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一個人可以在哪裏找到一張牀?
火是電影中的萬有引力和萬能轉換。災難片戰爭片中的明火闇火不算,黑幫電影中有槍火,武俠電影中有野火,懸疑片中有鬼火,科幻片中有天火,歷史劇中有烽火,青春劇中有螢火,宗教題材中有聖火香火,倫理題材中有慾火恨火。卓別林用《救火員》(The Fireman,1916)拉開的西方消防劇情片,至今有一個世紀;胡蝶領銜的《火燒紅蓮寺》(1928),引發的東方“火燒”系列也有九十春秋;火終結了羅切斯特藏在閣樓上的瘋女人,終結了《蝴蝶夢》(Rebecca,1940)中痴迷舊主的女管家丹弗斯太太;但烈火中永生的銀幕形象也有千千萬,包括《少林寺》(1982)中的老方丈,為了保全少林不惜以身殉火。

管家丹弗斯太太一把大火燒掉了曼德利莊園,影片結尾定格在繡有舊主瑞貝卡(Rebecca)姓名首字母的寢具上
不過,今天要講的火,和上面的各種大火小焰不一樣。它們出現在電影中,既不推動情節,也不承擔轉折,它們可能是生命的火光,也可能不是。它們好像是一代代男主人公的歲月火把,是他們告別童年告別青春告別衰老的儀式,又好像都不是。這些肖像般在電影中閃現過的火光,映射了電影史中男主人公的成長軌跡,是希望,也是絕望;是寒光,也是霓虹。
“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覺,他是死了”
《伴我同行》(Stand by Me,1986)這部電影很久以前看的,關於四個男孩的成長故事。片子算不上經典,但不知為什麼,縈繞我至今。也可能,電影中的孩子讓我想到我的表弟,他跟主人公克里斯樣貌相似,甚至我想,如果表弟沒有在1985年溺亡,可能也會有一個克里斯這樣的命運。

伴我同行海報
電影改編自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説《屍體》,也是我唯一有點喜歡的史蒂芬•金少年題材作品。影片以回憶的方式展開,作家戈迪因報紙上的一則死訊想起了一段童年往事。五十年代的俄勒岡小鎮,他和死黨克里斯、泰迪和維恩一起,抱着一戰成名的決心,出發去河對岸的森林尋找男孩布羅爾的屍體,死去的男孩和他們一樣大,十二歲。他們想象着找到屍體以後,榮升為小鎮英雄,接受天南地北的電視採訪。
雖然是史蒂芬•金的原作,《伴我同行》沒什麼恐怖氣息。滿嘴粗話的四少年儘管都來自不快樂的家庭,但他們快樂地向遠方開拔,因為“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交到像十二歲時那樣好的朋友了”。戈迪的哥哥車禍過世,父母走不出長子過世的陰影,讓戈迪覺得死的應該是自己,他靠編故事自我療傷;克里斯的家庭失序,哥哥艾斯是鎮上的混世魔王,欺負自己的弟弟也毫不手軟,但克里斯卻有特別温暖的靈魂,作為四人幫的幫主,他男人一樣地照拂三兄弟,敏感的戈迪在克里斯身上找到了生活的安全感。泰迪心中的戰爭英雄父親其實有精神病,差點燒掉了泰迪的耳朵,胖乎乎的維恩最膽小,但胖子有胖子的煩惱。四個孩子一路前行互相嘲笑,用新學的髒詞招呼對方的媽,不過當他們違規走上鐵軌橋的時候,突然火車從後面駛來,下面是浩蕩大河後面是機車呼嘯,他們屁滾尿流狼奔豕突地跑過火車後,終於都癱了。

