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樂:“工業黨”康有為眼中的德國工商業
康有為在作於1904年的《物質救國論》指出:“科學為救國之第一事。”又云:
……夫人道之始,國勢之初,皆造端於實力。其文學、哲理之發生皆其後起,既強盛之後,而後乃從而文之。故物質學乎,乃一切事理之託命。如有平地矣,而後可跳舞踐蹈;有鉅艦矣,而後可臨陣賦詩。若皮之不存,毛將焉傅?故無新物質學,則軍國民無所託依以為命,而被人吞割,何復云云?
戊戌前後康有為對於民權的熱切關注,在其流亡之後日漸淡化,而對物質力量的關注日漸上升。這一變化有深刻的原因:
(1)戊戌之時,康有為可謂朝野極為激進的民權派,主要對手是反對變革的守舊派,而在流亡之後,其主要論戰對手已經變成了比自身更為激進的革命派,此時高談民權,可能恰恰會為革命作嫁衣裳。
(2)周遊列國的經驗,使得康有為對“國競”的殘酷性有了更為切身的體會,對一國而言,如果沒有足夠的物質力量以自存於列國時代,非物質文明的進步就無所依傍。而民權建設與物質建設的關係,也絕非前者促進後者那麼簡單,相反,很多時候是反過來的:是一定的物質基礎,才使得民權的擴大成為可能。比如説,議會制度之所以能夠大行於世,“實因物質發明,鐵路、電線之縮地為之”。
科技進步使得以往感受到的遼闊的空間變小了,而使得代議制政府成為可能。從這一原理出發,在康有為授予德國的無數個“第一”之中,“工商第一”無疑處於基礎的位置。

1906年,康有為曾向墨西哥總統迪亞斯,請求給予投資保護
康有為第一次進入德國,在慕尼黑停留時,即被慕尼黑的啤酒所觸動。慕尼黑的啤酒, 第一是口味佳,“吾飲歐美各國之啤酒矣,皆略有苦味,不宜於喉胃,惟貓匿之啤酒入喉如甘露,沁人心脾,別有趣味。”第二是杯子大。“其飲啤之玻杯奇大如碗,圓徑三四寸,有高八寸而圓徑二存,初視駭人,全歐美所無也。”第三是飲酒風俗獨特,去德國餐廳裏,不喝酒反而要多收一馬克。好奇之下,康有為也開始喝慕尼黑啤酒,最後喝上癮了。
他觀察到,啤酒有益於國民健康,度數比威士忌要低得多,多飲也不易損害身體,適量飲用更是美容美顏。“德人顏如渥丹,儀表壯偉冠絕天下,則啤酒之功之賜也。”而支撐德國好酒之風的,是一個龐大的啤酒工業:“酒場二萬五千,雖釀二千四百萬樽,費麥九十六萬噸,每噸可造酒二十五樽,普十之六,巴威十之三,平均每人飲二十加侖,天下皆謂德人好酒。”

漢堡港 攝/海裔
德國的啤酒工業給康有為帶來了最初的觸動,而此後參觀克虜伯炮廠、遊各地博物院、造船廠等經歷,更使康有為堅定了對德國經濟實力的信心。他注意到,德國土地貧瘠,雖然工業化使得農業產量大大增加,但糧食仍無法自給,需要大量進口。但在其他方面,德國的各項指標都相當可圈可點。
康有為對德國與英、法進行了多項對比。如在蒸汽動力上,德國當下是765萬匹馬力,英國是1297萬匹馬力,而法國則只有491萬匹馬力;在船舶噸位上,德國是155萬噸,英國是896萬噸,而法國只有89萬噸;德國的鐵路歷程達到27850裏,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超過英法兩國的20900裏;德國的商品輸出為3億75000萬磅,比法國多出7000萬磅,而在普法戰爭之前,法國的商品輸出量佔優。
在各項指標的對比中,康有為通常會刻意強調德國對法國的超越,旨在給讀者造成法國經濟沒落的印象,而其進一步的目的是為了論述德國治理得法,法國空談自由誤國。同時,他也熱衷於做縱向對比,指出德國的經濟增速驚人,今日的各行業的產量,往往數倍、十數倍甚至數十倍於幾十年前的產量,以佐證其對德國國勢蒸蒸日上的判斷。
在德國的工業產品中,康有為尤關心最高端的產品——機器:“德百物皆廉賤,機器又精美,欲購機器及歐物莫如德矣。”“德國製造”價格比英國能便宜三分之一,比美國便宜一半。要採購機器裝備,德國是最好的貨源地。康有為建議,中國朝廷和民間公司都應該在柏林派採購代表,購買機器,可以省大半費用。
