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生:商湯後裔從北方轉徙浙江,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妹方是一個文史意義上的地名。專指現浙江省金華市湯溪鎮一帶。此地古為越國西境山地,商湯後裔遷徙至此,並千年以來一直保留着那時的口音和生活方式。史書上稱這些人為姑蔑人,又稱為姑妹人。姑妹人在萬方萬邦的上古時代,擁有自己的領地,謂"妹方"。
張廣天新書《妹方》以妹方的生活方式和妹人的故事來探尋人道與天道的關係,中國文化的意義,以及將來的可能性。

書中沈昭平、夏玉書、夏光妹和程蘭玉等人,都出自妹方或與妹方有血緣關係,他們從清末一直走來,又向萬年故國一直走去,曾經彷彿是未來,未來又始終並不在此。這不是一部幾代人百年興衰的家國史,也不是起伏跌宕的悲歡離合,而是藉着妹方的方舟,藉着妹人的身形,見證永恆之國、不死之心的手記。
以下為摘選與評點:
緒言
開卷,作者張廣天談到老人與孩子,以及青年、中國等等困擾他的學術問題,彷彿是關於上一本書《手珠記》的續本,甚或一個關係到下一本書的寫作計劃,然而,他的朋友,語言文字專家沈昭平突然從任教的日本名古屋愛知大學轉來,因一樁房地產官司不得不請假回上海處理。兩人因官司牽扯到共同的老家浙江金華湯溪鎮,便扯開了洋洋灑灑四十餘萬字的《妹方》。妹方,意思是一個叫妹的地方。湯溪人在古籍中被稱作姑妹人或姑蔑人,是成湯後裔從北方轉徙至現今住地,因是上古方國時代的遺民,其地順理成章地理當叫做妹方。
【此章妙語】作者承諾:“而這次恐怕要走很長的路,要帶着看客們跋山涉水,深入到門户,進抵至身心。如果一時出不來,也不要埋怨我。我可以保證,那是你從來都未曾去過的地方,那些話語也是你從來也未曾聽過的衷腸。”
卷一 松元君日誌
沈昭平的日本妻子松元行江在岐阜縣老宅中翻找到她曾祖父松元正雄的日誌,這是寫於1942年至1944年的手筆。令沈昭平驚訝的是,松元正雄竟到過湯溪,甚至與沈昭平的外曾祖父夏玉書還有交往。於是,整卷呈現這個侵華軍官的行軍記錄,通過日人的眼光展現妹方人的生活。令人驚訝的是,松元正雄得到的幾本關於湯溪妹方的古老志乘,抄錄出來拼湊出一幅萬年妹方的輪廓。如果這些志乘是虛構的,那麼,張廣天絕對是文獻古董的造假高手,其文筆縝密瑰麗,又微言大義,不得不拍案叫絕;如果這些文字是真實的,那麼得到這類歷史遺產,實在是讀者的大幸。
此卷中另值得一提的是“齔齠歸”,説是妹人的古風。一遇世道昌明,先祖會擇日突然出現在生人中,與人歌舞,與人宴樂,又突然隨暴風雨飄散。作者濃墨重彩地描述了這個經過,帶你身臨其境。
【此卷留意處】夏玉書論宋詞,振聾發聵,前無古人。小個子帳房先生戴昆的死,觸目驚心。日人侵華之深層意圖,以往的書籍中蓋未提及。
卷二 成湯溪
談談往事,又常常回到現實。昭平與作者在上海見面,常常吃酒閒聊,聊到童年在湯溪的經歷,一返三往。
昭平回憶1972年和1974年兩次回湯溪,曾親歷齔齠歸,遇見先人澹台公家族因感佩社會主義建設而動用神力移山填湖的事,又澹台公第十一女明悦童主帶他去九峯山崖揭示會堂神譜,虛實敍述渾然一體,壯闊而詭譎,汗毛一直豎着不倒,神鬼歌泣。
昭平還提到上世紀80年代再回湯溪的故事,與同學效仿嬉皮士醉卧山巔。農人的白描,廚灶的炊煙,臘酒的雄渾,西化的青年學子性愛的放縱,妹方此間正如一幅揉皺的宣紙畫被隨意拋擲在垃圾簍中。