四個少年屁滾尿流狼奔豕突地跑過火車
野地裏他們生起一堆火,夜色裏給自己壓壓驚,克里斯給大家點上煙,三個抽煙少年請求不抽煙的戈迪給大家講個故事,戈迪於是編了一個“吃披薩大賽”,結尾是,大賽變成了嘔吐大會,孩子們聽得不亦樂乎。故事結束聽廣播侃大山,“整個晚上我們説的都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類似“唐老鴨是鴨米老鼠是鼠,那Goofy是什麼?”導演雷納(Rober Reiner)給每個孩子特寫,少年臉龐映襯着小小火光,他們一邊嚴肅地討論Goofy是狗還是司機,一邊都在心裏想着死掉的布羅爾,這樣等他們躺下睡覺,突然聽到遠方女人哭似的狼叫聲,大家不約而同叫出了在心頭盤旋很久的“布羅爾”,於是説好輪流守夜。

不管是圍在火邊的閒聊,還是結尾處四個夥伴在小鎮門口告別,導演雷納都不斷給出四個少年的臉部特寫
四個孩子拿着克里斯從家裏帶出來的手槍守夜,胖維恩最緊張,克里斯最沉穩。克里斯身上有一種格外迷人的氣質,柔弱敏感的戈迪在夢魘中醒來,看到克里斯守護在身旁,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安全感幾乎可以守望他一生,而挨着戈迪小小的肩膀,克里斯也吐露了一個壞孩子的委屈和辛酸,“沒有人會相信我,鎮上所有的家庭都看不起我們”,在那一剎那,戈迪明白了為什麼父母不喜歡他交往的朋友,以後他會上大學,但是他的三夥伴最多進技校。天光漸亮,火光漸暗,十二歲的孩子開開心心地説着屎尿屁,一致同意電視裏的安蒂妮胸部變大了,但是,火堆邊度過的這一個晚上讓他們明白,如此天堂般的快樂和戰慄,都只屬於這一刻。
他們繼續上路,渡過滿是吸血水蛭的羅耶河後,他們終於接近目標。導演沒有玩懸念,四少年很快在森林中找到了布羅爾的屍體,“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覺,他是死了。”美國文學史家迪克斯坦(Morris Dickstein)説,當你第一次產生一種無法彌補或無法補救的感覺時,就是長大成人。站在布羅爾的屍身邊,四少年的童年結束。

圍繞在布羅爾屍體邊的四個少年,彷彿在進行一場有關成長的儀式
他們沒敢多看,準備用樹枝做個擔架把他抬回去。不過,克里斯的哥哥艾斯率領他的眼鏡蛇幫也趕到了,他們也想拿到屍體揚名立萬。面對人多勢眾且比他們大出一截的惡棍幫,維恩和泰迪先後閃人,艾斯準備對不屈不撓的弟弟克里斯動刀子的時候,戈迪向天空開了一槍,沉着冷靜地逼退了眼鏡蛇幫。
最後,他們沒有拿屍體邀功,打了匿名電話報案了事。就像維恩之前説的,“也許,我們不應該像參加舞會一樣去看一個死去的孩子”,面對和他們一樣大的再也不能呼吸的布羅爾,他們放棄了之前的英雄夢。生活的陰影和黃昏的陰影從林間穿過,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儘管思潮洶湧,但都很少説話。終於回到才離開兩天的小鎮,少年們覺得,他們的小鎮變小了。

