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滑稽戲怎麼救?毛猛達:我有責任,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在抗日戰爭中期,上海的曲藝獨角戲接受了中外喜劇、鬧劇和江南各地方戲曲的影響,逐步形成了上海滑稽戲這一漢族戲曲劇種,是除滬劇外最能代表上海特色的劇種。但是,翻翻有關上海滑稽戲的新聞,“衰落”、“失傳”、“坐吃山空”等字樣隨處可見,甚至有人嘲諷説“滑稽戲不滑稽是最大的滑稽”。海派笑星、國家一級演員、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副團長毛猛達在接受上海觀察專訪時説,自己對上海滑稽戲的現狀負有責任,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毛猛達
以下內容來自微信公眾號“上海觀察”(ID:shobserver):
“我的確有責任。”在延平路“阿德咖吧”靠窗的一個角落裏,“阿德哥”毛猛達一根接着一根抽煙,空氣逐漸由清晰變得混沌。
在海派室內情景喜劇《老孃舅》裏擔任咖吧大堂經理的“阿德哥”,在現實生活中也經營着一間咖吧。咖吧面積不大,暖色調的裝修風格和《老孃舅》裏的不太一樣,但有一點沒變,這裏是“阿德哥”最喜歡呆的地方。
每天晚上9:30之後,“阿德咖吧”不再對外營業,各路朋友從四面八方彙集在此,大家喝酒、唱歌,不醉不歸。“小康的不得了,特別安逸。”毛猛達吐出一口煙,隨後重重吐出四個字——“鬥志全無”。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樣的生活有點像當下的上海滑稽戲界——演員的小日子都過得不錯:先在電視台參加節目混個臉熟,之後可以去各地走穴,大家能買下豪宅和好車,生活安逸。
但是,與這種安逸日子截然相反的是,翻翻有關上海滑稽戲的新聞,“衰落”、“失傳”、“坐吃山空”等字樣隨處可見,甚至有人嘲諷説“滑稽戲不滑稽是最大的滑稽”。
滑稽戲界不缺乏清醒的指路人。1982年,還是滑稽戲的黃金時期,滑稽戲大師楊華生就曾經在《上海戲劇》雜誌上刊登理論研討文章 《居安思危,更上一層樓》,文中提到“劇團不和,走穴扒分之風盛行”;“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整套藝術班子,導演、舞美要外請”等問題。
30多年過去了,楊華生提出的這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愈演愈烈。在劇團無法提供足夠演出機會的背景下,走穴、扒分已經成了演員的一個必要的謀生手段。三個滑稽劇團加起來,沒有一個在職的編劇和導演。
“伊個辰光,滑稽戲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再有名的相聲大師都進不了上海灘,上海人更加喜歡海派滑稽戲。”説起二三十年前的“黃金時代”,毛猛達可以滔滔不絕講很久。但現實早就發生了反轉。
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滑稽劇團、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和上海青藝滑稽劇團有1000多號人,現在加起來不到100人。而郭德綱的德雲社早在2006年就在上海舉辦了首次專場演出,品歡相聲館、田耘社等一批本土的相聲團隊也漸漸打響了名氣。連毛猛達正上高二的兒子都只愛聽相聲,不喜歡聽滑稽戲了。
滑稽戲還追得上嗎?

站在“阿德咖吧”門口的毛猛達
毛猛達,1956年出生於上海市,海派笑星、國家一級演員,上海人民滑稽劇團副團長。
我有責任,但是心有餘力不足
上海觀察:我這一代是聽着滑稽戲長大的,但是這些年上海滑稽戲越來越不滑稽了,為什麼?
