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亞洲發展的“對沖”(上):開放社會權利與集中國家權力
【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面積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正在經歷着前所未有之變局。令很多人不解的是,中國何以一邊集中國家權力維持一黨執政,一邊實現經濟的高速發展進而更好地保障民眾權利?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研究所所長房寧看來,中國發展模式最基本的特點就是保障民眾權利與集中國家權力的“對沖模式”。而這,也是處於工業化階段的許多國家,特別是東亞成功實現快速工業化的國家的通行模式。相反,許多發展中國家依照西方理念和西方發達國家模式,在工業化階段同時開放國民權利和國家權力,結果導致政治混亂,甚至一再上演因民主選舉而引發大規模社會衝突和動亂的政治危機。本文是訪談的第一部分,觀察者網獲作者授權刊載。】
作為鑰匙的比較研究
問:目前,您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在《東亞政治發展研究報告》這套書裏。這一成果是基於怎樣的研究範式?
房寧:中國發展需要比較研究,需要國際視野。比較研究怎麼研究呢?從差異性中發現問題,在重複性中尋找規律。是我們在亞洲政治發展比較研究中獲得的主要體會,也是我們的基本方法。
人們經常講問題意識,殊不知問題往往是研究的結果,而未必是研究的開端。人們常説要帶着問題去研究,但其實這些所謂帶着的問題往往是範圍性的問題,是泛泛而論的,而不是中文裏講的"問題的癥結所在"。實際上研究問題,特別是比較研究當中,要知道真正問題是什麼。比如説,為什麼在亞洲工業化時代開始的時候日本是領頭羊,而原來情況比較好的中國會落在後面?這個問題沒有研究之前也許就知道了,但實際上當真正深入研究了以後,便會發現社會的結構、當時的歷史狀態、政治的策略,才構成了歷史上的那一系列因果關係。而這樣的發現在研究開始時候是不得而知的。所以比較研究非常重要,它能讓人們發現問題,讓人們變得敏感起來。
問:經過長時間的比較研究,結果如何?
房寧:在亞洲政治發展比較研究開始之時,覺得各個國家間有很大的差異,但六年的研究下來,我們的團隊把十個國家和地區走過,我現在的感受是相似性要多於差異性。當真正去研究問題的時候,當不斷地有重複性現象出現的時候,就會意識到這個問題。
做比較研究有一個問題要非常注意,那就是要清空自己。搞比較研究顯然是立足於中國,但是正因如此,要先忘掉中國,清空自己、警惕自己,防止自己既有的立場、觀點影響自己的觀察。否則的話,研究在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
談到亞洲的政治發展的比較研究,我寫過一篇文章《亞洲政治發展比較研究的理論性發現》,通過亞洲多國政治發展中發現的主要問題來思考中國。這些問題包括:亞洲政治發展的策略問題、發展的轉型問題以及發展的基礎性結構問題。
亞洲發展的“對沖”
問:您在書中特別提到了開放社會權利與集中國家權力,該如何理解?
房寧:在開始研究政治發展的時候,可以説我是個“性質論”者,關於社會發展問題,我會非常強調中國和別人不一樣。但是,現在當這項研究初步告一段落時候,我意識到,其實看到的很多的差異並不完全是由於所謂的"性質"帶來的。很多的差異是階段性的,就是發展的階段。我現在看問題既從性質看,也從階段看。
全世界都很關注,為什麼中國在過去的30多年裏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經濟進步,初步實現了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當然這裏面的原因是很多的。在調研中逐步意識到,其中其他成功的亞洲國家,包括日本、韓國,他們在發展中採取了十分類似的發展策略,這就是一方面開放社會權利,另一方面集中國家權力。更令人吃驚的是,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政府文告、詔書,和中國20世紀80年代義烏縣委在一場思想解放大討論中形成文件的概念,甚至語言都是類似的,其中包括“允許”,允許這個允許那個。義烏之所以脱穎而出,最重要的就是當年著名的“四允許”:允許農民經商、允許從事長途販運、允許開放城鄉市場、允許多渠道競爭。
亞洲成功的後發國家,包括日本、韓國、泰國、印尼、越南,它們都有一個基本的策略,就是向社會開放資源,擴大社會自由,給予人民權利,當然主要是經濟社會權利。這樣形成了一種整個社會的經濟預期,再加上開放的市場,允許自由流動,自由遷徙,放鬆了監管。這個時候整個社會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就調動了出來。當然亞洲各國的説法不一樣,一樣的是內在機制。
問:不過,亞洲後發國家並沒有像美國和英國在工業化時期那樣開放選舉。
房寧:的確是這樣。以日本為典型,在它開放社會權利的時候,又集中了國家的權力,實行了天皇制。天皇制是一種政治制度,實際上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後,為實現快速國家的工業化,集中國家權力,實行戰略性發展的一種集約發展的機制。當時在日本就有國權派和民權派的爭論,民權派的代表人物大隈重信等主張採取英國議會制,開放選舉,實現政黨政治。後來國權派和民權派的爭論結束了,大隈重信被逐。日本集中了國家權力,用於工業化發展。20多年後,日本打敗了中國,1905年又在中國的土地上打敗了俄羅斯,繼而崛起。
隨着調研旅程的增加,見識的增長,最後終於意識到,**成功的亞洲國家的發展策略其實是差不多的。**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
問:也就是説,中國其實也不例外?
