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要不要建設下一代高能對撞機-丘成桐、王孟源
在華裔數學家丘成桐等人的推動下,中國公佈了將帶頭斥資建造超級粒子對撞機的計劃,卻也引來了爭議。支持者認為,這台計劃中的世界最大對撞機對於中國的標誌性意義將不亞於萬里長城,而反對的聲音指出,下一代對撞機發現新粒子的可能性極低,即便真的發現,對其他科學研究分支的意義也不大。
為什麼數學家丘成桐對巨型對撞機如此感興趣?今年5月9日,《財新週刊》在題為《巨型對撞機之爭》的報道中稱,丘成桐希望能通過對撞機發現“超對稱粒子”,驗證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丘成桐在新書《從萬里長城到巨型對撞機》中則強調,這個項目有提升國內外所有科學水平的潛力,“水漲船高”。
那麼為什麼這次將由中國牽頭該項目呢?《財新週刊》引用了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曹則賢的觀點:獲得200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漸進自由度理論説明,靠高速粒子互相碰撞的物理,差不多已經走到頭了,這也是歐美等國家沒有對帶頭建造一個更大規模的對撞機表現出熱情的原因。
對於《財新週刊》的報道,丘成桐並不接受。8月29日,他發表了《關於中國建設高能對撞機的意見並回復媒體的問題》,除了批評一些媒體,還提及了曾多次撰文反對中國建下一代對撞機的專欄作家王孟源,因為此前媒體請他與之對話。次日,王孟源在中國時報的專欄博客中發文答覆丘成桐,並授權觀察者網轉載,以期更多有識之士的討論。

丘成桐新書《從萬里長城到巨型對撞機》的中譯本
關於中國建設高能對撞機的意見並回復媒體的問題
(作者:丘成桐 發表於科普網站蝌蚪五線譜)
最近有很多媒體都在關注在中國有沒有可能建造高能對撞機,這是好事,畢竟這是全球科學家都關注的事情。不幸的是,有些媒體,急於發表自己的意見,炒作新聞,不是無中生有,就是對被訪問者的説話,斷章取義。
對我個人而言,就發生過幾次這樣的媒體報導。舉例來説,《財新週刊》在我拒絕他們的採訪後,就製造了一個類似採訪我的稿子,憑想象和網上看到的傳言製造了一些新聞,並基於此而對我做人身攻擊。
最近又有記者不斷來問我一些可笑的問題,他們要我跟某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叫做王孟源的先生對話,要我評論他最近寫的一篇關於對撞機的文章。同時記者堅持王先生是高能物理的專家:原因是王先生畢業於哈佛大學物理系,獲得過博士學位。對我來説,這事實在有點意外。因為我兼任哈佛大學物理系和數學系的教授多年,卻從來沒有聽過王先生的名字(我是唯一由校長正式聘任並在兩個系內都可以投票的教授。)接到記者來信後,我請教哈佛大學物理系研究高能物理的同事誰認識王先生,結果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經過多次訪尋後,終於知道他的導師是誰,那是一個沒有在系中升職的助理教授,難怪系中資深的高能物理學家都不認識王先生。據説王先生在他的博士論文後再沒有做任何有意思的論文,做生意已經二十多年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我不覺驚訝於中國媒體採訪科技專業的能力,實在有限得很!
據説王先生對我有很多指責,本來我不在乎,畢竟我每個星期都收到一些業餘學者解決大問題的來信,見怪不怪了。但是記者堅持,還扯上楊振寧教授,一下子從地面升到天上了,我不能不説幾句話。
我認識楊先生已經四十五年了。除了我的老師陳省身教授外,他一直是我最尊敬的科學家。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統計物理和高能物理的工作都使人敬佩,影響最大的莫過於他把Weyl的規範場論推廣到非交換的情況。到了七十年代歐美諸學者完成的高能物理的標準模型,可以説是人類有史以來對自然界認識最深刻的理論,這個模型的建立依賴非交換的規範場理論。
五十年來在歐美不同地方的高能對撞機每一次得出來的重要結果,都能震撼人心,因為它顯示了大自然最基本結構的一部分。人類求知的終極問題是:天地是如何誕生的?每一次實驗的突破,都代表人類對這個問題進一步的瞭解。
這些實驗背後的基礎理論都用到楊先生的學説,因此每一次突破後,我們對楊先生的學問更加佩服。所以説楊先生反對高能物理需要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使人費解!這更不是華爾街一般的商人能夠理解的事情。
記者説楊教授反對在這個科學界最基本的學問領域上繼續做研究,這話是真是假?我不敢肯定。畢竟我和楊教授多有過從,卻從未親耳聽過他反對建立對撞機的事實。所以此話只能存疑了。
總而言之,科學的發展乃是眾多科學家努力的成果,並不屬於某人所有,真理只有經過反覆的論證和實驗,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所以古希臘哲人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要發掘宇宙間最基本的真理,更要有這種勇氣,這種毅力,才能完成。西方國家,無論是科學家,或是政府,為了瞭解大自然的奧秘,都願意無條件的付出大量的精力!一百多年來,多少智能,多少金錢,投入在一些看來沒有用的基礎科學上。然而這些投資卻成就了今天西方國家文明的基礎。
今日的中國,已非吳下阿蒙,難道不需要為這個人類最崇高的理想作出貢獻?難道我們只是在遊戲機、在房地產、互聯網上賺點好處,就心滿意足?在我記憶所及,中外古今都還沒有過這樣的大國!
