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順子:舊梨園規矩要在相聲界重生?
近幾日,郭德綱發佈德雲社家譜,將何雲偉、曹雲金等一眾離開德雲社的徒弟逐出師門。一週後,郭德綱首徒曹雲金髮長文爆料郭德綱這個師父的種種不公。
讀曹雲金的回憶,有網友感慨,郭德綱與曹雲金的相處模式,似乎有過去舊社會梨園收徒學藝的影子,而德雲社的管理模式,又多取舊社會班社管理的模式。
對於郭、曹二人的紛爭,暫且不做評論,僅僅是以此作引,説一點過去班社模式的舊事和梨園師徒傳承。
班社制度舊事
舊社會,出資經營戲業叫“整戲”,戲班的組成是由各地強有力的人出資整辦,或者有名的戲角依仗有能力的人合作整辦。前者如京劇早期科班創辦人、三樂社和正樂社的班主李繼良,他是權監李蓮英的侄子。後者如四大花旦之一的尚小云,創辦了榮春社。
戲老闆就叫“班主”。班主整辦戲班,除了要置辦服飾、器物、籠擔以外,還要一大筆款買一些孩子,每個數十或百元以上不等。這些孩子的父母和班主簽訂契約,契約內,孩子任憑班主教督支使,不得異言退悔。除卻少數榮春社這類“良心戲班”,大部分孩子在戲班生存悽慘,俗語説:“父母不長志,賣囝去裝戲”。
戲班裏的孩子生活為何悽苦?一來班主剝削,二來師傅嚴苛。
孩子買回來後,由僱請的師傅或班主本人調教。能登台後,這些孩子往往需要從下午演到午夜,出演寄宿於公廟祠堂,演出中只能吃一頓乾飯。故有“覽覽戲飯,較強館糜”的諺語。無演出叫做“睏館”,在館內日夜仍由師傅教練,不稍休息,防範很嚴,寸步不許離開,如同坐牢。“吃無打罵有”是“戲仔”生涯的寫照。

霸王別姬真實的反映了當時梨園學徒的生活
崑曲名家韓世昌回憶在慶長社的日子,一個季度,一百多天,天天唱,每天三場。早8點多開戲,唱到晌午;一點多開戲,唱到沒太陽;掌燈後開戲,唱到12點。一個演員一天唱十來出戏不罕見。為了趕台口(台口就是演唱期限,普通是四天算一個台口),常常一夜不睡,若坐車趕路的路較為平穩,能稍作小憩。坐大車趕路時,有時腹急要小便,黑天半夜不好下車,常常尿褲子,冬天結了冰,連肉都凍在一起。每日早晨6點就起,踢腿、窩腰、練毯子功。一個鐘頭以後,老師傅起來,等着學徒端茶送水。伺候完後,老師傅口述唱唸,讓學徒們記住唱詞,不大功夫就要開戲。真可謂不得吃、不得喝、不得睡。

留給學徒記唱詞的時間並不多,送去梨園的孩子大多是貧苦出身,未曾開蒙,不能理解戲文,全靠死記硬背,因而常因記不住唱詞而捱打
班社制度內,班主對班社內的所有成員有生殺大權。照規矩説,戲班的主要收入要給台柱,畢竟許多捧場看戲的人,多是衝着台柱來,其他人則分台柱的收入。不僅僅是台柱的門票收入,還有其他“商業活動”,比如堂會、鬥會等。也有的戲班,收入全由班主掌握,除了後台吹打、弦管、挑籠諸人工資外,餘者全歸班主所得。舊時唱戲的藝人,常有“五支六”“五支七”的説法,即唱六天、七天戲,只給五天的工資。有的班主剝削積累致富,連整三、四班,坐享其利。
學徒契就是賣身契:坐班學徒和手把徒弟
戲班班主有的並不懂戲,如一些鄉村的戲班,均是由有戲箱的財主家主板。財主家拿出箱來,同時還拿一些錢來作為“墊辦”,交給所謂承事的,找人組班演唱。若是班主不懂戲,買齊了孩子、設立戲館後,就僱請師傅教授演唱技藝。師傅坐在中間,七個“戲仔”圍繞站立,教者口唸手揮,孩子們隨聲應和,動作科曲,都極嚴格,稍一不對,鞭撻立至,甚而施以嚴刑拷打,有苦難訴。


霸王別姬中,還是小石頭的段小樓被罰在隆冬頭頂水盆跪在雪中
也有不懂戲的班主招紅角名師門下的手把徒弟。手把徒弟指的是師父在家中收徒,進行個別傳藝。拜師要立字據,簽訂為期7年的契約,與賣身契不遑多讓。學藝期間,徒弟可任老師打罵,生老病死,老師概不負責。學生能登台了,7年內演出收入均歸師父。學藝之餘還要幫老師做家務。手把徒弟要想搭班演出還要另拜老師,叫“帶道師”,否則,同行不予承認。
由於“手把徒弟”學藝期間吃穿住都要師父負擔,而學成後演出的收入都歸師父,對於“手把徒弟”,師父總是希望徒弟能早一日登台,早一日為他掙錢“效力”。因此,師父多對手把徒弟要求得十分嚴格,對徒弟練功也特別“狠”。
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是龐啓發的“手把徒弟”。龐啓發是著名梆子花旦藝人老十三旦侯俊山的嫡傳弟子。雖然專擅花旦,但戲路寬,什麼戲都能教,有“戲包袱”之稱。雖然他扮相、身材都還可以,也有嗓子,但40來歲就不再登台,而是四處收徒教戲。因為他教戲過於嚴厲,綽號“龐剝皮”。荀慧生自從來到龐家,稍有懈怠就會捱打,六七歲的孩子捱打要哭,龐啓發就用棉花堵住他的嘴,由師孃等人幫着按住,繼續打。
有一次,師父為他“槓腰”(師父將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腿部弓曲,然後就徒弟的腰部放在腿上,一手按徒弟膝部,一手按胸部,用力使徒弟的頭與腳相併攏)的時候用力過猛,荀慧生腰被折斷,卧牀休息一月有餘,由於年紀小,九死一生活過來。

