月的場景,不禁感慨又是一個多麼靜謐的夜晚,月光灑在大海上,度假小鎮完全籠罩在夜的沉靜中。
11點多回到住處,打開臉書翻看的時候發現有人髮狀態説伊斯坦布爾的跨海大橋交通癱瘓,需要過橋的人要多加註意,當時我想肯定又是交通擁堵了。隨後,朋友給我發消息説發生了政變,我問怎麼回事?他説不太清楚。我説那就等着吧。
臉書上開始出現了軍人和坦克在跨海大橋以及阿塔圖爾克機場上的圖片,各種消息紛至沓來,我趕緊打開電視,各大電視台都是軍人,坦克,衝突,戰機,炸彈聲之類的報道。似乎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誰也不明白誰是誰,軍人從哪裏來,要幹什麼,除了幾個還在播放電視劇的電視台外,所有的電視台都處在驚慌錯亂中。我不斷地換着頻道,企圖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但心裏一直覺得不會出什麼大事,似乎在土耳其,尤其是伊斯坦布爾數次的恐怖襲擊後,已經不再把這些事當回事了。
災難從TRT的政變宣言開始。TRT的女主播正襟危坐宣讀着政變者聲明時,我的腦子轟的一下大了。第一件出現在腦子裏的事就是“我博士學位怎麼辦?還讀的完嗎?”,聽着女主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宣言,都不知道該想些什麼,突然TRT的電視信號沒有了,中斷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號,説明政變軍並沒有完全控制局勢,至少電視信號還是掌握在政府的手裏。
隨後,埃爾多安通過FaceTime向全國人民講話的直播多少讓我輕鬆了一下,至少這個國家還不至於天翻地覆。埃爾多安號召土耳其人民為了自己的國家上街,去跨海大橋,去機場,去廣場。沒過多久電視直播裏就看到人們披着國旗趕到了機場,沒過多久就傳來了機場政變軍人撤退的消息。我的朋友阿合買提給我發消息説政變失敗了,他特別失望,因為他討厭現政府,希望政變能推翻這屆政府。我説你怎麼知道失敗了,他説因為人們已經上街了,軍人正在撤退。

我住的地方除了電視機裏政變的緊張氣氛再也沒有任何不安和混亂,寧靜的海島上據説就駐紮了一個部隊,但整夜也沒聽到任何動靜。我不停地刷新臉書看着伊斯坦布爾和安卡拉傳來的消息,政變失敗已經是定局。
第二天,照舊去海灘,照舊去游泳。整個小鎮連個警察都看不到,更不用説軍人。海灘上還是慵懶的遊人,父母帶着孩子戲水曬太陽。我很難想象伊斯坦布爾是什麼情況,但對一個前夜才發生過政變的國家,這裏的氣氛寧靜的有點令人髮指。
阿依登大哥氣急了,對着電視大聲説“這都是謊言,這是哪門子的政變,宵禁在哪裏?別的地區的軍人在哪裏?”,這位叫阿依登的大哥是本地島民,非常仇視執政黨,字裏行間透露着對這場政變的不信任和隱射着這是政府自導自演的一出局的意思。對於一個受過哲學和社會學訓練的人來説,我不太相信陰謀論,因為根據常識判斷,一個政府對自己搞政變這個可控的風險遠遠大於能得到的好處。我的第一判斷就是:這是一場兵變,但並不能算是軍人政變。
在島上不真實的(或許這才是真實的)寧靜讓我不舒服,我打電話給伊斯坦布爾的同學問情況。錫南的聲音非常疲憊,我説怎麼回事?為什麼你聽起來那麼累。錫南告訴我,昨天他在外面的廣場待了一夜。我有些吃驚,因為我覺得錫南是一個有些自私並不怎麼關心別人的人,但他這次的回答真的令我對他刮目相看。他説我們很多人都出門了,並不全是支持現政府的人,(據我所知,錫南就並不怎麼待見埃爾多安)但我們需要保衞我們自己的國家,我們不接受軍人政變的方式來干擾我們的民主進程,有什麼問題我們自己可以通過民主的方式解決,所以我上街了。我問他去了哪裏?他説他去了餘斯屈達的廣場,他還告訴我我們的另一個同學木枷黑提晚上去了博斯普魯斯大橋,我特別驚訝,因為據我所知博斯普魯斯大橋上是發生過武裝衝突且有死傷的地方,不過幸好我們的同學並沒事,很平安。
我掛了電話後,我試圖想象他們當時的心情,半夜不顧生死上廣場,去大橋保衞自己的國家,被我這幾個平時也看不出什麼的同學的認真勁震動了。
島上再也待不住,我趕緊買了回伊斯坦布爾的船票,政變後第2天返回了伊斯坦布爾。一路上沒有任何異常,船上來伊斯坦布爾的人還不少,座位幾乎都是滿的。兩個小時的船程,下午六點半到了伊斯坦布爾,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去轉地鐵的時候終於發現地鐵站有警察在開包檢查。一個年紀比我還小的警察讓我打開揹包,我打開後最上面的一罐薯片露出來,他拿在手裏晃了一下,薯片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我們倆相視而笑。他問我是哪國人?我説我是中國人。他説了所有土耳其人都會説的話:“唉,我覺得你們都好像,我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哥們兒,其實並不是那樣的。”我答道。沒什麼異常,他就讓我走了。坐地鐵,回家,伊斯坦布爾和我走之前沒任何區別。