房寧:中國沒有競爭性的選舉,沒有多黨制,沒有議會制,也就是説沒有西方式的民主。但是,如果仔細深入一點看,長期以來,中國對西方民主的理解似乎狹窄了一點。看西方民主要有個動態的觀點,有個歷史的視野。
現代西方民主源於13世紀初的英國的大憲章,距今正好800年。民主政治有三個基本原則,其中兩個就起源於大憲章,一是保障權利,二是分權制衡。所以人們普遍地把大憲章視為現代民主的遠因。還是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以後,民主的第三個原則即多數決定的原則,具體形式就選舉議會選舉,成為新的政治制度,這時距離大憲章已經過去了400多年。民主政治的更廣泛實踐,在更多國家中成為政治制度,是在法國革命和美國獨立戰爭之後,距今有200多年。而法國《人權宣言》、美國《獨立宣言》、美國憲法等革命時期確立的政治文本、憲法變成法律,比如美國各州全面制訂和實施體現1787年制訂的聯邦憲法的法律體現,已經是1950、1960年代的事了,距今僅僅50、60年。所以,關於觀察民主政治要有800年、400年、200年、50年這樣幾個階段性概念,有一個歷史的視野。
問:但很多國家很難在“權利”與“權力”之間真正做到“左右逢源”。
房寧:從這樣的歷史視野中觀察與思考,一個國家走上工業化道路時,在政治發展上面對兩個渠道,一個是保障社會權利,一個是開放國家權力,也就是競選。但從歷史事實上看,大多數國家在工業化階段並非同時開放兩個渠道,而是僅僅開放權利的渠道,而同時也是多數國家大多關閉權力渠道,或在開放和關閉權力渠道之間搖擺。**我將之稱為發展的雙向策略,或"對沖機制"即開放權利通道而關閉權力通道。**相對於雙開放,開放權利渠道,關閉權力渠道,是一種"對沖"。多國在歷史上多采取"對沖"策略與工業化的階段性有關。
問:什麼是工業化?又帶來了哪些變化?
房寧:工業化是一個新型的生產過程,馬克思講過,生產不僅僅是物質生產的再生產,也是生產關係的再生產。其實,擴張一點看也是政治制度的再生產。其含義是,在工業化過程中的社會變遷有關。
工業化帶來了四大變化:社會大流動,身份大改變,財富大增加,關係大變化。在這個變化中,人們實現了個人的發展,社會的發展,以及社會關係的重構。在這樣的過程中有兩種路徑,一種是經濟的路徑,一種是政治的路徑。當一個社會進入工業化階段的時候,如果開放了經濟渠道、社會的渠道,同時也開放了政治管道,那就不能忘記亞里士多德的那句名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
人們要去追求自己的利益有兩種路徑,一種是比較個體化的,也就是説通過經濟的手段,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經營活動﹑生產活動﹑科研活動去獲得利益,改變身份,獲取財富。同時,人們作為天生的政治動物,也可以集體行動,通過政黨活動、通過選舉和政治鬥爭去改變分配規則,進而從更大範圍內、更高的層面上實現自己的利益。
問:這樣的“對沖機制”能產生什麼效果?
房寧:政治是社會價值的權威性分配,是利益分配的總開關。由於兩種不同參與通道,開放與關閉不同通道,對於社會發展就會產生不同的作用。**開放權利通道而關閉權力通道,會對人們的行為產生生產性的激勵,即促進人們通過生產與經營活動,通過個人的努力去實現發展,實現社會流動,改變身份,獲取財富和地位。**而如果在這個階段,開放權利通道的同時開放權力通道,就會產生另一種激勵作用,促使人們通過集體行為、政治行為,通過選舉,改變規則,從而實現自身的利益,這是形成了一種分配性的機制,即通過改變規則,改變利益分配方案實現利益。各種社會集團都採取這樣的方式進行政治參與,社會就要陷於利益爭鬥、階級鬥爭。嚴重的情況下,就會導致重新洗牌、全面內戰。
亞洲一些國家之所以取得工業化、現代化的快速發展和成功,中國之所以成功,在制度層面上的主要原因就是在於選擇了"對沖機制",從而形成了一種生產性的激勵,避免了分配性的激勵,所以可以在相對穩定的情況下,實現經濟的快速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