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香港書展講演:兩岸三地都要警惕極端高漲的愛國主義情緒
7月27日,台灣前“文化部長”龍應台來到香港書展,進行了半個小時的講演。在宣傳她的兩部新書為主題的講演中,她談到了隔閡、宗教衝突、恐懼、愛國、國家社會主義、納粹等話題,以及她最拿手的“幸福”。
之前的一段時間歐洲處於多事之秋,難民引發的危機在歐洲進一步深化,法國、德國先後發生恐襲。另外,土耳其也發生了一次未遂政變。龍應台的“幸福”觀受到相當大的外部壓力的挑戰,她也承認,“幸福是多麼脆弱的東西”,但她仍然堅持,“個人絕對不是無能為力的”。她選擇了迴避當前複雜的衝突問題,而是把視野推至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用幾則“暖心”故事對“個人力量”的作用進行佐證。
在談到“言論自由”的問題時,龍應台的觀點也十分有“新意”,她提到30年前曾在講演裏説過,希望台灣有朝一日變成“發表任何的言論心中都沒有恐懼的社會”,現在“這個願望台灣是真正的做到了”。現在,“那場演講其實很適合今天的大陸”。
近一段時間大陸網民頗為關注的“愛國”的問題,她也同樣提出了看法,她從“歐洲的發展”、“非洲現在的狀況”、“中東的情勢”得出結論:極端的、高漲的愛國主義,會把你的社會帶到什麼樣可怕的處境當中去。

龍應台7月27日在香港書展
以下為鳳凰文化7月27日文章,原標題《龍應台:兩岸三地都要警惕極端高漲的愛國主義情緒》,作者馮婧。
鳳凰文化訊(馮婧香港報道)“龍先生,昨天我們香港發生了一件值得回味的大事,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在捕捉那個虛擬的小精靈,如果你像我一樣是個中學生的家長的話,會怎麼看待這個現象?”7月27日,龍應台的演講現場,一位憂心忡忡的父親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龍應台沒有遵循設問者的先驗取向,堪稱歡快地回答説“PokemonGo對吧!我已經把它下載在手機裏了!可是我還沒有時間玩,如果要我説它是不是危害青少年的成長,那在此之前我得先知道它怎麼玩兒啊,我今天一講完就去玩兒。”
不去對自己並不瞭解的事情做主觀判斷,而是竭力去“傾聽”和“理解”,這是龍應台一貫的態度和立場,也是串聯起這場“幸福,可以透過努力嗎?”主題演講的一條暗線。

龍應台分享新書《美麗的權利》與《傾聽》
面對兩岸三地的誤解與隔閡、乃至歐洲、非洲、中東的地區與宗教衝突,她堅持“你可以不喜歡,但是請你多去了解他們一下,再決定要採用什麼態度”,“越是不喜歡的人越要去傾聽”,併發出警告,“不把傾聽當作一件重大功課來做的話,有可能會走上戰爭,真的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卸任後的龍應台看起來柔軟了許多,一如本次演講的題目也是看似雞湯小清新,但她一開口,你就知道果然被騙了,龍應台果然還是那個操心的龍應台。她以2005年的舊文《什麼是幸福》為樣本,為我們描繪了現代人所能擁有的幸福景觀: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開店鋪的人天亮時打開大門,不會想到是否有政府軍或叛軍或飢餓的難民來搶劫。走在街上的人不必把揹包護在前胸,時時刻刻戒備。睡在屋裏的人可以酣睡,不擔心自己一醒來發現屋子已經被拆,傢俱像破爛一樣被丟在街上……幸福就是,早上揮手説“再見”的人,晚上又回來了,書包丟在同一個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張椅下。
