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學通:用“命運共同體”來破解中美間的“修昔底德陷阱”
道義現實主義認為,“修昔底德陷阱”已經是一個過時經驗。為什麼這麼説,“修昔底德陷阱”的説法源自古希臘著名歷史學家修昔底德。他在當年所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這本書中講到,當一方實力強大,另一方感受到威脅時,就會增加軍事實力.繼而形成軍備競賽,之後因為對實力差距縮小的恐懼而引發戰爭。在國際關係理論中,“修昔底德陷阱”其實相當於“安全困境”。

修昔底德塑像
“安全困境”是存在於今天中美關係的“結構性矛盾”中。在中美之間,美國堅持一極格局,中國要推動多極格局,中美所要追求的國際格局的結構相互對立。但是,中美之間有結構性矛盾、有零和博弈、有安全困境,難道就意味着中美之間一定耍用戰爭的方式來一決雌雄嗎?
中美可以避免直接戰爭
“修昔底德陷阱”建立在2000多年前,是在古雅典與斯巴達爆發戰爭的基礎上總結而來。不過,從學術角度看,結構性矛盾、零和博弈、安全困境與帶來戰爭災難之間,其實並沒有必然的邏輯關係。換句話説,最後解決結構性矛盾的方法不是隻有戰爭一種,這也是我與美國國際關係學者米爾斯海默之間的分歧。他認為“修昔底德陷阱”是不可避免的,中美之間必然發生直接戰爭。我卻認為不必然,中美可以找到別的方法來避免直接戰爭,解決零和博弈。
我認為矛盾能夠被克服,主要有兩個依據。
一是核武器的存在。核武器是終極武器,一旦爆發核戰爭,將摧毀人類,這使得戰爭的任何一方都不能有收益,而只能走向滅亡。所以,任何一方不會發動滅亡自己的故爭,這也是為什麼核大國都在力避相互之間衝突升級的原因。簡言之,核武器使大國變得非常謹慎,擔心衝突演變為核戰爭。
二是全球化的發展。自由主義學者説,全球化加劇了國家之間的相互依附,導致他們為了相互依附的經濟利益而不願發動戰爭。但道義現實主義不認為相互依附是減少國家間戰爭的動因,而認為是因為有了替代市場的便利性,使得同家沒有必要發動戰爭。
過去,國家間的相互依賴存在脆弱性和敏感性,全球化降低了國家依附關係的脆弱性。比如當中國與日本發生矛盾時,日本沒有必要用武力保護它在中國的市場,而是可以把投資轉向東南亞——全球化使得它可以在東南亞找到替代市場。所以在全球化時代,大國發動戰爭的必要性在下降.中美之間發生直接戰爭的可能性是沒有的。但中美之間有可能發生“代理人戰爭”,然而“代理人戰爭”已經不屬於“修昔底德陷阱”所指的內容了。
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雖然中美沒有發生直接戰爭的可能性,但最近幾年,隨着中國國家實力的提升,中美之間的“安全困境”越發凸顯。美國及其盟國在中國周邊頻頻製造麻煩,中國沿海方向從北到南部面臨着越來越緊張的安全形勢。
朝鮮第四次核試驗後,中朝關係惡化;韓國決定“薩德”入韓後,中韓戰略關係從合作為主轉向對立為主;日本對釣魚島“國有化”後,中日形成全面戰略對抗;台灣民進黨領導人蔡英文上台後,兩岸關係全面倒退;南海仲裁案結果出台後,菲律賓等國都表態要求中國遵守仲裁結果。越南據傳在有爭議的南沙島嶼上部署火箭炮。此外,印度決定在離瓜達爾港140公里的伊朗恰巴哈爾港進行投資,對沖我國的中巴經濟走廊戰略。

