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天:近代史是一條外求的迷信史
【張廣天的新書《妹方》,描述了一個千年來口音與生活方式都未曾改變的族羣——商湯後裔“妹人”,對於被歷史裹挾的我們是難以想象的,這也讓張廣天筆下的“妹方”似真似假,就像他的小説,也始終遊離在虛構與事 實之間。他試圖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敲打我們對族羣的想象,不依憑血統,不歸根於歷史,也不附着在現代民族國家的話語之中,在他看來,決定其內核的是生活方 式,而“妹人”的生活方式又在其本質上反應着一種古老的天道與人道的關係。以下為搜狐文化對張廣天的採訪全文,觀察者網經授權轉載。】
王陽明説“心外無物,心外無理”,要獲得真識只有返回本心去尋求,如此才能達到真正的知行合一。但在張廣天看來,近代的歷史卻總走上了一條外向的迷信之路,於是知與行都脱離了初心,也與天道斷了聯繫,而這種斷裂則造成了當代社會的種種痼疾。

一切客觀都是觀者的客觀
問:《妹方》這本書是產生於偶然嗎,還是它其實是你的某種總結?
**張廣天:**這本書的寫作其實並非偶然,而是我用一種思辨和散文的文本寫罷《手珠記》後,又思忖用其他的文體來寫作。思考類的文字往往已經程式化,難有突破。於是,我想選擇寫一種全文體或者説非文體的作品。這就想到了《妹方》。
説總結還為時過早,只是《手珠記》關於內學的大綱,從《妹方》開始要深入化。

《妹方》,張廣天著,四川文藝出版社
**問:**這本書給人的感覺是真實和虛構的界限非常模糊,歷史、神話、傳説都交織在一起,這是你希望達到的一種感覺嗎?你怎麼看待真實,什麼東西對你來説是真實的?
**張廣天:**我對非虛構類的東西一直感冒,因為那貌似客觀的敍述往往暗藏欺騙。一切客觀都是觀者的客觀,所以,我始終認為,並沒有客觀存在。倘現實給我們的是痛苦的經驗,現實一定充滿虛假。現實的總是並不真實,而真實的往往並不現實。這個論斷,其實佛陀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經説出,所謂紅塵皆空,皆虛。只是佛陀是有操守的,他只言非,不言是。他否定現實,並不拒絕身處現實。現實與我們的關係,就好比不吃肉是不行的,吃肉吃成肉的信徒也是可悲的,但吃了白吃,便是覺悟。也就是説,現實是有意義的,只是這意義是相對的。絕對的東西是唯一的,在於真實中。真實究竟是什麼?佛陀認為他沒有肩負告知世人的使命。那麼,我們也不可能自稱掌握真理。於是,以各種相對的經驗去比對、衝突、體悟,就成為認清現實或接近真實的手段。