“要知道一個月,單單是一個月發生的事情,土耳其發生了什麼事情?法國發生了什麼事情?德國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歐洲的見聞,宣告了這種尋常幸福的支離破碎。據龍應台透露,之前半個多月她一直在歐洲旅行,路途中的幾番偶遇信手拈來,就成了本次演講的素材。

“法蘭克福羅馬廣場上有一個大圓盤,它用德文寫的是1933年5月10日,信仰國家社會主義的學生在這裏燒書。國家社會主義也就是納粹,一羣自稱是愛國的學生青年,把不符合國家的意識形態的所有的書,當場燒掉。”

“人行道的地面上有五個方地磚,上面的兩塊,左邊寫的德文是,1941年從此屋被驅逐締結出境,1942年被害,右邊那一塊是他的妻子。這五個地磚都寫着他們被遞交到哪裏去,在哪裏被害。那個地方叫做LODZ,今天它是波蘭的第三大城,有70萬人。”
龍應台把兩例並舉,指出前者是一個為了維繫幸福而努力要向上提升的力量,而後者是一個現實的往下墜的力量。因此眼前的幸福是要珍惜的,但是為了維繫這種幸福,其實需要個人清晰地去做非常多的決定,才可能為這個社會貢獻我們自己的力量。“看看過去一個月在歐洲所發生的事情你會知道,你要費多大努力要維繫你的幸福,而那個幸福是多麼脆弱的東西。”
但個人絕對不是無能為力的。就算是在四十年代,被恐怖籠罩的LODZ,依然有主動選擇與波蘭人販子周旋而非舉報他的德國女孩,也有半夜叫醒全家去親眼目睹隔壁士兵虐殺猶太人現場的德國父親,有日日夜夜都在路過那座有去無回集中營的火車,也有在偏安於東德時依然堅持拒絕德國人插隊的照相館老闆……龍應台以在歐洲旅行時聽到的LODZ故事為例,證明幸福不是不可以透過個人的努力來維繫,個人不是沒有地位和決定權的。“從全球化以來,歷史的進程已經發展到現在非常尖鋭的地步,甚至於你到任何地方都覺得非常不安全,但是在這樣歷史進程之中,個人一定要有作為改變歷史進程,或者是有向上提升作用的一種力量去發揮的可能,不能夠束手無策地等着它發生,個人是一定有效的。”

排隊等待提問的讀者
演講時長僅有半個小時,龍應台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現場的觀眾。香港書展把來自台灣、大陸、香港甚至馬來西亞和柬埔寨的讀者匯聚到了一起,伴隨着探討和交流的越發深入,發問者各自的身份意識開始逐漸顯現,演講現場變成了一場“大傾聽”。
龍應台認為,不管是來自香港、台灣或者是中國大陸,都有責任努力讓華文世界會更繁榮、更開放、更自由、更幸福。幸福其實很難獲得,而且獲得之後需要更艱難地去維繫。“我們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根小小的蠟燭,放到一個黑的房間裏去試試看,你會發現只要一點亮它,它就能照亮整個房間。”
以下為問答實錄。
提問1:港陸台的思維方式不一樣的情況之下,怎麼樣可以正常的有效的進行傾聽和交流?
龍應台:其實兩岸三地,我們之前顯然都沒有非常大的隔閡,尤其最近這一兩年來這種隔閡和差異非常非常凸顯了。我這一代人,或者你爺爺奶奶這一代人,他們是經過戰爭的那一代,你多瞭解一點戰爭的原因,就會知道説如果各個地區的人,不把“傾聽”當作一件重大功課來做的話,就有可能會走上戰爭,嚴重到這個程度,你就非得學會去傾聽你不喜歡的人不可。
提問2:剛才你説越不喜歡就越要傾聽,可是現在在香港我們沒有看到傾聽,只看到對立。我一想到現在年輕一代那種很荒謬的狀態就感覺到很絕望。我就想龍教授你能不能給香港的年輕一代一點鼓勵?