薩德系統 資料圖
由此可見,中國當前的對外安全環境不僅沒呈改善趨勢,而且出現惡化趨勢。道義現實主義認為,由於崛起大國在不同崛起階段所面臨的主要外部困難是不同的,因此需要以不同的戰略應對。目前,中國的綜合國力約為美國的60%。中國GDP已比日德的總和還大,國防開支比俄英的總和還多。這種實力意味着:中國正向世界兩極化中的一極發展,中國崛起向衝刺階段接近。大國崛起有準備、發展、起飛和衝刺四個階段。目前中國處於起飛到衝刺的過渡期。
上述情況決定,中國成為美國的主要防範對象。當崛起國還沒有足夠實力應對霸主國的戰略壓力時,擴大國際戰略支持就成為最大的和最緊迫的國際戰略利益。要獲取比美國多的國際戰略支持,就得結交比美國還多的盟國。用中國熟悉的語言講,就是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
擴大國際戰略支持是我國當前面臨的最大安全挑戰,也是我國當前最大的對外戰略利益。同時,降低國際安全威脅,擴大中國在經濟領域中的比重,增加國際規則制定權,爭取科技領先地位也是我國的戰略利益,但這些利益的重要性和緊迫性都無法與擴大國際戰略支持相比。
建設“周邊命運共同體”
要爭取國際戰略支持,首先必須依據國家實力制定戰略目標。道義現實主義認為,不以實力界定國家利益和安全戰略,其結果將損害國家利益。世界上每年交通事故導致的死亡人數在120萬以上.遠遠多於戰爭。然而,沒有國家為了防止交通事故死亡在每輛車上都安排一個交警的,因為這個策略得不償失。這就是為什麼安全戰略不能以絕對安全為目標。
在這種情況下,我國安全戰略需要考慮將“周邊為首要”置於“大國是關鍵”之前,即與周邊國家的安全關係要重於與美國的安全關係。我國對美戰略目標要降低,“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目標以雙方不發生戰爭為準。
我國與周邊國家的安全矛盾是歷史造成的。美國是在利用我國與周邊國家的安全矛盾。如果我國與周邊國家建立同盟,美國就無法利用這些矛盾遏制我國。美蘇兩極時期不結盟戰略是有利於維護我國安全利益的,但目前的兩極化是中美兩極,不結盟則使鄰國恐懼我軍事力量,擴大不了國際戰略支持。
我國應堅持2013年外事工作會議提出來的“周邊命運共同體”策略。命運是安全問題,與周邊國家建立同盟性質的“命運共同體”符合我國軍事實力。當我與周邊國家的戰略關係部好於我與美國的關係時,我國的戰略環境就可以與美國媲美了。

習近平主持召開2013年外事工作會議
在今後一段時間裏,我認為,“台灣法理獨立”將是我國捲入戰爭的最大危險,因為在統一台灣的問題上我國戰略信譽較低。台灣分離主義並不認為我國有武力阻止“台獨”的決心,認為“和平獨立”是可能的。因此,我認為中國的安全戰略和國防建設的重點還應是以統一台灣為抓手。從外交上講,與周邊國家結盟可給統一台灣創造最有利的外部環境。
策略效率決定戰略環境
中國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我們在國際事務中的作用日益凸顯,而我們面臨的戰略安全環境的好與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自己的戰略。道義現實主義認為,對崛起大國來説,能力與戰略機遇的關係可分為四種:塑造戰略機遇、利用戰略機遇、喪失戰略機遇和破壞戰略機遇。我們的戰略環境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國策略的效率。策略合理,就能塑造,至少能利用戰略機遇。
由此在對外政策和策略上,需要謹防極“左”路線的干擾。極“左”的對外政策曾對我國外部環境的破壞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由此產生的“假大空”政策和做法會削弱我國的國際戰略信譽。“假大空”的外交口號和承諾必然超越國力,由於無力兑現這些口號和承諾,使得國際戰略信譽受損。而國際戰略信譽受損就會降低戰略威懾力和他國對我國的戰略信任。
如今,中國的核力量和常規軍事力量雖然與美國有很大差距,但外部入侵中國的戰爭危險越來越小而不是越來越大。在此條件下,我認為中國外交戰略要給予提高國際戰略信譽優先考慮。因為這是現階段對於實現民族復興大業來講最為重要的國家利益。一個籬笆三個樁,民族復興靠中國孤立性的強大實現不了。戰略信譽提高,盟國就會增加,國際戰略支持就會上升;戰略信譽提高,威懾力就會上升,從而他國以武力與我國競爭的意志就會削弱。我國的國際戰略支持上升了,他國的武力競爭意志下降了,我國的戰略安全環境也就改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