霸王別姬中,幼年程蝶衣忍受拉筋
荀慧生1907年拜師,按照常規1915年應出師,然而由於荀父與龐啓發的契約上沒有標明出師時間,荀慧生學藝後紅極一時,龐啓發因他能生財而不準其出師,威脅並軟禁於他。後在李洪春、尚小云的幫助下逃走。由白社及三樂班班主李繼良出面,折中達成協議,延長出師2年,演出所得與師父對半分成。
程硯秋也是手把徒弟出身,師從榮碟仙,而榮素來以授意殘暴、兇狠著稱。1910年,六歲的程硯秋投榮碟仙門下,1918年才由羅癭公出面,以一千三百元代其向榮碟仙商量出師。後來,程硯秋組和聲社,請榮碟仙擔任社長,也就是班主。儘管榮碟仙授藝時十分嚴苛,但對程硯秋還算盡心盡力,兩人師徒關係融洽。榮碟仙后來離家出走,渺無音信,是程硯秋一直奉養師孃和師門親屬。
也有不少梨園藝人出自科班,入科學藝7年,稱為坐科。學員入科後,必須按科班排名順序,另起新名,並以名字中的某一個字作為標誌,顯示科班的特點或學藝的先後。凡進科班,都要履行入科手續,立“關書”(即學員家長與科班訂的契約字據)。學藝時間多是7年,有的還外加幫助科班1或2年。科班負責學員的吃穿,但“天災人禍、車軋馬踏、投河覓井、懸樑自盡,各聽天命,不與班社相干。”若學生逃走或半路退學,家長與中保人還要賠償科班7年的損失。

程蝶衣幼年立“關書”
教戲就是靠打
舊科班把教戲叫“打戲”。學戲和捱打是一回事。梅蘭芳回憶説,“坐科七年,我捱了數不清的打。學戲學不會要捱打,學會了上場唱不好要捱打,就連別的同學唱不好、別人忘詞,你也要捱打,這叫‘打通場’‘打通堂’”。老藝人常將學員的7年學藝稱為“七年大獄”。
無論是坐科還是手把徒弟,“打戲”是當時教戲、學戲之間一種天經地義的法規。荀慧生回憶説,七歲時,除了臉不能打,渾身都是青紫傷痕。而梅蘭芳坐科時曾被打得血透衣衫,背上捱打的傷痕留了一輩子。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在坐科時,胞弟更是被活活打死。除卻梨園世家,一般人家的孩子但凡有一線生路,誰也不會去學戲。
尚小云的兒子尚長榮曾回憶父親主持榮春社的舊事,他認為:“作為一箇舊社會科班的班主,父親是愛學生的,在可能的情況下,他為學生和生活創造了一些好的條件。舊科班學生入學,科班總要和家長立‘生死合同’,其中總要有‘懸樑自盡、投河覓井、打死無論等內容’。榮春社也訂合同,但以上那些使人膽戰心驚的字眼,一概除去不要”。

霸王別姬:梨園學徒早起練聲
然而,尚小云對學生的訓練也是嚴歷的,脾氣又大,一點差錯都不能容忍,但有差池,一定責罰。對自己的孩子更嚴,嚴到不講理的程度。同樣的錯,別的學生打五下,自己的兒子得挨十下。尚長榮回憶,幼時曾因偷吃瓜子,嗓音有變,演出時每次下場都被父親勒令趴下打板子。
縱觀建國初年的曲藝大家,回憶起早年的學藝、從藝經歷,無比感慨嗟嘆。
相聲界真的要學舊梨園?
相聲其實並非歷史悠久的表演形式,自相聲老祖朱少文開創對口這種表演方式以後,也不過百多年的歷史。在收徒傳承和班社管理制度上,似乎多取梨園舊規。
然而,過去那種學徒毫無自主權利的坐科也好,手把也好,班主掌握眾人生殺大權也好,均要算做是封建主義的糟粕,不應在現代社會復辟,而應用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來代替。這些技藝的流傳發揚或許“依賴”師徒傳承,但在現代社會,對於“師徒”的定義也應首先尊重人與人之間平等的地位。1961年,周恩來總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中也明確指出:“當然,允許集體所有制的劇團,應該防止舊勢力復活,不能讓班主、把頭拿高薪。”
迴歸到相聲界來説,相聲大師侯寶林早已清掃過舊相聲習氣,這些規矩早就不存在於新時期師徒關係之間。有相聲界行內人士感嘆:“侯寶林先生把相聲從地攤拉回舞台,但郭德綱把相聲從舞台拉回地攤。”
相聲界雖然歷史不長,但要説起各大“門派”師傳那些事,倒也能好好説上一説。具體如何,下回分解。
最後,無獎問答:曹雲金算是“坐科”還是“手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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