龍應台:謝謝。我不敢説我能夠給香港年輕人做什麼特別有效的鼓勵。但是很誠懇的説,我覺得我們對於整個社會的焦慮感,以及年輕人本身的不滿或者茫然、失落感,是不是把他放在一個更大的光譜裏頭去看?你知道,西班牙的青年的失業率40%,法國的青年的失業率是24%,你會發現自己不是全世界最苦最茫然的人。當你瞭解了現在自己的苦悶有哪一部分是我原生社會獨有的問題,比如説來自北京那麼大一塊陰影照在我頭上,使得我不能抬頭,或者説其中有多大的比例是一個全球性共有的痛,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上。
還是要回到《傾聽》這本書裏説的,我們很多會認為造成我們痛苦的根源跟中國大陸那一大片土地有關係,我自己反而比較想跟我們年輕人説,你可不可以不把它當作一塊鐵板去看,而是想在那個鐵板裏頭有多少人跟我有同樣痛苦,以及同樣的渴求?在你討厭的或者害怕的中國大陸,有多少比例的人是跟你其實是一條戰線的。所以你要憤怒的對象,以及要結合力量一起努力的對象,不是以區域來劃分的,也不是以國家來劃分的,而是以共同的價值。
提問3:龍教授您好,我是在香港工作的大陸人,我的問題是台灣“520”換屆之後,相比換屆之前,執政黨變有的一些政策也會不一樣,民眾的生活有哪些變化,他們有沒有變的更幸福?
龍應台:才兩個月,你太心急了一點,我覺得要給這一屆的新政府更多的時間。我覺得我們全球性,有一個共同很突出的現象叫做不信任。民眾不信任媒體,公民不信任政府,政府不信任媒體,媒體不信任政府,不只是政府,你也不信任國會,你也不信任司法,是有一個普遍性的不信任。當你面對整個都是不信任的環境時,你其實過的非常非常辛苦。當你問到“520”上台的新政府,我也會覺得他們會做的非常非常辛苦,我倒是寧可願意給他多一點時間,叫他不要心急,不要為了政績而去做表演型的政策,我願意支持一個新的政府做長遠紮根的工作。
提問4:前幾天在北京野生動物園發生了一個事件,一個婦人因為與老公吵架憤然下車,被老虎差點咬死,而她的老母親上去救她被咬死了,請問您如何看待目前這個沒有規矩的社會?
龍應台:大家的默契跟規範,其實是經過時間的鍛鍊。我常常聽到海外在罵大陸人的時候會説,等車的時候擠成一團,用手肘推別人或者隨地吐痰,各種惡形惡狀。如果是我認識的人講這些事情,我都會説你年紀輕,你不知道我們台灣人在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是個什麼狀態。我記得很清楚,我讀大學的時候去等火車,是怎麼樣地擠成一堆,完全沒有任何文明規範,但是你看三四十年之後的台灣,如此的井然有序,彬彬有禮。海外的人、台灣人、香港人,對於大陸的這種行為,也許可以不用那種鄙視的眼光去看談他,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個文明的進程,因為我們自己走過貧窮和混亂,我們走過那個階段,像這種就要鼓勵他更去做的更好。
提問5:當守規矩遇到野蠻的時候,野蠻好像更容易能夠得利,我們對守規矩可以説些什麼呢?我們對野蠻又應該怎麼對待呢?
龍應台:這個問題我自己常常思考。當納粹興起而且當它變成很明顯野蠻的時候,德國的知識分子他做了什麼樣的選擇?有的人當場抵抗然後就被殺害了,有的人是選擇跟它妥協,有的人變成它的幫兇,有的人選擇徹底的離開,或者他可能比較懦弱,他知道沒有抵抗的能力,寧可不説話也不要説謊。
所以每一個人在面對野蠻的時候,我覺得都在考驗那一個人,他對於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信仰跟自己的能力做了評估之後,做出的一個最能夠做的選擇。這是一個嚴肅的議題,可能每一個人其實都要思考這個問題,然後選擇自己最信仰的那一個位置去面對。
提問6:你的新書裏面有提到你在1986年對台灣的夢想是自由,那我想問你在30年後的今天,你現在所期待的台灣夢想是什麼?