不過,康有為同時也注意到,當時英國人仍然蔑視德國貨。德國貨在英國的名聲,與今天中國貨在歐洲的名聲類似。這裏有一個重要的背景:1887年8月23日,英國議會通過了侮辱性的商標法條款,規定所有從德國進口的產品都須註明“Made in Germany”(德國製造)。“德國製造”由此成為一個法律新詞,意味着遠不如英國貨的假冒偽劣產品。然而,到了二十世紀,英國人仍然如此歧視德國貨,康有為就深感不平。
他指出,英國人的惡意評論,目的在於損害德國貨的聲譽,以保護自己的產品市場。但不管英國人如何詆譭德國產品,“德國製造”後來居上的態勢難以阻擋:“……今德工商業馳騁亞、歐、非、美之國,大奪英商之業,無在不勝,實以美而廉也。”在康有為的其他歐洲遊記中,也會在貌似不經意之間提到“德國製造”在這些國家的影響,此非偶然。

康有為曾造訪的萊比錫舊市政廳 攝/海裔
二十世紀初的“德國製造”為何如此成功?康有為從幾個方面思考了德國工業崛起的原因:“完全之教,專門之學,豐厚之資,勞動之力。”“完全之教”和“專門之學”都關乎德國的教育,而且二者緊密聯繫在一起:
德國學之尤有實效者,尤在實業,職工學業。其政府專獎勵工商,凡有一工業,即設此業之專門學校,使學問之理論與實業之練習合同而化,工人皆有新學之知識而創新改良,學人皆有實測之試驗而不蹈空泛論。
康有為通過與英國的比較,凸顯出德國在教育上的競爭優勢:“英人昔無工商專門學,故以百年工藝先進國驟為德國爭長,近亦師德而增立矣。”就是説,在工學和商學的教育上,德國人“逆襲”了英國。
英國為什麼沒有“工商專門學”呢?今天我們知道,這是因為英國的正式教育體制貴族氣很重,牛津劍橋的富家子弟們更是看不上工廠裏的工匠們——康有為在其英國系列遊記中,對牛津劍橋學生的風氣也有劣評。 另一方面,英國企業裏的工匠們不懈地研究技術,研究到一定程度,難免碰到原理上的瓶頸,但英國正式教育體制不回應企業所提出的問題。產學研一脱節,進入19世紀末化學與電氣工程時代後,英國雖然能有個別優秀的工業企業,但難以產生優秀的工業企業集羣。
相比之下,德國打通了校園和工廠,實現了產學研一條龍。不僅大學裏大興工學教育,上大學無望的窮人也可以進入職業技術學校,成長為有一定理論修養的技術人員。就此而言,康有為對德國工商教育的判斷,完全立得住腳。
就“勞動之力”而言,康有為注意到德國人口的迅速增長,普法戰爭時德國人口是2700萬,到20世紀初,已經繁衍到6200多萬,翻番不止。德國人口不斷向外遷徙,擴展德國的工商影響。康有為説,荷蘭人與瑞士北方人基本上是德裔,比利時德法各半,奧匈帝國有一千兩百萬德裔,“最富貴多才而有權”;倫敦六百萬人中,德裔佔到一百萬。美國紐約、芝加哥德裔都超過百萬。德國人在俄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土耳其等國的工商界都有極大的影響力。歐洲德裔總人口過億,遠超拉丁與斯拉夫民族。
康有為指出,1840年之時,法國人口過於德國,但到今日,法國人口不到4千萬。 就出生率而言,“法每千人五年中,生二百二十五人,英則三百零七人,德則三百七十八人。”法國之所以人口增長緩慢,除了康有為所認為的制度和道路劣勢之外, 還有一個獨特的因素:“聞法婦女,皆尚自由,不樂有子,故以隳胎為事。”墮胎盛行是婦女解放的結果,在這方面,法國又走在英國和德國的前面。男女平等是康有為筆下“大同”的特徵,然而在“國競”之世,女人不願生子,國家沒有足夠人口,競爭力就會削弱。
因此,如何防止“抑女過甚”,同時又對當前的婦女“獨立之勢”有所協調,是令康有為十分糾結的問題。但無疑,在他看來,德國恰恰得益於較為保守的社會風氣,以至於人口能繁衍眾多。