我們撫心自問,中國當今的國力,沒有能力做這個對撞機嗎?中國領導説的和平崛起,可以沒有重要的文化意涵,沒有探索宇宙奧秘的勇氣嗎?現在中國反對建造對撞機的科學家們,有誰是高能物理的實驗專家?為什麼國內外具有豐富經驗的專家,他們的意見變得不重要了?
建造對撞機對科學和對中國的重要性,在我和Steve Nadis的書上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希望大家用客觀理性的態度來看這事!
回答丘成桐教授
(作者:王孟源 原文發表於作者在中國時報的專欄博客)
過去這個月,我原本有好幾個話題要談,包括中英關係、LHC的實驗結果和CIA最新的幕後運作,因為手臂受傷,就暫時擱置。沒想到有媒體拿我的文章去質問丘成桐教授,現在有好事的讀者和媒體牽線,要我答覆。我被逼上梁山,只好忍着手臂痛楚,慢慢打出這篇文章。
丘教授的評論是這樣開頭的:王孟源在高能物理界籍籍無名,我是哈佛數學教授,我同夥的超弦大佬們比他論文發得多的太多了。
大家還記得我寫過的《美國式的恐龍法官(三)》那篇文章嗎?如果有媒體拿它去質問Steven Cohen,他也可以説王孟源在對沖基金界籍籍無名,我是康州第一富豪,我賺的錢比他多的太多了。我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説明這種對我人身攻擊的莫名其妙,讓人啼笑皆非。我曾經多次提起理虧的人會用狡辯術,最常見的就是人身攻擊,這是Strawman Fallacy的一種特例,藉着把話題轉移到對方的專業能力,來避免談真正的問題核心。
那這裏的真正問題核心是什麼呢?絕對不是我王孟源是否天下第一的物理奇才,因為我並不是質疑超弦界的智商,而是他們的誠信。我對他們的批評並不是説他們笨,而是物理現實在可探測的能階上是一片空白的背景下,他們寧可無中生有,創造出幾十萬篇無病呻吟的論文,三十多年來做了成千上萬個預測,毫無例外地被實驗打臉。而事後必然回頭修改歷史,以致到現在,超弦已經被改成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完全沒有預測能力,也就是典型的不能被證偽的偽科學(參見我的文章《什麼是科學?》)。同樣的,我對Steven Cohen的批評也不是説他笨,而是在法律現實不容許輕易賺錢的背景下,他寧可犯法大賺黑錢。如果他拿黑錢賺得極多(從而可以買下法庭,重新定義什麼是合法的)來回擊我,就如同丘教授拿他的超弦同夥的偽科學論文出得極多(從而可以獨霸高能物理界,重新定義什麼是科學)來反擊我一樣,是顛倒黑白的説法。
丘教授提起我在哈佛的導師,那麼我就提供一些相關的細節吧。我進哈佛的時候,正是超弦完全席捲高能物理界的前夕,哈佛物理系是傳統科學的最後據點之一,當時的三個大佬:Glashow,Coleman,和系主任Georgi都不相信超對稱(原因我以前解釋過:拿一個有幾百個自由度的理論來解釋只有二十幾個自由度的標準模型,那是毫無科學意義的),所以自然也不接受延伸自超對稱,而自由度幾乎無限的超弦。我在找導師的時候,原本是希望跟Glashow(主要是性格使然,他是個老頑童、直腸子,一切實話直説;對高能物理不熟的讀者,我提一下,Glashow和我後來做Postdoc時的老闆Weinberg就是70年代創立標準模型的夥伴,不過Weinberg的個性就完全不同),但是他拿諾貝爾獎之後,不再收學生了。剛好他的關門弟子做完Postdoc回哈佛當助理教授,我就主動請他當導師。當然整個系的所有學生都想方設法找有名有勢的導師,像我這樣自願跟助理教授的,的確是絕無僅有。所以丘教授指責我出身無名,在下欣然承受。