毛猛達:其實上海滑稽戲走了一條很長很長的彎路。
上海滑稽劇團由姚慕雙、周柏春以及嚴順開和“雙字輩”等名家領銜,一直是以老大自居,但隨着“姚周”離開,“雙字輩”不演了之後,就跟不上了。
一個是創作能力跟不上,可以説自從“姚周”走後,沒有出過什麼有影響力的好戲。二是不出人,出了一個周立波,但周立波早就不在劇團裏了。
上海滑稽劇團是不出戲,我們上海人民滑稽劇團是不好看。上海人民滑稽劇團最早由楊華生、笑嘻嘻、綠楊領銜,出過《七十二家房客》、《糊塗爺孃》、《阿Q正傳》等一批好戲,但後來搞定向創作。一個藝術劇團,不走市場走包場,藝術質量肯定不行,觀眾就覺得滑稽戲不滑稽了。
為什麼我們劇團還有一線生機,就是因為獨角戲還在唱,獨角戲是靠個人魅力和個人技巧。1987年在“滑稽迎龍年演唱會”中,我們團出了8個小滑稽,以王汝剛為首,我、張小玲等等,我們這些人苦苦支撐。講到底,我們團沒有出過什麼可以保留、傳承下去的舞台精品。我們前輩有,到我們這一代,沒有。
青藝滑稽劇團步我們的後塵,全部搞定向創作,也沒有出過什麼人。
上海觀察:現在滑稽劇團的生存狀態怎麼樣?
毛猛達:三個劇團加起來,沒有一個在職的編劇,沒有一個在職的導演,一個也沒有。沒有一個人才培養機制,最最重要是,沒有市場。
上海觀察:感覺喜歡看滑稽戲的人挺多啊,為什麼沒有市場?
毛猛達:試過的。我們在黃浦劇場做“上海笑天地”小劇場表演。黃浦區對我們大力支持,我們去演一場,只要付2000元場租費。
一台新的節目,票價50元一張,和團購一樣。我説50元太便宜,能不能賣100元?他們説不行,以前賣過,票價提到60元一張,觀眾跑掉一半。
就這個價格,我們大概也只能演6-8場,6-8場之後,就沒有觀眾了。
上海觀察:觀眾數量有限,是因為沒有年輕觀眾嗎?
毛猛達:也有。演出結束後我到超市裏買東西,兩個小夫妻會過來打招呼:“剛剛看你們演出。”我問他們:“好看嗎?”“老好看,老滑稽咯,阿拉沒有想到,蠻好咯。”
但觀眾就是不來。
上海觀察:是推廣的問題嗎?
毛猛達:推廣有問題,本身也有問題。推廣需要費用,費用從哪裏來?從票務裏來?票務本來就便宜,負擔不起推廣的費用。
便宜的東西就不會有精品,演員沒有壓力。請毛猛達演一場,給3萬元,我沒有壓力,我值3萬元,但給我300萬元,不要説300萬元,就是30萬元,我晚上就睡不着,在牀上翻來翻去要想:“拿什麼給觀眾?”
我們已經踏入惡性循環,車輪滾不起來。
一個行業的衰落有各種各樣的因素。最能代表上海特色的曲種:一個滑稽戲,一個滬劇。滬劇也過得不容易,但比我們好,他們出戏、出人,雖然出的人不是太紅,但有培養機制。編劇、導演、舞美、燈光、音響都是劇團的,上海戲劇學院的優秀學生可以進滬劇院。
上海觀察:為什麼滑稽戲沒有這套培養機制?
毛猛達:不要人呀。以前我們劇團有7個編劇,現在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一個編劇都沒有。
沒有好的編劇,就沒有好的劇本,也沒有好的導演,沒有好的演員,編導演都缺乏,全部斷檔。
上海觀察:為什麼不招一些編劇?
毛猛達:沒有,有了也不要。領導提出不養編劇,直接買劇本。招編劇還要佔用編制,直接買劇本成本最低。但是誰會為你專門寫滑稽戲啊?
不要怪外部環境,還是自己的問題。別人也面臨同樣的環境,為什麼別人就做的很好?
上海觀察:您覺得滑稽戲走到這一步,最大的問題出在哪裏?