除“完全之教,專門之學,豐厚之資,勞動之力”之外,德國的工業成功還得益於產業的組織化,康有為稱之為“工業連合之法”,上下游產業經常抱團,一起做大本國產業,擠垮外國同類產品。康有為提到了造船業與鑄鐵業的聯合,而鐵路部門也盡力為這種聯合減少運營成本。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康有為確實抓住了德國工業體系的一個核心優勢。
英國本土的工業體系受到大英帝國擴張的影響,很多產業是在全球進行產業鏈佈局,其投資活動受全球市場的波動影響較大。而這造成的結果是,儘管英國企業可以從全球許多地方汲取利潤,但本土產業的相互整合程度較低,一旦帝國事業出現波動,其產業受影響也很大。德國在帝國事業上是一個晚來者,並沒有廣闊的海外空間可供產業佈局,德國企業還要和英、法、美等國的企業進行激烈的競爭,而這恰恰促成了德國工業的組織創新,各產業實現更為緊密的整合,降低交易成本,提高生產率。
德國人還形成了成熟的通過交流促進技術創新的制度。他們很善於搞商品交易會、博覽會,甚至讓製作器物的技師和學者親自來現場推銷,一是看別人的反饋,二是看同行的創新進展,“既以迎人之意向,又以比較而得進化焉。” 這種競爭和交流機制促進了技術的進步,加快工業的轉型升級。
這樣一來,最後的結果,就是“無在非學問,無人非學人”、“既善分業以專而致其精,又能合業以核而省其費”。康有為已經貶損過英國,在此不忘把法國人連帶着批評一通,説法國人善於搞理論,但不善實業,社會中人人爭當醫生和律師,這一傾向對國家參與國際競爭相當不利:畢竟一個國家實力要上台階,還是需要建立強大的工業。
而在宏觀經濟政策層面,康有為觀察到:“德政府主幹涉,而德人甚願之。蓋國爭之世,雖有私人之發憤、大羣之協力.更必有政府保護,三者合而後事業成:若開礦、河,鐵路、航路,皆賴政府之力。有謂德人異於法,不好民權自由,而上下得以相成。蓋凡事皆貴調和。當民權自由盛極之世,上如標枝,民如野鹿,豈能合而與外競爭?方今新世不患專制,故德人上下合力。適以收效。”沒有證據表明康有為在旅歐時閲讀了李斯特的國民經濟學,但這一段論述,可表明康有為極其重視政府對於經濟的組織作用。而這也正是其《物質救國論》中潛藏着的傾向——因該論提出的種種改善中國物質生產的提議,都有賴於清政府去牽頭組織。

柏林技術博物館 攝/海裔
當然,康有為最後的反思還是落在中國上:“若我國學者,尤為望空,好談哲學文章而輕鄙工商,故機藝尤絀。” 康有為批評清廷主事者目光不夠長遠,滿足於購買外國艦艇、槍炮,卻沒有致力於在中國建立起成型的軍事工業,而外國的技術不斷進步,今日購買的武器裝備,到明日就變得陳舊,不堪大用。 而要建立起中國自己的工業體系,就需要技術、人才和資金。技術和人才的獲得,第一靠留學,第二靠延請西方名匠。
就留學而言,康有為提出“職工學宜往德”。德國的職業技術教育體系最為完整和成熟,而且物價比英、法、美各國便宜,中國應派遣大批留學生去學習。 同時,在國內大興物質學,開設實業學校,聘請外國名匠前來講學,小學教育增設機器、制木二科,大興博物院、型圖館、製造廠,開設分業職工學校,多舉辦賽會(商品交易會、博覽會等)。最後,要用好海外華僑力量,與內地形成工商上的相互呼應。 通過這些基礎設施和制度的建設,中國可以較快建立自己的工業體系,增強國力,改變落後捱打的地位。
用我們今天的網絡語言來説,康有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業黨”。以往的論者多突出康有為的經學家、政論家的身份,而實際上他又是一個投資家、企業家。他掌握着保皇會的資金,投資遍及地產、交通、出版等多個行業。1906年,他前往墨西哥託雷翁市炒房地產,又開辦一家華墨銀行,吸收墨西哥華人存款,投資於房地產和交通。1913年回國之後,又在上海炒地皮大賺了一筆。儘管他沒有真正在製造業投資,但對於製造業的運作原理,瞭如指掌。沒有這些從身體力行中獲得的“物質學”修養,我們就很難想象他在分析問題時,能如此清晰地看到經濟與政治之間的複雜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