我藉着導師的關係,得以受Glashow的教誨,那時就堅定了決心,即使犧牲職業前途,也不屈從於超弦邪教。但是物理現實在高於標準模型的能階上是空白,如果不參加超弦界的集體胡扯就出不了論文,而論文的數量不但決定學生是否有出路,也決定了大牌教授是否有話語權。哈佛物理系在承受了幾年的壓力之後,不得不開始僱用超弦界的新星;Glashow,Coleman,和Georgi都即將退居二線。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成名教授有三個選項:第一個是加入超弦界,例如Weinberg;第二個是堅持科學理念,不碰超弦和超對稱,但是正因為他們有科學家的修養,在自己有100%的專業把握之前不做斷論,既然不做這方面,也就不是專家,那麼就不公開評論它,例如楊振寧和Coleman(丘教授既然崇拜楊振寧,是否可以考慮學習他在這方面的修養呢?);第三個,是雖然知道自己不是超弦和超對稱的專家,但是從科學的基本原則就可以確定它們是偽科學,必須全力打伐,肯這樣出頭試圖力挽狂瀾的例子很少,最有名的就是Glashow。
其實大多數的成名物理學家在1980年代選擇了第二條路,一直到2000年,高能物理界在Copenhagen開會,大家決定打賭LHC是否會發現超對稱粒子,結果還是16:7,有近七成的人賭不會!(這個賭注在上週被判賠了,但是賭輸的Arkani-Hamed居然有臉説“令人吃驚的是我們考慮了這些事情30年,卻沒有做出一項正確的預測讓人能看到。”其實是大家早就知道他們在騙人,只是他們死也要抵賴到底)但是這些人平常是沉默的多數,在論文數量至上的標準下,早已被排擠到二三線。Glashow更是被迫離開哈佛,轉到波士頓大學教書,像我這樣不識相的後進,自然是成百成千地被清洗出高能物理界。不過那和丘教授批評的出身沒有關係:超弦界趕走成名大佬的時候,可完全是不在乎他們的出身的,所用的唯一藉口就是他們出不了那麼多論文。
丘教授的文章除了嘲笑我的出身和論文數量,並且強調楊振寧沒有公開批評超對稱之外,在有關是否該建秦皇島對撞機這事上,仍然只是避重就輕地去提歷史上對撞機對高能物理的貢獻,以及基礎科學的重要性。可是這裏的問題重點正是如何保護並發展中國的基礎科學。以中國GDP的1%來建秦皇島對撞機,不但必然會影響真科學的資金來源,更糟糕得多的是會吸收至少幾萬名年輕的學霸進入偽科學界,中國或許不在乎浪費1000多億美元來為超弦邪教建個神壇(有讀者把秦皇島對撞機和鄭國渠相比,真正是顛倒是非;鄭國渠明顯是有益國計民生的,秦皇島對撞機則剛好相反),但是人才腦力卻是21世紀經濟的最重要資源,幾萬名絕對頂尖的學生就這樣被糟蹋了,中國能承擔得起嗎?
至於對撞機在歷史上的發現,我必須強調秦皇島對撞機並不是第一個設計來找超對稱粒子的對撞機,連第二個都不是。1995年之後的Tevatron升級和2000年代的LHC都有尋找超對稱粒子的這個主要任務。Tevatron升級我是絕對支持的,它的費用很低,而且可以為超對稱蓋棺論定。後來找不到,丘教授和他的超弦夥伴耍賴,硬要再建貴超過10倍的LHC,我就覺得應該仔細斟酌單為Higgs花那麼多錢是否合適了。現在LHC也找不到,超對稱不但死透,屍體都爛光了,丘教授居然還要為了把超對稱造成神,再建更貴10倍的秦皇島對撞機,而且還有臉説是為中國着想,我真不知道這邏輯是天外何處飛來的。如果把人才腦力的浪費也算進去,長期的損失應該在10倍以上,那麼為了一個偽科學計劃,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