毛猛達:説到底是少領軍人物。領軍人物要捨己,要放下身段、團結大眾,而且要有誓不罷休的精神。如果一個行業能出兩三個領軍人物,觀眾對他有信任度,這個行業也行。
現在大家沒有使命感,賺一票是一票,整個行業就衰落了。1994年東方電視台做的“東方諧韻”,老中青三代一百多個滑稽演員在台上表演,非常興旺。之後,老的走了,中青年沒有接上。去年元宵晚會,七八檔獨角戲,都不靈。
上海觀察:您可以做領軍人物啊。
毛猛達:對於滑稽戲的衰落,我有責任,但是心有餘力不足。

情景喜劇《老孃舅的兒孫們》劇照
電視是把雙刃劍
上海觀察:現在一些有名的滑稽戲演員都上電視了,您好像是最早一批上電視的,從您這裏開的先河。
毛猛達:我是電視的受益者。我最早做《七彩哈哈鏡》,後來做《老孃舅》、《噱戰上海灘》、《笑林盛典》,我是第一批做綜藝節目的。但是電視是雙刃劍,作品好,別人記住你,作品不好,別人罵死你。電視是快餐文化,但滑稽戲不是。
現在怎麼做節目?打個電話給編劇:“明天給我寫個小品哦。”第二天劇本就來了。對一對,就上了。這種節奏怎麼出精品?
我們的青年演員,我真的是為他們擔心。沒有基本功,沒有舞台,沒有土壤,不和觀眾接觸,都在鏡頭前面。上次我在團裏開會,準備復排《今天他休息》,我語重心長地和他們説:“我已經60歲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們一起演戲。希望你們珍惜,進排練場手機關掉,希望大家有點藝術態度。黃浦區白玉蘭劇場,我們去演不要花場地費。條件好嗎?好!但是你們拿什麼去演?誰能拿得出10段獨角戲?”
上海觀察:10段都拿不出?
毛猛達:我能拿出上百段獨角戲,他們拿不出,拼拼湊湊很吃力。我跟他們講:“養家餬口電視要上、堂會要唱,但不要忘記使命,滑稽戲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不做,誰做?”但現在大家都是混個臉熟。做主持人,能做過真正的主持人嗎?沒有作品,觀眾就是不買賬。
上海觀察:現在年輕滑稽戲演員的生存狀態怎麼樣?
毛猛達:日子很好過。在電視台先混個臉熟,臉熟之後就可以去各地走穴。唱一場堂會,客氣點,要一萬元;不客氣點,兩萬元;稍微好點,三萬元。日子怎麼會難過?房子買的都是好房子,車子開的也可以。為啥還要用功?為啥還要唱滑稽戲?
以前全部靠舞台,要成為角兒,真的是一句句唱出來。現在上一千場戲,還不如上一場電視。
別的劇團是大家搶着演主角,我們劇團是互相讓,都不想演主角。天天排戲,早上要早起,要被關在排練場裏,很辛苦,賺的還不如走穴一刻鐘。
以前我和陳國慶排好了一部戲,我要喝一杯茶,回味一下,靜下心來想想剛才的表演。現在是“快一點好伐。”我是最後一個演的,我一結束,人都跑光了,只有舞台組在。以前楊華生在台上演,大家要在下面看、偷偷學,這叫“偷角兒”。現在不要了,只要在電視台混好就行了。
上海觀察:如果早知道是現在的結果,您還會上電視嗎?
毛猛達:電視必須要做,就看怎麼做。拿出我在電視上演的這些角色,我覺得我是對得起自己的,每一節都是認真的,所以我比較成功。
上海觀察:現在青年演員一個月能上幾次舞台?上幾次電視?
毛猛達:對青年演員來説,最多一個星期上一次舞台,甚至10天上一次;上電視,一個星期有兩三次,頻率比上舞台高很多。
上海觀察:所以青年演員也不一定是不想唱滑稽戲,而是沒有舞台吧。
毛猛達:對,沒有舞台,沒有新的戲。20年來就演了這麼幾齣戲。
《今天他休息》這本戲,上個月演了四場,要到這個月月底再演三場。這有什麼用?最起碼兩三天要演一場才有感覺。要天天演,觀眾交口稱讚,大家才知道有這個戲。
以前文藝工作者這個職業很好,有名有利,後來發現沒什麼收入,不走穴撈一點日子難過。青年演員的工資才2000多元,比服務員還低,就算加上演出費,一場200-300元,一個月拿不到5000元。
上海觀察:有沒有可能從民間招一些能人進來?