【此卷驚魂處】“澹台公第十一妾的女兒明悦童主,十三歲,膚潔如絲,明眸雲發,常常跑來找昭平玩。她騎一匹白馬,到宅前庭院,伸手給昭平,接昭平跨上去,兩人一起馳騁往西。到得九峯山麓,見崖上巖穴層疊,外面圍着水晶門窗,裏面燈火通明,金光四照。遠望就像上海外灘的高樓,氣勢磅礴。”
卷三 齊叔公師
昭平回憶外婆的一個老朋友齊叔公,他是給有錢人家死了老公的寡婦做補代的,當地人稱“布袋”。布袋能唱能説,能用民間奇怪的辦法替人治病,還參加過紅軍。
布袋的謠曲中充斥正史不記的真事。布袋跟昭平講了四個故事,從宋元至明清的賊盜仙女故事,也有蒙人佔據姑妹故地時大漠公主與妹人的情史。布袋唱道:“春天來了,冰山上的雪融化了,妹妹也融化了。”
布袋與他童年青梅竹馬的相好豐蓮馨的故事貫穿整卷,一個參加紅軍殺富豪,一個嫁給了富豪做小妾,但最奇絕的是,兩人都同情對方,甚至豐蓮馨的富豪男人也同情紅軍。
【此卷點評】至此,萬年妹方的大舞台始成,主要人物快要登場。
插話
接下來作者插進一席話,論文明的分裂與彌合。也插進沈昭平官司的進展,和這樁官司的來由。
卷四 夏光妹
夏光妹是沈昭平的外婆。昭平小時候寄養在外婆家。外婆看起來是一個特殊的人,但實際上原本的中國人都像外婆一樣生活。
夏光妹一生嫁過四個男人。
第一個嫁的叫子俊,去東洋帝國大學讀書了,拋下她獨守空房。她與子俊的姐姐瀧瑩去聽戲,與戲班子的承頭、小生一起吃酒,觸犯了習俗慣例,被公公休回家了。光妹花轎進門,與瀧姐對話一段,寫得像一頁扇面,美若暈彩。
休回家的光妹,遭父親懲罰,再嫁給一個長工。兩人初次見面,作者寫道:“説罷便去揭蓋頭看新娘子。一道白光掃過薩瓦那張黑臉,女人鮮白的膚色嚇愣了男人。一頭煤黑擋住外面的太陽光,光妹瞥見一張四五十歲的老臉,臉上佈滿刀刻的皺紋,鐵一樣硬戧,還沒湊近就磕撞人。光妹心想,這便是她的男人了,看她一眼就弄疼了她,心裏頓時生出十分不滿意。頃刻時隙,閃電一般,上帝輕掀簾角,讓人間和地獄在此匆忙一會。”可見,這接下來會是怎樣跌宕曲折的生活!而作者的想象力遠不是我們所及,跌宕的竟是不跌宕處,平靜的竟是不平靜處。這個叫薩瓦的像生鐵一樣的男人和他刁蠻的母親,最後卻成了本書中最愴痛而美麗的人。
第三個嫁的是一個富農兒子,白淨的頑主程佳璉,就是沈昭平的親外公。可憐遇上中日戰爭,國軍抽丁充軍,光妹和佳璉為了情愛嬉戲的纏綿生活,居然拒不從軍,在那時其實就是拒不抗日。然而,命運不濟,每年抽籤,年年抽到程佳璉,直落得賣田典屋,家道日漸破落,成為赤貧。
佳璉死後,湯溪解放了。因光妹赤貧,解放軍工作組搞土改,讓她當婦女主任。任上,她同情已經嫁給惡霸地主的瀧姐,用掉包計放走了瀧姐,結果自己做不下去,只好逃到上海。在上海,被放走的瀧姐嫁給了食品廠的黨委書記,經黨委書記介紹,光妹嫁給了她喜歡的老工人梁育金。梁育金帶過來三個孩子,卻隱瞞了在家鄉的婚姻。人情很撞擊,人心很悲憫。就這麼一路敍述下來,經過文革改革,梁育金病死,光妹一個人住在浦東。作者在此處停留,用喟嘆的筆調寫道:“她跟昭平説,她常常從菜場這頭走到菜場那頭,看看什麼都好,可什麼都買不起,籃子空空的提去,又空空地提回來。昭平在他的手記裏寫道:‘外婆,我多想變成胖頭魚和毛栗子,偷偷裝滿你的籃子。’”