站在小鎮門口的少年,覺得曾經是全世界的小鎮變小了
很多年過去。維恩泰迪和他們來往少了,而親愛的克里斯,在一次餐廳勸架中,被刺中喉嚨,當場死亡。戈迪就是因為在報紙上看到克里斯的死訊,才想起這段往事。
克里斯的最後死亡,讓很多影迷抗議。不過,水銀少年瑞凡•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扮演的克里斯,只能是這樣的命運吧。菲尼克斯活了二十三歲,嬉皮士父母給了他河流(River)這個名字,也給了他飄蕩的人生。為了養家他很小就被母親帶入演藝圈,自稱四歲就童貞不保,導演雷納第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他像詹姆斯•迪恩。而扮演戈迪的演員多年以後回憶菲尼克斯,説,“我既為他折服,又多少有點被嚇到,他是如此職業,又如此尖鋭,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扮演泰迪的演員也回憶,就是在《伴我同行》的片場,菲尼克斯帶着他頭一回喝了酒親了姑娘吸了大麻。八年以後,菲尼克斯死於毒品,當時他早已憑《我自己的愛達荷》(My Own Private Idaho,1991)成了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帝。
我十五歲離世的表弟很像菲尼克斯像他扮演的克里斯,他們常常被貼了壞孩子的標籤,但他們內心的火苗卻比誰都熾烈。誰在生命的途中遇到過這樣的男孩,誰就一輩子不會忘記,而他們彼此之間的友誼,更是歲月霞光。《伴我同行》中,克里斯和戈迪對視的眼神,比親情浪漫比愛情清澈,如此少年情懷,唯有影片中的篝火可以比擬。稚嫩的火光讓四個孩子圍成一團,連比較遲鈍的胖子維恩都説,不能更美好了。電影史中,這樣美好的少年友誼,在特呂弗(François Truffaut)的電影《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中,也曾出現過,十二歲的安託萬和十二歲的雷內,一起逃學一起抵擋成人世界的洪水。
少年火光萬般美好,但也容易熄滅。《四百擊》中的安託萬,崇拜巴爾扎克,在家裏偷偷給巴爾扎克上香,差點引發大火災,而老師懷疑他的作文抄襲了巴爾扎克,更直接掐滅了他的小小火苗。安託萬後來長大,特呂弗的“安託萬”系列拍了有五部,安託萬的戀愛故事也不少,但是最美好的友情,留在十二歲的《四百擊》裏。這也是為什麼,雖然《伴我同行》的導演刻意避免羅曼蒂克的情調,而且不惜在最後殘忍“處死克里斯”,但整部影片還是給我們強烈的懷舊之感。

後來成為作家的戈迪在電腦上這麼給自己的故事結尾:我再也沒有交到像十二歲時那樣好的朋友了,難道每個人不都是這樣麼?
順便提一句,《伴我同行》描寫的是1959年夏天,當時美國,越戰的創傷還沒有呈現,艾森豪威爾時期的一代美國人還能分享里根所謂的“美國的清晨”,這個口號是1984年的共和黨競選主題,里根允諾要讓美國重新煥發生機,用電影學者貝爾頓的話説,里根要用自己的肉身康復來向這個國家的人民示範,一切可以重回光明,就像《E.T.》中的外星人,在結尾時刻起死回生。因此,當時製作了一批和青春和夢有關的電影,《伴我同行》也屬於這個系列,但是,《伴我同行》又逸出了這個系列,換言之,這部電影寫出了一個時代的轉折,是美國從清晨轉入泥潭的時刻。電影中以克里斯為首的四個孩子,結束兩天曆險,回到小鎮,在鎮口彼此告別的情景,既充滿展望又滿懷淒涼,就好像,曾經讓他們頭連腳,腳連頭一起圍着小火堆酣睡的時光,只有那麼一夜。他們瞬間長大。
“沒關係媽,我只是在流血”