政變第三天,下午我出門去塔克西姆廣場那邊的圖書館看書,暑假的時候這裏人不多,最好的是這裏24小時開放,還有空調。夜裏11點多我打算回家,從圖書館出來往地鐵站走的時候發現整個塔克西姆廣場完全是土耳其國旗的海洋,兩面巨大的國旗下面是擠滿廣場的人們手裏揮動的小國旗,廣場的一側搭建了一個舞台,塔克西姆所在這個區的區長來到了現場,主持人抑揚頓挫的聲音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浪潮,我趕快也跑進人羣裏湊湊這個難得的熱鬧。
男女老少,有的攜家帶口,有的三五成羣,當然也有我這樣孤身一人的,都在廣場上為“民主守夜”。這是埃爾多安以及執政黨號召土耳其人民夜晚出來佔領主要廣場,防止軍人再次政變的手段。土耳其全國上下各個城市的主要廣場在這幾天的夜裏都是人滿為患,我看很多人在草坪上鋪着毯子,估計就是要睡在這裏的,還有搭起帳篷的。舞台上播放着激動人心的音樂,還不時有煙火升起,人羣裏賣燒烤的小攤販和賣水的小孩穿梭,我恍惚以為是在參加演唱會。湊夠熱鬧,吃了一個土耳其烤肉卷後坐着免費的地鐵回家睡覺。(伊斯坦布爾所有公共交通一直免費到7月20號)。
政變第四天,也就是今天。睡到自然醒後來到伊斯坦布爾大學法學院的圖書館看書,有不少人都在這裏學習。我們學校風平浪靜,安保也沒什麼加強措施。一切都似乎要永遠平靜下去的時候,突然下午將近6點,保安進入圖書館宣佈所有人離開,伊斯坦布爾大學所有圖書館關閉!不解的學生問保安為什麼?保安也只説是通知,他也不知道。我們都明白肯定跟政變有關。
我打開CNN TURK的新聞端,頭條就是驚人的“高教部要求全國所有公立以及基金會大學全體1577名院長辭職”。政變被鎮壓後,埃爾多安開始肅清軍警以及司法部門的政變分子,今天這場清洗運動到了教育界。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次清洗會對我們學生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因為沒人知道,大家都很吃驚。埃爾多安説這次政變是葛蘭組織策劃實施的,葛蘭組織在土耳其運作多年滲透進了軍警司法教育各個領域,按這個邏輯那肅清教育界也是遲早的事情。
正在我不知道該去哪裏的時候,我同學再依乃莆給我打電話説:“守信,你知不知道我們學院今天晚上8點有一個會,全部學生和老師都參加,我正在路上。你也過來吧。”去年也有一次所有在讀碩士和博士與老師見面的會,我就沒去。我想這次可能也是類似的活動,那最好不要再錯過,就去了。
去了學院才知道,今天我們學院要組織一次“民主漫步”。從我們學院出發走到市政廳前面的廣場,也就200米左右的距離。我看見了我們宗教社會學系的系主任也來了,很多隻見過一兩次的博士同學都來了。我的好朋友蘇萊曼也來了,我很高興地和他打了招呼,他手裏扛着兩捆土耳其國旗,見者有份,也給了我一面。我當時感覺很奇特,一箇中國人拿着土耳其國旗民主漫步,真是太科幻了。我們院的所有師生浩浩蕩蕩來到市政廳廣場前,這裏早就是人山人海,跟我昨天在塔克西姆廣場湊的熱鬧大同小異,不一會我就意興闌珊慢慢離開人羣去地鐵站準備回家。
聽説明天我們伊斯坦布爾大學還有一次更大規模的遊行要在祖國大道上進行,我想算了明天的熱鬧都留給他們吧,我什麼也沒有最好。
現在已經是凌晨將近2點,政變後的第5天開始了,正在我寫這些話的時候外面的街道上傳來接連不休的汽車鳴笛聲,我可以想象掛滿國旗的私家車滿大家行駛的樣子。下午在學校我問一位老師這個廣場守夜的活動什麼時候結束?他説這個星期應該差不多可以結束。我但願這個星期可以結束,能給我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被隨便關掉的圖書館就可以。這個註定很漫長的夏天,對於一個處在風暴口的學生來説,最好的就是安靜地看書,靜靜地觀察,仔細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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