什麼東西對我來説都是現實的,於是都是虛假的,而我在這直面現實的衝突中當窺見真實。
**問:**在中國的傳統裏,似乎談人談事居多,較少談問題和主義,你的這本書似乎也是在迴歸這樣一種寫作傳統,讓問題的形式消解於人和故事甚至於自然之物之中?這樣的寫作有什麼意圖?
**張廣天:**其實我並不在意中國的方式,或其他國的方式。只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後,翻譯語言和西化文體大量以粉絲的狀態充斥文壇後,必然將其反面逼向狹窄的牆角。這個牆角或者就是中國的方式。從中國的方式裏走一趟,如果僅僅剩下中國的方式,還偏執於中國的方式,那就可憐了。真正的價值在於,你由此發現了不同。是的,中國的方式是不同於西方的方式的。假如由此你理解了不同,並致力於對不同的追求,那麼,事情就變得有點眉目了。
在我的寫作中,我只是力圖做一些不同。這不同可能與傳統(指中西南北各種傳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卻究竟是與傳統不同的。以翻譯語言自娛自樂地裝扮大師的時代太粗鄙低端了,我想應該早早不在我們這個話題中了。另外,粉絲,當然粉絲很好,不論粉什麼,我們大量需要粉絲,只是將粉絲以為就是大師的錯覺太可憐了。那麼,從專業的角度講,一個敍述的文本,它需要獲得不可分裂的生長性。至少從我的性情中講,我不認為零度的敍述、純敍述是開放而自生的,任何將敍述、抒情、議論這麼分割對立起來的文本認識,都是封閉而死氣沉沉的。《埃達》是什麼?《聖經》是什麼?《史記》是什麼?神話?宗教經文?歷史著作?我想,哪怕從我最不願意的流行勢利眼光看,這樣的認知方式也早就過時了。
寫作是某種性格的人羣自我生長的方式,它不能在文體格式化的花盆裏,它要在自由的曠野中由着自我根性的樣子伸張。文化的背景和閲讀的滲透,積極地看,可以開啓我們的根性;消極地看,也在逐漸將根性歸攏到已有的樊籠中。如果天下有千萬種人,那麼天下就有千萬種文章。人的根性是不同的,或松或柏,或鳥或獸,用普遍原理來格式化寫作,來衡量判斷寫作的優劣,是與寫作這件事背道而馳的。
當然,寫作追求純粹,文學追求純文學,是一種品級。只是,倘以為純粹就是隔絕,又小氣而低端起來。純粹是一種超越,而不是無菌躲避。一種有免疫力的寫作,縱政治、經濟、時尚、市場都無法侵害,才可成為純粹。二十世紀是政治的世紀,政治成熟到可以把控一切領域,這難道不值得文學來學習嗎?文學什麼時候才可以超然並凌駕政治之上呢?政治、經濟、氣象學、人類學,什麼時候都成為文學的材料元素呢?我想,一個從生長和趣味出發的作家,始終應該對此不離不棄。趣味不是靠躲避得以存在的,趣味是靠贖買獲得寧靜的。
相信歷史進化是相信人的能力的絕對性
問:《妹方》似乎和歷史有很多關係,但你在書的首頁又説“曾經彷彿是未來,未來又始終並不在此”,你要書寫的是“永恆之國”,這似乎有一種“時間輪迴”的意味在,你怎麼看待歷史或者説時間?
張廣天:《妹方》利用了歷史,但這不是幾百年的歷史,而是萬年妹方。我始終提到“萬年妹方”。所以,它不是家國,而是天國;不是妹人,而是天使。歷史,在這裏被截出一萬年,用來為永恆做見證,即從妹方我們看見天國,從妹人我們看見天使。如果永恆之外的世界是相對的,那麼過去、現在和未來也就是相對的。相對的過去,為什麼不會是未來呢?相信歷史進化的人,是因為相信人的能力的絕對性,懷疑甚至否定有高於人的力量的存在。我不能言説真理,但當我將一切歷史都看成是非真理的相對存在之時,就必然指向這件事的反面,必然顯現出曾在今在永在的絕對。
時間是線性的,彷彿指向未來;空間是多維的,似乎高低有序。但這一切都是相對之於絕對的倒影。在地上世界中高貴的,在天國竟是低賤的;在地上時間中過去的,在天道中還遠遠沒有到來。我們被石頭的堅硬嚇住了,卻不知道人心比石頭堅強。我們被千軍萬馬的武裝征服了,卻不曉得領軍的人竟被嬰孩的啼哭打敗。説現實已然如此,你不信用你的善良去感化一下試試?實在你並不是用初心的柔慈去面對,你僅僅啓用了人家忽悠你的道德的力量邁步受挫就退縮了。夢想不是理想,道德不是聖心。理想之所以強大無比,我説的恰是在現實中的強大,正在於理想是無法用現實推倒的,只可用現實來證明。奶是檢驗孃的唯一標準?娘是容得奶來驗證的嗎?有奶沒奶都是你娘!你現實的千軍萬馬千金萬銀推倒得了這個娘嗎?《妹方》裏,就寫了這麼一個娘。
中國不是一個國家概念,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問:**最近很多人都在討論“何為中國”的問題,你描繪了一個似乎停滯的遠古的地方,慣常的歷史在這裏被切斷了,很多傳統的東西保存了下來,這是不是也是在試圖恢復一種傳統“中國”的圖景?在你看來,何為中國?