《逍遙騎士》海報
克里斯長大以後會變成誰呢?《伴我同行》説,他努力讀書上了大學還成了律師最後死於勸架,但這是一個顯見的小説敍事。更可能的情況是,他成為“逍遙騎士”。
《逍遙騎士》(Easy Rider,1969)雖然比《伴我同行》早拍了十來年,但影片精神卻至今不老,甚至,《逍遙騎士》可以直接成為《伴我同行》的成長版,類似美劇《24小時》的主角傑克鮑爾就是《伴我同行》中艾斯的升級版。最近重看《伴我同行》,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三十年前扮演眼鏡蛇幫幫主的演員就是這些年最紅的美劇明星薩瑟蘭(Kiefer Sutherland),他在《24小時》中的冷硬作風締造了新世紀以來最好的美劇男主形象,而薩瑟蘭的風格,竟然在三十年前就成型了。扮演胖子維恩的演員説,當年真的怕死薩瑟蘭了,尤其當他最後威脅要殺弟弟,拿着一把小小的刀子逼近菲尼克斯的時候,他們真的不敢看他,大家都相信他下得了手。2001年,《24小時》第一季開播,薩瑟蘭的酷冷風為這部強悍的美劇設定了青銅器般的基調,這是後話。
説回《逍遙騎士》。兩個年輕人,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扮演的比利和彼得•方達(Peter Fonda)扮演的懷特,靠着一次毒品交易的錢,騎着極為拉風的改裝版哈雷戴維斯重型摩托車上路了,他們沒什麼目標,説是要去參加新奧爾良的四旬齋節,也不過是一個説辭,他們就是喜歡在路上。一路他們騎騎停停,遇到過熱情的波西米亞姑娘,也遇到過對他們奇裝異服側目而視的好奇路人,他們的坐騎還差點讓一匹馬發情。在德克薩斯州,他們被警察關進監獄又因為遇到尼克爾森(Jack Nicholson)扮演的富二代律師漢森而免於牢獄之災。三下五除二,他們説動了漢森一起上路,漢森喜歡D.H.勞倫斯,一直也想去四旬齋,他摸出路易斯安那州州長給他的一張名片“藍燈屋”,説是南方最好的妓院。

一路飛車一路搖滾,三人來到一個保守的小鎮,前衞怪異的流浪風讓他們遭遇強烈的敵意,連二流的汽車旅館也不願接納他們,晚上他們只能露宿荒野。荒野裏他們生起火,比利和漢森交談起來。他們談起自由。
漢森對渾身流蘇的比利説:他們其實是害怕你所代表的東西。
比利:我們代表的不過是,人人都應該有個性發型。
漢森:歐,不,你代表的是自由。
比利:自由他媽的又怎了?
漢森:這就是癥結。談論它和實現它是兩碼事。人們不停地談論這個自由那個自由,但是當他們真的看到一個自由的個體,他們就被嚇到了。
比利:我不會嚇到他們。
漢森:那會讓他們變得更加危險。
火光映着交談的漢森和比利,以及傾聽的懷特,其實在漢森出現前,比利和懷特很少交談,背景裏的歌詞還比他們的台詞多,兩人跟攝影機刻意壓扁的遠景一樣,被幹燥的生活擠走了水分和語言。他們渾噩地抽大麻,身上車上都是美國國旗,懷特還自稱“美國隊長”,但他們既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源於“西部大荒原”上的著名人物,也不知道他們亢奮又迷幻的存在其實強烈傷害了一個自閉的小鎮。


荒野裏的火堆年輕又漂亮,年輕又漂亮的尼克爾森不知道十年以後,他要在庫布里克的電影《閃靈》(The Shining,1980)中扮演一個殺嬰者。但這一刻,火光裏的三個年輕人,因為純潔顯得性感,因為自由顯得鬆弛,他們學牛蛙叫,學着學着睡着了,火也逐漸熄滅。
火滅了,漆黑的夜裏,南方小鎮上的男人代表道德來消滅他們,一頓亂棍,比利和懷特倖存下來,漢森被打死。談到漢森之死,導演,也就是比利的扮演者,丹尼斯•霍珀説,“我就是要表現這個國家會殺死自己的孩子。”
電影沒有就此結束,沒有漢森沒有火以後,比利和懷特繼續上路,兩個大麻混混成功抵達南方妓院,帶着妓女參加了四旬節的狂歡,不過他們很快又厭倦了。繼續上路。
然後是影片結尾:因為他們拉風的樣子惹着了一個卡車司機副手,砰砰兩槍,一槍一個。最後的鏡頭是,飛出公路的分崩成兩半的貼滿美國國旗的摩托車,在公路邊上燃燒。
生是公路人,死是公路鬼。《逍遙騎士》成為影史第一部公路片,不僅名至實歸,而且遠超後來仿作。這部電影流傳之廣粉絲之眾,是年輕的製作團隊完全沒有想到的,影片完成三十年後,霍珀還應邀做了一個廣告:開着福特美洲豹,超越1969年的自己。

