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若緣:現代奧運和古奧林匹克運動有關係嗎?
當19世紀末,法國人顧拜旦以復興體育運動為目的籌辦第一屆奧運會時,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百年後的奧運本身會被賦予那麼多的含義。
以1896年雅典奧運會為標誌,現代奧運會已經走過了120年的歷程,從籌辦伊始,顧拜旦就以直接冠名的方式將現代奧運會作為兩千年前古希臘奧林匹克運動的直接繼承者來看待。來自奧林匹亞山的火種點燃聖火,充滿古希臘風情的橄欖枝元素,不僅成為了現代奧運會最重要的標誌,也成了彰顯現代奧運“古希臘血統的”最佳名片。
然而事實上,無論顧拜旦多麼想把現代奧運和古希臘奧運聯繫起來,或者現代希臘人多希望把現代奧運和自己的歷史結合起來,二者之間其實並不存在真正的繼承關係。
比如,現代奧林比克運動最著名的格言:“更快、更高、更強(Citius, Altius, Fortius),實際上只是顧拜旦借用巴黎一個修道院院長在一次小型户外運動會上鼓勵參賽者的一句話;來自奧林匹亞山的聖火傳遞儀式,實際上是1936年柏林奧運會上希特勒為了證明其納粹種族理論中雅利安人繼承於希臘文明的優越性而一手創造的。

(很多人不知道,現代奧林匹克格言不過是法國一個修道院長的隨口一言,奧運火炬的推廣最早是為了服務納粹德國種族理論,現代奧運和古奧林匹克運動本質上並無聯繫)
現代人對舉辦於公元前776年至公元393年間,持續了近1200年的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知之甚少,最重要的原因是帶有濃厚古希臘神教祭祀性質的古代奧運會在公元四世紀末被信奉了基督教的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以異教之名直接禁止,隨之而來的還包括搗毀一切古希臘神教的痕跡。
羅馬文明作為地中海早期文明的代表,可以看作是希臘文明的直接繼承者,與之前的克里特島文明和邁錫尼文明一脈相承,然而羅馬帝國強制推行基督教的舉動在文化上徹底中斷了這一繼承過程。在狄奧多西一世摧毀古希臘文化體系的一百多年後,來自北方的日耳曼蠻族大舉入侵徹底摧毀了西羅馬帝國,並在帝國的廢墟上建立起若干蠻族國家,他們沒有繼承到古羅馬帝國在人文、科技任何先進的方面,卻恰恰只繼承了基督教思想,這些基於基督教文化的蠻族國家成為現代歐洲國家的雛形,歐洲也進入了長達一千年的黑暗愚昧的中世紀時代。而在這個時期裏,古代奧林匹克運動包括它所代表的一切古希臘文明都早已被深埋在了地下。

(現代歐洲國家的雛形來源於毀滅羅馬帝國的日耳曼蠻族建立的國家,這些蠻族除了基督教之外並沒有從羅馬極其延續而來的地中海文明裏繼承到什麼,古代奧林匹克運動從精神到物質都早已終結)
所以,到了顧拜旦時代,古代奧林匹克運動留在歐洲人記憶裏的只剩下隻言片語的民間傳説。雖然1875年到1881年考古工作的進展讓使一些古代奧運會的遺址被挖掘出來,但對於當時的人來説,只是遙遠年代的一個考古結果,和自己的文明繼承沒有一點關係。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顧拜旦打算借用古代奧林匹克運動的名號來複興體育運動,或者説是什麼讓顧拜旦在19世紀末有了推廣復興體育運動的想法,我們可以從顧拜旦所處的時代一窺端倪。
顧拜旦1863年出生於法國一個貴族家庭,擁有男爵的稱號,當時的法國處於法蘭西第二帝國,拿破崙三世的統治之下,藉着完成工業革命的東風,整個法國國力大增,一片繁榮。然而就在顧拜旦7歲的時候,普法戰爭爆發,以能征善戰而聞名的歐陸傳統強國法國,被新興的德意志帝國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打敗,巴黎被佔,法皇被俘,戰後法國不僅丟失了北方6省的大面積土地,賠償200億法郎的鉅額賠款,更徹底喪失了歐陸霸權地位。對法國人來説,被半個世紀前還是一盤散沙的德意志打的割地求和是莫大的恥辱,所以在整個19世紀後30年,總結普法戰爭失敗原因和向德國復仇成為法國上下最主要的社會潮流,也正是在這個潮流之下,顧拜旦走上歷史的舞台。
顧拜旦認為,普法戰爭中法國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動員能力不足,有限的老兵、缺乏訓練的青年組成的後備軍無法從數量和質量上滿足戰爭需求。相反,德意志帝國的戰爭機器被一個及其強大的全民動員體制所支撐着,這個動員體制把全體德意志適齡男性都包含在內,一旦戰爭開始德國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迅速集結超過百萬人的軍隊投入戰鬥。所以縱然擁有眾多人口,在戰場上法軍卻屢次被數量佔絕對優勢的德軍擊潰。
**顧拜旦進一步研究發現,德意志全民正開始普及一種叫做“軍事田徑”的運動。這種帶有準軍事化訓練性質的體育運動,追求速度和力量,很好地鍛鍊了德國青年的體格和紀律性,被這種體育運動訓練的德國青年成為德意志動員體系的基礎也成為德國戰爭機器上的螺絲釘。**而相比之下,法國人對體育運動卻絲毫沒有什麼興趣,體育運動地位低下,運動設施荒廢,青年人缺乏通過運動來提升自己體格和意志力。這樣的社會風氣根本無法在戰爭中和長期訓練、全民動員體制下的德國一戰,也正是這樣的差異,讓曾經無比強大的法國面對新興的德國疲軟無力,喪師失地。

