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右翼,為何把海灘選為戰場-外交政策
按瑪麗娜·勒龐的話來説,這個夏天,藍色海岸那棕櫚成行的海濱道路、金色沙灘和粼粼海洋已淪為戰場,在這裏,人們為法國之魂而戰。
在法國的海灘上,常常能見到身着“布基尼”的穆斯林女性,這種泳衣能夠遮蔽全身。對此,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領導人勒龐於上週通過個人博客表達了厭惡之情。而對那些在過去幾周陸續發佈相關着裝禁令的城鎮以及度假地,她則大力聲援。她説,法國海灘不是女性遮身蔽體的地方,進而又懷舊地補充道,“法國海灘是屬於芭鐸和瓦迪姆的。”

勒龐所説的,正是享譽法國的導演羅傑·瓦迪姆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兼繆斯女神碧姬·芭鐸。勒龐很可能想到了1956年的標誌性電影《上帝創造女人》,年輕貌美、衣着暴露的芭鐸在其中飾演性感十足的十八歲孤兒朱麗葉一角。影片的官方預告片稱其為“發生在法國裏維埃拉海岸的無宗教信仰者天堂”的故事,片中的人物確實充分利用了這一點,不過這部影片所講述的並非只是一場競逐於美麗海灘的性。


《上帝創造女人》
當時,法國正值戰後經濟繁榮的中間期,旅遊業蓬勃發展,首次把千千萬萬的工薪家庭帶到了海灘邊。幾年前,日後走向國際化的旅遊品牌“地中海俱樂部”剛剛在巴黎成立。
五十年代,法國人的生活離不開海灘,但在早些年的時候,情況卻大不相同。先激起法國人對著名二重唱及其所象徵的輝煌時代的懷舊情懷,再把布基尼與近期發生在尼斯和諾曼底的襲擊聯繫起來——通過這種方式,勒龐帶領民眾重温了那段神話般的舊時光——彼時,遮蔽全身的穆斯林女性尚未破壞法國荒涼海灘的情慾之美。不僅僅如此,她還利用植根於國民內心深處的焦慮感,使人們想起法國海灘並非始終是休憩與放鬆的去處,它亦是暴力、創傷和侵略的源地。
在法國,海灘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一種強有力的象徵和國家認同感的貯藏室。除了電影人,海灘還給予法國藝術家、作家和哲學家靈感。一些著名的法國人曾在國界之外主張對海灘的權利:比如説,畫家高更把印記留在了塔西提島上;同樣地,作家兼逃亡犯亨利· “巴比龍” ·夏裏埃於委內瑞拉;諷刺小説家米歇爾·韋勒貝克於泰國。然而,海灘所代表的確切內涵早已隨歲月在變換的語境中轉變。
在過去幾個世紀裏,法國的海岸線曾一度代表着——非個體肉身,而是國家精神層面的——脆弱與暴露。海灘不易防守(不過,根據一則經常被引用的軼聞,路易十四曾抱怨道,那些由他任命的意大利天文學家憑藉其精密的工具和測繪手段所搶走的領土,比他在對外戰爭中所損失的領土多,這正反映出法國海岸比人們所預計的要少得多)。
二戰之後,連年排布的鐵絲網和沙坑在法國的大西洋海岸留下了深深的烙痕,時刻提醒人們銘記這場德國的侵佔。實際上,地中海俱樂部(Club Med)的創始人傑勒德·布利茨與吉爾伯特·特里加諾把他們的第一處度假勝地設在了法國之外的西班牙馬略卡島和意大利的薩勒諾,他們認為法國度假者最需要的是離開帶着戰爭和日常生活印記的國境線。

20世紀50年代地中海俱樂部度假地
然而,在戰後五六十年代,法國人對沙灘的觀念開始轉變了。在法國電影和諸如地中海俱樂部之類的品牌的聯合推動下,海灘成了神話般的地方,充滿了享樂自由和性的越界。同時,海灘被推崇為一處實現了社會平等的地方。
七十年年代見證了廣泛的旅遊度假地的進一步發展,到1982年,帶薪假期增長到五個星期,這是為所有法國公民享有的權利,而非個別人的特權。地中海俱樂部開始把自己定義為一種反資本主義、反資本家的反主流文化:其營銷口號把自己的度假地譽為“文明的解毒劑”。在那裏,客人們用“串珠”而非真錢購買酒水;歡迎儀式鼓勵他們摒棄資本家的作風。在六十年代一項關於地中海俱樂部度假村的社會學研究中,亨利·雷蒙德記錄了度假者的一個共識:“當人人都穿着游泳衣時,社會區別就不復存在了。”