懷特將自己印有國旗的夾克蓋在比利的臉上,彷彿是某種犧牲帶來的“榮譽”
其實,《逍遙騎士》的人物設計還是非常簡單的,包括他們就着火光談論的“自由”,當年即遭影評人施拉德(Paul Schrader)的毒舌:“膚淺!這種膚淺,你在真實生活中,想演都演不出來。”我同意施拉德對《逍遙騎士》的部分酷評,包括他説《逍遙騎士》跟“好萊塢的那些無膽的棉花糖似的自由主義作品一樣,來自霍珀一手洗好的牌”,但我同時卻又覺得,這種“膚淺”本身具有一種革命性,這樣膚淺這樣簡單的混混,也開始思考美國了。比利和懷特,在銀幕上沒有任何壯舉,他們在銀幕上第一次公然吸食大麻,但沒有任何以往銀幕上的吸毒後癲狂,他們吸食大麻跟《伴我同行》中少年抽煙一樣,只是試圖在精神上有所追求,但不知道可以追求什麼。所以,儘管影片全程搖滾有音樂廣告之嫌,但是,一路搖滾唱出了六十年代深入人心的虛無感:
我走到拿撒勒去,
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一半。
我需要一個地方,
可以讓我把頭留下來。
嗨,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一個人可以在哪裏找到一張牀?
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後握住我的手。
他只説,不。
電影發行當年,《滾石》雜誌採訪了彼得•方達,方達説:“逍遙騎士是,南方人稱呼娼妓養的小白臉的俚語,”“而美國就是這樣,自由就是娼妓。”後來的公路片大師文德斯(Wim Wenders)認為《逍遙騎士》是一部政治電影,並不是因為這部電影討論了美國和自由這些概念,而是,這部方達編劇霍珀導演的青春片,這部以遠景完成的公路電影,拍得很美很平和,演員平和,路人平和,甚至中間和最後的殺戮,都有奇特的平和感。謀殺在電影中,不是事件,是日常。
電影結尾,卡車司機副手莫名其妙幹掉了比利和懷特。為電影配樂的鮑勃•迪倫(Bob Dylan)認為這樣不好,“不對,你得給他們一點希望!”鮑勃提議,重拍結尾,在卡車上的人幹掉霍珀後,“讓方達騎摩托車一頭撞進卡車,把卡車炸掉。”但是方達霍珀沒有采納迪倫的意見,雖然很多朋友都認可迪倫,認為現在的結尾太絕望太負面,可方達認為:“我不能這樣給他們愛,他們得自己來。否則什麼都不會發生了。自由可不是什麼二手資訊。”真希望今天的青春片導演能重温一下這些青春始祖片和始祖們的電影理念,當代中國青春片,最後都以金錢自由達成全民和諧,要多腐朽有多腐朽。

最後的鏡頭是,飛出公路的分崩成兩半的貼滿美國國旗的摩托車,在公路邊上燃燒
方達是對的。《逍遙騎士》今天還留在電影史上,是影片簡潔地傳達了一代人,尤其是,一代男人曾經點起過的小小火種和火種之夭,用方達的話説,這不是一部關於自由的影片,這是一部關於沒有自由的電影。野地裏燃燒着的摩托車,還有死在野地裏的漢森,導演都沒有去特寫他們的死,彷彿三騎士之死,是日常戰役中的普通中彈。編導認為,這種悲傷的“日常感”,才和鮑勃•迪倫抒情又絕望的搖滾匹配,雖然迪倫認為他的歌詞算是一種安撫:“沒關係媽,我不過是在流血;沒關係媽,我一定可以過得去。”
不過,最終的安撫將來自費里尼。影像世界裏,向男人提供了最終庇護的,是費里尼。
奧雷里奧和米蘭達的牀