此卷精彩處頗多,一是想象力超乎閲讀者意料,二是人物穿插,子俊幾次在人生旅途中再見光妹,令人唏噓涕泣。
光妹最後活到一百零二歲,死的時候沈昭平躲在名古屋不敢去見她。光妹死前化作神靈,跨越洋海來到昭平面前作別。
“有云從窗口湧進來,繞着睡牀不散。雲裏有聲音傳出來,説:‘昭平啊,外婆這間去罷。儂不要忘記我啊!外婆知道你一直很不開心的,他們對你都不好,不懂你的心。這個囡會對你好的,她麼俏,麼嫩,你女兒麼的,她也有外婆一樣的心呢!你們兩個好生在一起,不要耍爭,不要貪心,也不要懷疑,越處越有甜頭的。外婆不回湯溪,就睡在海邊,跟你外公一起,他們誰要把我弄回湯溪,你要攔住啊!魂靈也是肉身,你們常來看我,常來祭我,魂靈就不會散,外婆就永遠跟你們在一起。外婆嫁過很多人,最後嫁給了育金。育金對我好,我是育金的人。哪有死了又嫁回頭去的?鄉下好啊,那是人心好。好心不管走到哪裏,哪裏就是湯溪。你不要回來送我了,我知道你看見我死心裏會難過。我們這裏説説話,就作予別了。外婆一生一世,跟你祖孫一場呢!沸麼沸麼的。再會哦!再會!’”
【此卷點評】光妹不顧光緒、民國、公元的紀年,自有她自己的歲月邏輯。彷彿,她根本並不搭理二十世紀的每一場革命。
論冒
以前考狀元,出題有個論冒,意思是策論的大綱。作者在這段中以此標題鋪排出本書的思想綱領,論情愛與恩義,論活法,論玩物並不喪志,最最精彩的是批評了近乎不可動搖的法治觀念,説法治歸根結底是人的法治,所以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治。作者從妹方人的生活方式中尋到天道之治的根據,論述了天治和人之法治的關係。戳破西洋法治迷信。
卷五 沈阿姨
沈阿姨是夏光妹和程佳璉的女兒,沈昭平的母親,名叫程蘭玉。
因夏光妹在程佳璉這次婚姻中淪為赤貧,沈阿姨程蘭玉便是另一番命運。從她嘴裏説出的故事,與夏光妹不同,完全是另一個版本。她説,夏光妹為了改嫁,扔掉或者賣掉所有的兒女。她能有今天,完全要感謝共產黨解放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給她提供了機會。她是成千上萬個黨比孃親的親歷者。
似乎,沒有革命,就沒有沈阿姨程蘭玉,也就沒有沈昭平。
沈阿姨的故事也是真的,這故事與夏光妹的故事糾纏在一起,構成了本書強烈的文本衝突。
此卷後半部分,以沈阿姨報恩的線索節節敍來,最後直到去看毛主席,令人揪心。
【此卷點評】如此衝突,甚至完全推翻前半部書的敍述,居然在最後找到了人心歸一。是寫作的技巧,還是神天的引領?
卷七 沈昭平
這卷的體例很有突破。一共三章。
第一章叫《光妹寄詒錄》,昭平將外婆説過的話整理成文,完全像個單行本,是關於妹方人生活方式的詳盡手冊,具體到吃喝拉撒,非常好看有滋味。經史子集要説的,被作者一萬多字悉數囊括。
第二章叫《昭平簡歷》,完全接近求職簡歷的模式,只是後面一點陳述了昭平的語言文字學觀點。看似不經意,實質也是從學術的角度給故事做了註解。
第三章叫《矜事》,我想應該是指觸人矜閔之心的故事吧!大多都是昭平與外婆生活在一起的回憶。我引一段在此,寫得太美了:
昭平和光妹穿着膠布的大雨衣,倚靠船尾駕駛艙的木牆坐着,看水波向兩旁劈開,看一路模模糊糊的人家。沾滿青苔的古橋,洞口收攏河道,又放寬河道,人從它上面也從它下面一再走過……百年,或者千年,一直不變。
昭平説:“什麼叫可憐啊?”