1970年地中海俱樂部在Carghjese的照片
透過這次由布基尼所引發的強烈震動,我們仍然能看到這些早期態度的痕跡。即使在六十年代,也不會有人全然陶醉在穿游泳褲或紗籠裙就能消除社會階級的神話中。不過,直到今天,人們仍然把在海灘上脱光衣服當作是一種摒棄資本家習氣的個人承諾。布基尼使人聯想到城市裏的階級、種族和性別衝突,更為重要的是,身着布基尼似乎是對參與社會校準的回絕,表明他們不願意以暴露和脆弱的方式放棄一些特殊需要。
對於那些希望布基尼消失的人來説,問題不在於出現在法國海灘的布基尼本身,而在於那些人並沒有積極地參與到這一神話中來,也沒有努力地傳承它。
如果法國海灘是一處所有人都能夠以相同方式享受的地方,不論社會地位,也不論資歷背景,那麼布基尼在海灘上的出現就要求法國的穆斯林被寫入這個國家已有的各個故事中:穆斯林公民同樣應當擁有五週的帶薪假期,同樣應當從城市中遷移出來,同樣應當在兒童時期就被帶到擁擠的海灘上。
有觀點指出,法國的女性穆斯林可能會選擇帶着孩子在海灘上玩耍,而不是躲在廢棄城市的陰影裏。這一觀點質疑了關於女性和穆斯林的錯誤觀念。勒龐等人堅稱,海灘應當如五十年代的電影所展示的那樣,厭惡女性、物化女性。這種關於法國社會的觀點是過時而短視的。
儘管對一些人來説,布基尼的出現威脅到以裸露和世俗化為基礎的海灘文化的脆弱平衡,不過對另一些人而言,它適時地引發了關於海灘的爭論,人們開始思考海灘是為誰而設的、為什麼而設的。勒龐暗示了電影《上帝創造女人》中的標誌性海灘場景,她輕率地低估了瓦迪姆電影的深層內容。
事實上,這部電影向觀眾展開了一幅變動中的經濟圖景:芭鐸飾演的性飢渴朱麗葉一角在三個男人之間搖擺;安東尼和麥克·達迪厄是兄弟,也是船廠主,他們的家庭代表着舊式法國海濱文化;富裕的土地開發商埃裏克·卡拉丹則謀劃着在海邊建一個新的賭場。這位法國極右翼政黨的現任領導人並非沒有反諷之意,她選擇強調當下經濟的變化,即她通常所支持的傳統勞動和工業形式——漁業和造船業,必須讓位於酒吧、賭場,以及其他能夠滿足享樂情慾的形式。
在博客中,勒龐視法國海灘為一種神聖的空間——一種國家認同的永恆標記。但是,海灘之所以被賦予神話色彩,正是因為它變化不息。它可以被侵蝕,可以被圍填,也同樣可以為來來往往的個人或羣體所改變。
海灘不必成為戰場。至於那些反對勒龐觀點、對海灘的定義有不同理解的人,他們只要轉向另一位新浪潮電影導演、伍迪姆的同代人阿涅斯·瓦爾達就好了。
她2008年的電影《阿涅斯的海灘》借用海灘的主題,以高度私人化的方式,反思了她的一生和電影生涯。海灘作為一處人物返回和反思的地點,以各種想象的、重構的、歷史的外觀在影片中出現,其中最令人心酸的場面出現在1990年她的丈夫雅克·德米將死之前。
在整部電影中,瓦爾達以一個衣着蔽體的八九十歲老人的形象呈現自己,她讚美海灘是永恆愛戀和濫交性愛的結合,是家庭和冒險的結合。海灘可能是法國文化想象中一個恆常不變的特點,不過,正如瓦爾達所傳達給我們的,海灘可以象徵差異、改變和愛,而不是相同、排斥和恨。


《阿涅斯的海灘》
(青年觀察者周然譯自《外交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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