**張廣天:**中國曆來不是一個國家概念。它首先是一個理想,即天上有北辰,地上有中國。這是一個理想國的象徵,書方正之字,行中正之道,雖千里萬里,都是居中不移。於是,北狄西戎南蠻東夷,只要行中正之道,不論黑眼睛藍眼睛、黃皮膚黑皮膚,都可以入主中原。也就是説,不是在我看來,而是歷史的過程,見證了中國不是民族概念,甚至都不是文化概念,而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所以,我常説,從民族中國到文化中國,再到精神中國。
其次,中國又是一種生活方式,在書中我借妹人的體驗説出來了。同一血統,同一人種,狩獵的叫通古斯人,畜牧的叫蒙古人,耕讀的叫漢人。滿族為什麼消失了?是因為入關的滿人選擇了耕讀,於是再強的血緣和民族意識也保留不住民族意義上的種族。自然,一個耕讀的漢人出塞去放羊了,你怎麼説你自己是漢人都顯得毫無意義。所以,我們不要過分強調文化。當然,文化是生活方式中的一部分,而文獻典章制度並不是中國唯一的方式。中國的方式非常特別,但也非常遼闊。你看看前中國的歷史,到處是方國的聯盟,而不是血親諸侯國。諸侯國只存在了八百年,之後也是地方聯盟,中央集權,直到今天。以什麼聯盟?書同文而已。
如果我們堅持一種生活方式,那麼對世界對人類將是有意義的;而如果我們堅持一種血統,堅持一種文化,倒反而對己對人都是有害的。因為生活方式指向性情的差異,而文化則指向大一統,指向霸權主義。人,性異而心同。性,來自於各自不同的肉身;心,來自於神天。以往的教會、主義、觀念,都是搞同性,結果反而異心。巴別塔的故事,是對全球化最好的批判。這就又回到上一個話題了,即我的歷史觀是相對的。因為對於今天的全球化,推倒巴別塔的事倒是未來。
當中國作為共同的理想被認同時,要允許中國作為不同的生活方式去實現。
**問:**定義中國重要嗎?
**張廣天:**重要。並不至要。因為中國也是相對的,不是永恆的。
近代以來,人們選擇了一條外求迷信的道路
**問:**你在書中一直在討論“心知”與“理知”的對立,這種對立與近代以來的歷史有什麼關係?
**張廣天:**心知與理知的問題,在上一本書《手珠記》中講得最清楚。但閲讀《手珠記》顯然比閲讀《妹方》對讀者的要求要高許多。簡單地將,即我的知識觀是已知知識觀。心既來自於神天,那就包含着一切宇宙序令,於是,一切在我們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知了。之後在社會生活中,人所經歷的是污染和祛除污染的過程,即心被矇蔽而漸無知,讀書和經事或者越染越髒,或者以髒洗髒,也竟有可能負負得正。所以,從近代史到當代史的角度講,人們放棄了內觀學習的途徑,選擇了一條外求迷信的道路。從理知的要求出發,世界是未知的,學習可以變未知為已知,即將自己交給了世界,由世界的外在信息帶動人生,所謂“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嗎?如果在接受外在的信息中人的根性被偏移、支解、消散,精彩的竟是別人,卻不是你自己。所以,我將近代史西學東漸的這個過程叫做“外迷信主義”。

《手珠記》,張廣天著,作家出版社
在《手珠記》中,我提出的基本觀點是,“心學為體,諸學為用。”我的意思是,永恆之初心不可丟失,在這個前提下不論中西都只是用,都可以用,誰也不是誰的體。曾經那些中學為體或西學為體的討論,都是將相對真理絕對化的痴頑症。吃了一塊肉,就拜肉做上帝,不管這肉是中肉西肉,都挺愚蠢的。説拜中肉為上帝,太昏昧了,問題全出在對西肉不夠虔誠,倘徹底拜西肉為上帝,縱陣痛至死必復生——他是忘記拜中肉時已經陣痛死過一回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嗎?倒的確也是精彩的。只是它因你才精彩,沒你就不精彩。曾經把自己搞得巨大,吃了苦頭倒下了;如今將別人搞得巨大,也吃足了苦頭,心裏一點也不高興。你來到這個世界本來是有限地有快樂的,現在居然無限地丟失了。什麼時候才能知道自己也並不巨大,但自己是不好丟失的。