《阿瑪柯德》海報
當我終於要寫到費里尼的《阿瑪柯德》(Amarcord,1973)這部電影時,感到一陣虛軟,就像影片中的少年蒂塔忽然有機會和夢想中的女人在一起,他冒汗了。
《阿瑪柯德》是費里尼的故鄉傳,從春天的飛絮開始到飛絮再起結束,四季輪迴不是時序,是海邊的雷米尼小鎮翻天覆地又夢幻安詳的變化,其中包括墨索里尼極右勢力的上台、清洗以及撤離。影片以蒂塔家三代男人為主線,蒂塔爺爺是一代,爸爸舅舅叔叔是一代,蒂塔和同學以及弟弟又是一代。中學生蒂塔是穿場人物,但蒂塔的爸爸奧雷里奧更像是影片戲眼,甚至,在這部多聲部合唱電影中,他可以算是主人公,因為他是所有其他男性的鏡像,或者説,各個年齡段的男人組合可以鑲拼出奧雷里奧的一生。

影片以春天的飛絮開場
電影以春天的篝火開場。焚燒女巫像是小鎮狂歡節,各路人馬帶着家裏不要的舊傢俱舊木器來為篝火添力加油。蒂塔扛着家裏的木椅也來了,奧雷里奧上去一把奪下,這可是好好的木頭椅!奧雷里奧讓老婆米蘭達坐在椅子上,一邊跟老婆嘀咕小舅子的不學無術。小舅子長相漂亮遊手好閒吃住全靠姐夫,十來歲就開始工作的奧雷里奧當然看不慣,不過沒了身材幾近禿頂而且光頭上還長個大疙瘩的奧雷里奧其實更多地是嫉妒小舅子,年輕多好啊,可以肆意地賣弄體力吸引姑娘!

“篝火段落為《阿瑪柯德》奠定了一種既現實又超現實的電影語氣,各種形狀的小鎮男人,藉着熊熊燃燒的篝火,獲得詩意的存在。”
這場沒有情節功能的篝火派對,費里尼用時整整十分鐘。火光裏,小鎮人物輪番出場,少年人的惡作劇被原諒,姑娘們賣弄風騷是正常;獅面的數學老師穿着緊身衣服和校長在一起,法西斯的最初槍聲混在篝火的喧鬧中也沒人在意;代表過去的伯爵和伯爵小姐有一個特寫,代表未來的摩托車手也神秘亮相,車手駕駛着彈眼落睛的“屁王”駛過篝火的灰燼堆,所有青年人都哇哇叫。電影兩小時,摩托車手早中晚均勻地出場三次,每次都沒有露面,每次都逍遙騎士般絕塵來絕塵去,為這部混雜了天主教、法西斯和意大利傳統價值的電影,注入來自另一時空的美式現代性,也為本文《阿瑪柯德》和《逍遙騎士》之間建立隱秘的關聯。
插一句,《阿瑪柯德》和《伴我同行》也有一個影像關聯。雷米尼小鎮起霧的時候,蒂塔的弟弟早上去上學,大霧裏看到一隻白獸,像牛像羊也像鹿,小小少年驚訝得説不出話。《伴我同行》中,守夜到早上的戈迪,清晨的霧氣裏,也曾看到一隻小鹿,這隻小鹿戈迪沒有告訴任何人,跟雷米尼小鎮的白獸一樣,留在弟弟心中,成為電影中的一個秘密。蒂塔的弟弟上五年級,跟戈迪、克里斯一般大,可能,在導演們看來,十二歲就是最後一次和神面對面的年齡。説這些,其實是想説,《阿瑪柯德》這個文本實在是太豐富,我們在電影中遇到過的各種男人各類隱喻,都能在雷米尼小鎮羣像中找到互文。
篝火段落為《阿瑪柯德》奠定了一種既現實又超現實的電影語氣,各種形狀的小鎮男人,藉着熊熊燃燒的篝火,獲得詩意的存在。費里尼向大荒世界裏的男人們送上美學的安撫。奧雷里奧雖然養着一大家子,但是他實在比兒子蒂塔成熟不了多少,遇到事情就捶頭跳腳,大叫大嚷要自殺,不過所謂自殺也就是用手亂掰自己的大嘴巴,但是,費里尼把奧雷里奧拍得多美好!作為一個性格上有嚴重缺陷的男人,在法西斯盛行的時代,他讓老婆給鎖在自家大宅子裏不許去參加集會,終於納粹盯上了他並侮辱了他,讓他喝蓖麻油讓他渾身惡臭地回到家,到家後無知的兒子蒂塔還要嘲笑老爹臭,但是,長相荒誕的奧雷里奧是朝綱顛倒的時代最純潔的男人,他嬰兒一樣地蜷在澡桶裏讓老婆幫他洗澡,然後裹上白色的浴巾睡到白色的牀上。