(顧拜旦認為普法戰爭中法國之所以失利,是因為德國戰爭機器具有遠超法國的動員能力,而德國動員能力的力量源泉在於德國具有全民開展的軍事體育運動,如何在法國開展復興體育運動成為了顧拜旦開展現代奧運的思想起點,圖為法國戰敗和德皇在凡爾賽登基)
**於是顧拜旦相信,可以通過復興體育的方式來增強法國人的體格,以此復興法蘭西。**不過作為自幼受人文主義思想薰陶的法國貴族,顧拜旦雖然認識到軍事體育運動讓德國走上強國之路,但是這種以意志順從為核心,軍事鬥爭為唯一目的的體育運動,在他眼裏似乎太過極端,有違和平的人文精神,在法國全盤照抄德國的經驗顯然是不可取的。同時顧拜旦認為,以軍事為導向德國的體育運動成為了德國軍國主義化的力量源泉,這種極具攻擊性的力量讓整個歐洲都處於戰爭危險之下,如何“化解”德國的這種力量,也成了顧拜旦思考的問題。而這時19世紀末希臘地區的考古發現讓大量古希臘奧林匹克運動會遺蹟重見天日。雖然那時的歐洲對於古代奧林匹克運動的瞭解除了傳説幾乎是一片空白,然而自文藝復興時代古希臘文化就被冠以人文主義精神,讓歐洲人自然而然的去想象古代奧運閃爍着怎樣的和平與人性的光輝。在這種情況下,顧拜旦開始把復興法國體育運動同時“化解”德國的軍事體育運動和古代奧林匹克運動劃上等號。
到了1892年,顧拜旦在巴黎索邦大學舉行的慶祝法國田徑運動聯盟成立5週年大會上發表了一篇演講,這篇演講被後世稱為《奧林匹克宣言》,宣言的開頭就直奔着解説德國的軍事體育運動而去:“他們繼續保持肌肉靈活和意志的順從,以便隨時聽從召喚。因為這是德國體操的目的”。隨後又點明德國軍事體育運動的缺點:過於軍事化,會導致這樣的運動不能持久,然後又提及了當時流行的瑞典,倫敦的體育模式。最後表達了希望通過和平的體育方式,增進法國社會對運動的愛好,增強體格,最後帶來歐洲的和平。

(顧拜旦的現代奧運思想,緣起於德國軍事體育運動給法國帶來的巨大創傷,他希望用“託古”的奧林匹克體育運動一方面復興法國體育運動,一方面化解德國的軍事體育運動帶來的和平威脅性,圖為1986年首屆奧運和顧拜旦本人)
至此,顧拜旦構建現代奧林匹克運動的設想開始完善起來,現在看來,顧拜旦的復興體育運動,就像是同一個時代中國清政府“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一樣:在普法戰爭戰敗的大環境下,學習德國人軍事體育思想,來鍛鍊法國人的體質,為打贏下一場戰爭做準備。然而“高貴”的法蘭西貴族又不願意全盤學習德國人“野蠻”的軍事體育運動,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復興體育運動託名古希臘的奧林匹克運動開辦起來。
1896年,在顧拜旦索拜大學演講後四年,首屆現代奧運會在希臘雅典舉行,然而如同古代奧運會在歐洲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一樣,現代奧運會在一開始並沒有激起歐洲人過多的關注,只有舉辦地希臘對活動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派出的運動員佔所有參賽人員的三分之二還多,而開幕式的參展人數直到36年後的洛杉磯奧運會才被超越。頭幾屆奧運會是慘淡的,沒有什麼國家重視參與,甚至連顧拜旦想用奧運會實現歐洲和平的目的都沒有達到,1912年,歐陸已經被戰爭陰霾籠罩的情況下,顧拜旦一廂情願的把1916年奧運會主辦地定在了柏林,想要用這個方式“化解”德意志帝國的戰爭機器,藉着奧運會的“人文精神”阻止德皇發動戰爭,讓德國人把注意力放在運動會而不是戰爭上。然而兩年後,奧運還沒開始,歐洲就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大廝殺中。

(1916年柏林奧運海報,顧拜旦本來想通過讓德國辦奧運的方式來化解當時歐洲緊張的戰爭對峙局面,然而在並沒有奧林匹克傳統的歐洲,他顯然高估了奧運的地位)
戰爭和籌辦奧運會的投入耗盡了這個現代奧運之父的一切財產,晚年的顧拜旦在貧困中度過,靠朋友的資助才在洛桑定居。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戰之後國際局勢發生巨大變化,歐戰終結帶來的20年和平時期,成為各種新舊大國勢力此消彼的時代,沒有了戰爭,競爭還在,奧運會這個體現國力、財力甚至人種優勢的地方成為了各方角逐的舞台,到20世紀30年代開始,奧運會的地位開始被空前的提升,1936年,第十一屆奧運會在納粹德國舉行,整場奧運成為了宣揚第三帝國體制優勢和雅利安人種優勢的盛會。次年74歲的現代奧運之父顧拜旦與世長辭,他當初想要化解德國軍事體育乃至維持歐洲和平的夢想再兩次世界大戰中灰飛煙滅,反而在他死後,奧運會徹底成為了大國政治經濟文化互相鬥爭的又一個戰場。這是他遠遠沒有想到的,就像他當初用一個修道院院長的話來命名現代奧林匹克格言時,並沒有想到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正是被基督教文化毀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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