**問:**如果讓你描述,你會怎麼去描述當下中國人的狀態?分裂是不是一個很重要的特徵?
**張廣天:**當下的中國人?怎麼説呢?你去僱傭一個看門的,二十年前應聘的是北京遠郊的,十年前應聘的是西部山區的,今年再去招工,恐怕連秦嶺深處的和神農架的都不來了。這説明什麼?説明中國人有錢了,這樣的工作已經沒人看得上了。不要討論、展示、陳列各種金融的市場的數據來唉聲嘆氣,説中國經濟怎麼怎麼卡在瓶頸。實際情況是,真的有很多人很多地方不振奮了,但那是傳統經濟,整個互聯網產業欣欣向榮,一片喧鬧。説總要有實體經濟。這話上來就out了。別將實體企業當傳統經濟,也別將互聯網加看成是互聯網新產業。一批一批老經濟模式肯定出局了,滾滾湧動的錢正朝老人看不懂的地方流去。
是的,中國有錢了。不管你酸的、鹹的、腥的口吻左挑右剔,都無法推翻這個經濟繁榮的事實。然而,有錢的我們傻掉了。小朋友不高興了,坐在牆角發呆,玩具沒有了,再多的物質也不是玩具,也不是興趣了。
古人説,人無癖不可交。就是沒有興趣的人,不要與他交往。我們的現狀,就是集體無癖,興亡而性死。性,就是生命啊!還有誰願意跟這樣的小朋友交朋友呢?
如果算筆經濟賬,有錢無性,居然淪為赤貧。因為經濟的頂峯,原本是人的性情,性情的頂峯,原本是天道亙古。
迷信是求外在的枝節而不談初心
**問:**在經歷了近代以來對西方的崇拜以後,許多人其實也開始回溯,有人從儒家的角度,有人從風俗的角度,等等,你怎麼看待這種回溯的潮流,它反映了什麼問題?
**張廣天:**歷史上中學為體派的迂腐和尷尬,就是最好的説明。本為初心,為宇宙之心。這個本從來不談,只談曾經服務於這個本的文化道德,以道德外衣為中學之體,有什麼意義呢?屍體如何能起死回生呢?
西周重禮。禮是什麼?就是神遠去後蜕下的盛裝,如今歷千年這盛裝早已襤褸,我們祭拜這件破爛的衣衫還有什麼用呢?我曾經排演《圓明園》,大家都喟嘆人類文明的高度一夜之間被洋鬼子毀掉了,捶胸頓足,可竟不知圓明園的本是體圓光明,是指中正之心。有此心在,十座八座圓明園毀了也不是事,可以重建,甚至建得更好。我是反對文化保護主義的,這種人就是研究防腐劑的,搞屍體防腐,臭肉防腐,或者造衣冠冢,可笑得嚴重!那年我去維也納大學講學,正值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N週年,看見英雄廣場上掘地三尺在種土豆,奧地利人告訴我,這是當時維也納被困,皇家拿出皇宮前的土地讓市民種點土豆以果腹,這會兒拿這個行為來紀念往事。這便是人心!人心互憐,皇帝也好,小市民也好,都得救了。耶穌説過,他喜歡憐恤,不喜歡祭祀。所以,這點我還是同意魯迅的説法,國粹讓我活,我便讓國粹活;國粹讓我死,我斷無道理讓國粹活。
崇拜西方叫外迷信,崇拜祖宗衣冠冢叫逆向外迷信,都是求外在的枝節,而不是內裏的本原。準確地講,我更討厭國學熱!
**問:**你説要回到故鄉,但故鄉已經被摧毀了,我們還能回去嗎?
**張廣天:**我在書裏説了這樣幾句話:
“革命原是為了回到故鄉。”
“故鄉乃是可以站穩又仰望的根基。”
“人以他的故鄉為舟,駛抵心的歸宿。”
我的意思是,在同心的絕對下,人是有差異性的,是需要屬於自身屬性的生活方式的。故鄉不是地理,也不是歷史,更不是文化。故鄉,歸根結蒂,是一種生活方式,符合性情根底的自我方式。梅蘭竹菊,再好的種子,總要土壤吧!我要一片適合我生長的土壤,我向神祈求,我在他的應允下為此戰鬥,不離不棄,這既不是民族主義,也不是全球化,這是我作為生命的基本要求。我反對一切不讓我按我自己的根性生長的制度,我喜歡《病梅館記》,我是蓮花,必經淤泥。故鄉,就是這淤泥。它其實也許一點都不美好,但它護花養花讓我綻放,它就美好了。
張廣天介紹:
作家,導演,詩人,音樂家, 主要戲劇作品有《切·格瓦拉》、《聖人孔子》、《圓明園》等,主要音樂作品有歌集《楊柳枝》、“腔音列·為四件絃樂器而作”等,還著有《手珠記》、《妹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