被侮辱的奧雷里奧裹着妻子披上的白色浴巾,還要像孩子一樣跳腳,發誓不讓告發自己的人好過。
奧雷里奧的婚牀是影片的一個象徵,老婆每天精心鋪好雪白的牀單,然後放上漂亮的洋娃娃,對於這兩個人近黃昏且喜歡爭吵的老夫妻,新婚般的卧牀具有一種神話性,如同《奧德修斯》中的婚牀。奧德修斯流浪二十年後返鄉,發現妻子佩涅羅珀身邊圍繞着一百多個求婚者,而他自己因為容貌已改,除了老狗沒人認出他來。慢慢的,老僕認出了他,老父認出了他,最後,輪到佩涅羅珀。為了試探奧德修斯,佩涅羅珀故意吩咐下人:“從卧室搬牀出來,鋪上毛皮,讓他就寢。”聽到這話,奧德修斯皺起了眉頭,看着妻子説:“你在侮辱我。”然後,他説出了唯有夫妻兩人知道的秘密。原來建造宮殿時,卧室中間有一棵橄欖樹,粗大得像根柱子,奧德修斯沒有砍斷它,直接用它做了牀的一根支柱,所以,他們的婚牀是沒法挪動的。佩涅羅珀聽到丈夫説出這個秘密,激動地上前相認,當晚,奧德修斯“摟住自己忠誠的妻子,淚流不已;猶如海上漂泊的人望見渴求的陸地。”
奧德修斯用二十年時間回到自己的婚牀,婚牀本身既暗示了佩涅羅珀的堅貞,也象徵了他們愛情的永恆。《阿瑪柯德》中被特寫的這張婚牀,在奧雷里奧的妻子死後,再次給了一個特寫,既是對米蘭達永久的紀念,也是對奧雷里奧的一次表彰。之前,兒子蒂塔因為潰敗於女人躺在牀上發燒,米蘭達坐在一旁照顧他。母子有過唯一一次認真的交談,交談中,米蘭達顯然肯定了奧雷里奧。
蒂塔:媽,你和爸是怎麼開始的?
米蘭達:什麼?
蒂塔:就是你們怎麼相遇、相愛又結婚的?
米蘭達:説這些有什麼意思啊?説到底,誰還記得呢。你父親不是一個讓人仰望的大人物,不過是薩魯德齊奧的一個工人。我家裏有點錢自然看不上他。所以,我們跟誰都沒説就私奔了。
蒂塔:那你們的初吻呢?
米蘭達:這算什麼問題啊,我都不知道是否有過初吻。不像現在,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這次談話沒多久,米蘭達就過世了。雖然在她的葬禮上,老公和兒子在哀悼上都不夠全心全意,看到漂亮姑娘還是會走神,但是,費里尼最後還是用米蘭達親手鋪好的潔白的新婚般的牀加持了奧雷里奧。這個男人,少年時代可能就是一個蒂塔,看到大屁股姑娘會魂飛魄散,長大以後,被生活剝奪了成為逍遙騎士或逍遙舅子的機會,他對花花公子生活的嚮往留在內心裏,他努力工作,不欺負鎮上的花痴姑娘,內心的荷爾蒙發泄在餐桌和兒子身上,他追打兒子的樣子不像一個爹,對患精神病的弟弟也無能為力,但是他是鎮上最乾淨的男人,既守住了自己的愛情,也守住了道德。一如《伴我同行》中的戈迪和克里斯,一如《逍遙騎士》中的比利和懷特。