“可憐,就是一個人看另一個人,覺得是同一個人。”光妹説。
“外婆,我想你。”
“怎麼説想呢?外婆就在這裏,想什麼呀?”
“夜裏頭,你們講話,我聽見了。我聽那些話,好比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一個人孤單單的,就想你,想你永遠不要與我分開。”
“外婆活着不會與你分開的,死了就分開了。將來你到頭也要死的,我們跟這個世界總要分開的。”
“我們一直坐在這裏,船一直開下去,一直開下去,不分開多好啊!”
“人來世上,都是臨時住住的。父母兒女,夫妻親朋,都好比過客。我們借這艘船宿宿,一輩子借世界這條船宿宿,都在船上呢!所以,人相互可憐,人的心竟比這水還要軟許多的。”
“課文裏有個人説:‘不要可憐我,我不要人的可憐!’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話的意思,是他心堅硬了,比鐵還硬。哪怕有人扔點剩飯給你吃,他的同情心都沒死呢!不要想他屈辱你,你自己不屈辱自己就好了。人不好以為自己大能,不好以為自己抓牢的東西不會毀壞的。總是這一條船,總是臨時的,沒有長久。你遇到外婆,也是臨時的。這一家都是臨時工,莫非你外公在工廠裏就是永久工麼?”
“這麼説來,我還是想你,會一直想你的。”
【此卷批語】好到無言。
部分註解
這部分是本書的高潮。直指天道與人道,徹底批判文藝復興以來的所謂“人道主義”,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認為張廣天真正是一個大逆不道之人!
卷七 岐阜縣的沈行江
沈行江原名松元行江,東洋婆,比沈昭平小二十四歲,是他在名古屋愛知大學的學生,畢業後嫁給了他,嫁給他故名沈行江。
作者寫到這裏,做了三件事。一是圓了那場官司,將行江和昭平的愛情也交代清楚;二是延續整本故事的情節,通過行江的所見所聞寫當今的妹方人,寫工業化和革命的沉重代價;三是借行江的作為,拿走湯溪還可保留的文物,要做一葉方舟,試圖從生活方式去靠近天道,有點禮失求諸野的味道。
本卷中中國農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畫卷帶着膿血被一一展開,而方舟中每一件歷史存遺竟是栩栩如生的活物,一段錄音,一個武士的紐扣,一頁報紙,一張記錄做炊糕的食譜……她和昭平要遠去了,不歸了,而妹方究竟在哪裏?
書的結語是這樣寫的:“人以他的故鄉為舟,駛抵心的歸宿。”
【此卷關鍵詞】淨人,半淨人,不淨人。恕我不能劇透。
【全書點評】五百年來第一奇書。説五百年不是噱頭,不是誇讚,是人道主義始於五百年前,此書逆人道主義而行,顛覆一切西方思想。本書另有值得一提之處,即張廣天自己作為人物也入了書,他的妻兒、學生、師長也影影綽綽的,不知孰真孰假,甚為晃眼。

《妹方》作者張廣天
【作者介紹】
張廣天,男,1966年7月生於上海,作家,導演,詩人,音樂家,思想家……所有這些頭銜加在他身上都不為過,但所有這些頭銜都不足以描述他。他做的音樂,不是我們聽過的那種;他導演的戲劇,不是我們印象中的舞台劇;他寫的故事,出離所有以往的藍本;他吟詠的詩句,沒有光怪陸離的詞章,記不住具體的話語,卻令人難忘詩意;他的思想,與這個時代背道而馳,卻直指每個人的心底。他説,五十歲以前,他始終只是文藝的小學生,他曾經的戲、歌、詩、思,都是調皮的孩童難抑的惡作劇。如今,他開始做工,開始敞開心扉,開始埋頭寫作。
外界評論他,説他是“冒險家”、“音樂的不肖子孫”、“文學的叛徒”、“思想的祛魅人”、“不朽的情人”,但這些都不是真實的他。真實的他,或者在本書的某個章節裏,或者在未來的某本新書中,或者根本沒有這種真實,來世只為不斷投胎,以見證和榮耀即始即終的永恆。
他説,關注他,只是為了忘記他,這便是人生全部的秘密。
代表影視音樂作品為《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戀愛的犀牛》,導演過《切·格瓦拉》,還曾出版自傳《我的無產階級生活》、《人類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