龍應台:1986年那場演講其實很適合今天的大陸,因為那篇演講最後是説,我希望台灣有一天變成一個社會是你心裏完全沒有恐懼,你講任何的話,寫任何的書,發表任何的言論心中都沒有恐懼的社會,這是1986年在台灣時期説的一句話,單單這個願望台灣是真正的做到了,這是台灣人可以引以為豪的成就。
可是這30年這一步做到了之後,這30年它逐漸的發展就衍生出另外一種問題來,我對他的期待是更進一層的,自由跟自律之間的界限到底在哪裏,你自由是要到什麼程度,但是你在哪一個地步的時候必須要縮回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台灣人到現在顛顛簸簸地在尋找,而且我覺得這方面,我們一直做的相當不好,這個是要繼續去努力的。
提問7:你剛剛從一個政治的漩渦裏面離開,然後你其實是一個文化界的icon,那麼你現在作為一個寫作者,會不會對華文文化界有這樣的一個願景,去推動它的共榮或者是割裂,我想問一下您未來的計劃?
龍應台:我未來的計劃,我什麼都不會做就是寫作,寫什麼東西堅決不告訴你。
看着歐洲的發展,看着非洲現在的狀況,看到中東的情勢,我其實個人會相當的憂慮,就是兩岸三地的政府跟人民,如果沒有意識到極端的、高漲的愛國主義,會把你的社會帶到什麼樣可怕的處境當中去,如果這個自覺不夠高,而讓那種情緒性的,不管是台灣的民族主義,或者是中國大陸的民族主義,或者是香港本地的民族主義,當他們的情緒燃燒時,我就非常憂慮我們的未來。我自己會鼓勵在場的年輕人去看的更廣,你可以不喜歡對方,你可以不同意對方,但是請你花一點時間去了解對方,然後再決定你到底是要怎麼樣對待他,我覺得這是兩岸三地非做不可的課題,情緒性的發展跟燃燒是一件最危險的事情。
提問8:我喜歡您的《野火集》,裏面提起了很多問題,這是我們大陸現在面臨的。作為一個文化人可能在文章中提出問題,而且用比較激烈的語言來描述。而後來您作為台灣的首任文化部長,其實是來解決問題的,這兩個角色之間是有衝突的,所以文化部長卸任以後,對您寫作這方面有怎麼樣的啓示?
龍應台:看到鐘錶的時候,一般人只會看看是幾點幾分,而我是那個因為有了做事經驗,所以知道鐘錶後面的齒輪是怎麼轉動的那個人。比如説台灣的自來水供應系統太過老舊的系統,多年來沒有更新,以至於它的水壓是不夠的,所有的建築都有水塔,奇醜無比。如果我只是一個所謂的文人就會覺得好醜啊就結束了,但是我有過做事的經驗,就知道它醜的後面也有結構性原因的承載,然後那個原因可能需要怎麼樣的方式去處理,將來再寫,會使我的觀察力更深刻。
提問9:我是個主張男女平權的女權主義者,可能現在很多人把女權主義者當成是一個貶義詞了。有些人重男輕女非常嚴重,我想盡我自己的努力去喚醒他的意識,您覺得有什麼很好的方式?
龍應台:女權主義在華文世界裏仍舊被當做一個貶義詞,你是否可以跟對方解釋説,其實女權主義指的就是人權主義,只不過你的人權是在婦女身上。當你為勞工的權益去大聲吶喊的時候,你為新移民去主張權利的時候都很受到尊重。但是我們人類社會里有一半是女人,而女人在很多的方面受到極大的壓迫和歧視,你去為她們説話的時候,為什麼得不到掌聲跟尊敬呢?
而且女性在這個社會的結構被壓迫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説我過的很好所以沒有問題,你要看到這個社會結構裏女性的處境如何。你單單講中國大陸的自殺率,農村婦女的自殺率是男性的多少倍,農村婦女的自殺率又是城市婦女的多少倍,她為什麼自殺,她受到了什麼樣的壓迫,都跟性別有關。再説同工同酬這一件事情,如果你去看中國大陸的這個數字的話,你們會大吃一驚,比起從前是大倒退,男性的平均工資遠遠超過女性的平均工作。當你知道那個處境的時候就知道,你如果是帶了孩子,我們如何培養出新一代有進步觀念的人出來,如果你還是灌輸你1歲、2歲、3歲的孩子,男孩子玩兒卡車,女孩子玩洋娃娃這種觀念的話,我們就會不斷培養出一代又一代這樣的觀念,難道這是我們嚮往的社會嗎?當然不是,也請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