“《阿瑪柯德》中被特寫的這張婚牀,在奧雷里奧的妻子死後,再次給了一個特寫,既是對米蘭達永久的紀念,也是對奧雷里奧的一次表彰。”
費里尼用這種特殊的詩意解救了他電影中被困住的眾生,包括《大路》(The Road,1954)裏面,那個最不堪的男人。讓無數觀眾唾罵的粗魯獸性的藏巴諾,他拋棄垂死的妻子傑爾索米娜一個人上路,但費里尼也給他一個因和一個果,在他聽説傑爾索米娜的死訊時,這個動物一樣的男人在雜耍表演時也失去了力量。《阿瑪柯德》是《大路》之後二十年的作品,本質上,奧雷里奧和米蘭達就是一個藏巴諾和傑爾索米娜的歲月升級版,用這種方式,費里尼為這個世界的所有男人搭起一個帳篷,不管你是粗人還是詩人,是天真還是世故,費里尼決意護送你們,一路回到米蘭達為你鋪好的睡牀。
《阿瑪柯德》中,有一段三分鐘的段落永垂影史,其中剪出的畫面也是《阿瑪柯德》的萬年廣告,這個段落髮生在電影98分鐘。黃昏店鋪打烊時分,蒂塔溜進了煙紙店姑娘的小店。姑娘有銀幕上的頭號咪咪頭號屁屁,她是蒂塔的意淫對象。雖然波霸的體量是蒂塔的兩倍,為了證明自己,蒂塔對波霸説,我能把你扛起來。用盡吃奶力氣,蒂塔把波霸扛起來,武松打虎似的,蒂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連扛波霸三次,而他的少年蠻力倒也催動了波霸荷爾蒙。波霸一把拉下煙紙店的捲簾門,走近蒂塔,拉出自己超級肥美的巨乳,蒂塔久旱逢洪峯,加上從來沒有實戰經驗,加上剛剛的體力消耗,幾乎被波霸窒息,姑娘看蒂塔實在沒入門,掃興地拉上巨乳,用一根香煙把蒂塔趕走。姜文電影中也有波霸表現,但是姜文的波霸跟費里尼的姑娘比起來,馬上就顯示出粗糙文藝腔。

波霸與蒂塔
蒂塔的創傷和奧雷里奧的創傷一樣,都回到米蘭達的牀邊得到療治,因此,很多影評人認為,《阿瑪柯德》是一部温暖的懷舊之作,是作者的自傳或半自傳。聽到這句話,費里尼冷笑了,他冷冷拋出一句:但是,“阿瑪柯德”這個詞本意是冷的,非常冷。
阿瑪柯德的本意可能是冷的,尤其,雷米尼鎮上的所有好女人紛紛離場,媽媽死了,小鎮偶像葛拉迪絲卡被粗俗難看的軍官帶離家鄉,美麗的瘋姑娘也被各種欺負,但是,年過半百的費里尼已經硬不起心腸,你看,電影一頭一尾都是春天,就算是小鎮的流動攤販,也有一個狂悖的春之夢,他要在春天的夜晚和二十八個阿拉伯姑娘交歡。因此,只要春天如約而來,一年一度的篝火狂歡就能把所有的男人擲回童年,雷米尼居民就有力氣再接受一輪時間的傷害。出門流浪的少年也好,騎士也好,只要你回到雷米尼,就能找到一張牀。
如此,霍珀和方達的問句,“一個人可以在哪裏找到一張牀”,被費里尼接住,而我們就還有時間,繼續醉生夢死。下次的題目是,醉生。

影片快要結尾的時候,一隻孔雀在百年難見的大雪中迎雪開屏,在頗有費里尼自傳意味的《阿瑪柯德》中,這隻孔雀是粗俗與詩意的象徵,更是虛與實的界限。
(本文原載《收穫》2016年第5期,感謝毛尖老師與保馬微信公眾號id:PourMarx 授權網絡全文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