毛猛達:上世紀80年代,真的是各路英雄好漢都來考劇團。王汝剛以前是赤腳醫生,我本來是搭腳手架的,沈榮海是泥水匠。80年代末,上海滑稽劇團在社會上招15個人,報名的有3800多人。
去年我們也辦了練習班,真作孽!招 20個人,報名的人只有40多個。招來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小朋友,要長期培養,喜歡滑稽戲但弄不來,跑龍套都不行。

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劇照
為什麼不上歡樂喜劇人
上海觀察:其實觀眾對喜劇的需求很旺盛,東方衞視就在主推喜劇,“笑傲江湖”裏好像除了舒悦沒人蔘加,您怎麼沒去應戰?
毛猛達:“歡樂喜劇人”做第一季的時候就來邀請過我。但是這個平台我們上不去。東方衞視從“笑傲江湖”到“歡樂喜劇人”都是針對全國市場,地方戲上去肯定吃虧。
“歡樂喜劇人”在北京錄像,不是針對江浙滬的觀眾。我們真的不要説“衝出亞洲,走向世界”,滑稽戲把長三角的觀眾服務好就已經很好了。我們做《笑林盛典》,用的是混搭,我和郭達演《查户口》、《拔牙》,講的是山東上海話,還是針對上海觀眾,但就是搞不定,氣場不對。
我講浦東話,就是浦東人,説崇明話,就是崇明人,演一個痞子就像痞子,演一個棋牌室老闆就像棋牌室老闆,但一説普通話,就不是我,演不到骨子裏去。
而且我看了,其他人的東西確實比我們好的多,特別是“開心麻花”,佈景、音樂都非常棒。我們只能做家長裏短,他們可以演戰爭片,天上地下都可以,滑稽戲做不來。
我這個年齡也不能做了。現在都是年輕人在做,一個星期出一個劇本,我怎麼弄得動?
我有四個徒弟祥子、朱建華、章國華、馬江德上了“笑傲江湖”,他們平時也算“妖怪”,但在上面演,效果要差很多。
上海觀察:這麼看來,滑稽戲也沒有必要上春晚?
毛猛達:春晚不是強心劑,上春晚救不了滑稽戲,我們還是要做好自己,把自己基礎打紮實。除非本子特別好,否則沒有必要上春晚。
我的徒弟祥子也在上央視的一些節目,我一直跟他説:“先把自己做好了再説,只要是好的東西自然會有人來找你。”
上海觀察:您覺得滑稽戲接下去應該怎麼走?
毛猛達:只有靜下心來,努力創作,迴歸舞台這一條路。每個團做好自己的事情,專業團隊要帶頭,領導再支持我們一點。
其實這個行當很好,只要有一兩個好東西、好段子,觀眾自然就會來。
退休以後排滑稽戲

2005年毛猛達和沈榮海在中信泰富廣場搭檔表演獨角戲 解放日報資料照片
上海觀察:看到這個情況,您就不想幹點什麼事振興一下嗎?
毛猛達:我今年12月13日60歲退休。退休以後,我要做兩件事情,第一,振興獨角戲,我和沈榮海準備做獨角戲專場演出。
沈榮海已經退休5年了,那天我問他:“你想做嗎?”他激動地不得了,説:“我怎麼不想做?我要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獨角戲。”現在的關鍵是心靜下來,把每一個段子磨好,一句一句台詞做好。做的影響力要大一點,要讓大家都知道,上海獨角戲還活着。
上海觀察:為什麼要等到退休之後才做?
毛猛達:在劇團體制裏做到不了我要的質量,我要做的是自己的專場。
另外我想做本滑稽戲,曹禺的《鍍金》。我要找一些志同道合的、行業內公認是個腕的,把大家集中起來,全部跨團,不在體制內,做一出好一點的滑稽戲。
上海觀察:在體制裏做有什麼阻力?
毛猛達:沒有阻力,體制內做是沒動力。體制內不是“我要做”,是“要我做”。我可以做,但別人要做嗎?我要強強聯手,但團裏就這麼幾個人。我們做首先不為錢,用一個月時間排練,甚至用兩個月時間,戲磨好,再推向市場。
周立波也是離開體制才做出來。團裏演一場拿300元沒有壓力,可以一直混下去。
我做個調查,我和沈榮海做個獨角戲專場,你覺得有市場嗎?
上海觀察:至少我會買票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