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者網專訪張廣天:革命是一種傳統 中國是一種方式
“是誰點燃了天邊的朝霞? 千年的黑夜今天要融化……”十六年前,張廣天導演的戲劇《切·格瓦拉》橫空出世,在全球化鐵壁合圍的世紀之交,將“新左派”與“自由派”論戰帶到社會層面,在中國知識界引發了一場地震。“銷聲匿跡”多年後,張廣天近日推出新作《妹方》。
“妹方”?……是什麼?
用一個讀者的話概括,妹方就是一個地方,妹人就是這個地方的人,這本書寫的就是這些人的故事。《妹方》不是一個浪漫主義的鄉愁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波瀾壯闊的20世紀中國。在這本書裏,張廣天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是誰——
“我們是侵略者屠刀下的懦夫?我們是反抗侵略的勇士?我們是一身正氣的遺老?我們是苟延殘喘的凡人?我們是舊社會的奴隸?我們是新社會的主人?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建設者?我們是計劃經濟的螺絲釘?我們是市場經濟的弄潮兒?我們是改革開放中的小市民?成功人士、社會精英、還是孤寡老人?”
“我們是誰”絕不是侷限於身份政治那點小格局中的問題,正如北大教授韓毓海評價《妹方》:“廣天的書,寫的都是大事,説的卻是極平常的話。一絲一毫蠻力氣沒有,用的是心之力。把千鈞之重,放在鵝毛之輕上,把萬里山河放在一顆初心上,這重究竟有多重?”
《妹方》有多輕,又有多重?觀察者網近日專訪了張廣天。

張廣天
訪談中,張廣天質問實證主義者“娘是可以用奶檢驗的嗎”,在他看來,中國是一種方式,有奶沒奶都是你的娘。
談到和“新左派”的分野,張廣天表示這是跟一切流派的分野,那就是始終對既存的現實抱警惕的態度。“毛主席號召我們,自己動手,自己革命,我們卻等毛主席復活恩賜點什麼給我們。我們的自由主義者也是如此,等待美國恩賜點什麼給他們。”
張廣天的歌《毛澤東》廣為傳唱,今年的9月9日,毛澤東逝世40週年,張廣天談起時説道,“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和經驗可知而不可説,他看起來橫掃一切的血雨腥風,竟是初春的新梅破冰”。
談到革命,張廣天説,革命不是什麼創新,歸根結蒂是一種傳統,順天而應人,從古到今沒有停止過。每年國慶,天安門廣場上總是有孫中山的巨幅畫像。這不是和解與衝突,不是撕裂與彌合,這是政治成熟——“如果我們具有革命傳統,那麼我們會為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由此上溯’的碑文而自豪,從太平天國起,經孫中山、蔣介石到毛澤東,我們是有一個優秀而尊貴的革命傳統的人民,甚至由此上溯到成湯時代,我們有一個更為沉闊深厚的革命傳統,比主義之爭、比進化退化更為有力。”
革命是一種傳統
**觀察者網:**我特別喜歡《妹方》裏的一句話“革命是為了回到故鄉”,《妹方》中的革命呈現出一種和《切·格瓦拉》完全不同面貌。你説你不是“新左派”,但因為《切·格瓦拉》等一系列作品,仍有很多人把你當做“新左派”,你能談談是怎麼跟“新左派”分野的嗎?你覺得“新左派”如今面臨着什麼問題?
張廣天:“革命”一詞,在希臘語中,也就是在西方文明源頭的語義裏,是指輪迴或者回歸,歸復原位,其實跟中國古代的意思一樣。我們説成湯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就是要復歸天道之矩。當社會偏離天道的時候,革命才得到神天應許,所謂替天行道。其實,無論是資產階級革命,還是社會主義革命,都是為了剷除不合人心的那部分。
但當革命帶上進化論色彩時,彷彿革命成了進步和趕時髦的代名詞,這就偏離了本義。當然,革命就是為了回到故鄉。而故鄉並不是故舊之土,乃是一種方式。人各有自己的方式接近天道,所以,故鄉就變得尤為重要。如今在進步觀念影響下,人們難以理解故鄉,總是把故鄉看作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去處,或者就是失敗的退卻躲避之地。
這點,日本人是懂的,他們知道方式的重要性,不惜為方式一戰,直至玉碎。人沒有自己的方式,就失去了性情,而根性的底子,是我們唯一可以依賴的信仰舟筏。
“新左派”實屬無稽之談。這個結論無關乎人品。我知道在他們中間,不乏義氣之輩,不乏血性漢子,但所謂“新左派”,不過是在體制內呆久的懶人居多,無能而害怕市場,也有分贓而難以如願以償者,吃不到葡萄説葡萄酸。懶,嫉,又忿忿不平。不是嫉惡如仇,而是嫉既得利益如仇,嫉失去既得利益如仇。他們喜歡國企,但對國企官僚化私飽中囊的事實視而不見,希望官僚權貴能聽到他們捍衞體制的聲音而分得一杯羹。
實際上,前三十年通過思想革命和政治運動沒有實現的目的,部分地已由市場經濟改革實現了,即人民多少從官僚控制的國企中拿回一點自己的東西。這就決定了,當今的自由主義者比“新左派”更具左翼傾向,當今的民營資本比“新左派”更有革命性。2000年,唱響格瓦拉,不是向腐敗投懷送抱,而是向自由主義的軟弱注射強心劑。

張廣天導演話劇《切·格瓦拉》劇照
什麼是自由主義的軟弱呢?他自己不犧牲,要借勢美國跟權貴過不去,要祈求自由從天而降。這一點是我反感的。你自己有要求,可以自己爭取,為什麼大小事情都要借勢倚強呢?倘美國真的強大,強大到可以欺負權貴,那權貴便也是受壓迫者。
説我跟“新左派”怎麼分野?這個分野是跟一切流派的分野,那就是我始終對既存的現實抱警惕的態度。毛主席號召我們,自己動手,自己革命,我們卻等毛主席復活恩賜點什麼給我們。我們的自由主義者也是如此,等待美國恩賜點什麼給他們。
如果知識界有左派,第一件事就是要支持民間經濟和民間活力。革命化,去道德化;江湖化,去廟堂化;做海洋派,不做岸上派。按傳統的觀點,階級鬥爭和民族主義才是一左一右的分野。如果大家常常在焚燒日本車和打砸麥當勞的隊伍中瞥見他的身影,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人是右派,而且是極右分子。
**觀察者網:**剛剛過去的9月9日是毛澤東逝世40週年,40年後再回望,對毛的評價依然撕裂着中國,你能再談談對毛的看法嗎?你覺得毛時代給我們留下了什麼遺產和經驗?
**張廣天:**不成熟啊!不成熟!這就是青春迷信青春尿臊臭鬧的!
五千年出一個英雄,還用説嗎?這個英雄出在美國,我想他的敵人會更愛他更崇敬他。一個年輕人幼稚,是一種可愛;而一個老年人反過來裝嫩,是一種噁心。我常常看見一些比我還老的老人在那裏裝青春,一個五千年的雍容國度的人們在那裏模仿一個新興集市國家的小孩子,這有多難為自己。人為什麼要活到這個份上呢!
中國現代意義上的革命英雄輩出,但毛澤東作為革命的成功者集大成者,是絕無僅有的史詩般的英雄。他救億萬貧困線上的人民於饑饉淪落中,是順乎天應乎人的。我想,老天曾經選擇過他。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和經驗可知而不可説,他看起來橫掃一切的血雨腥風,竟是初春的新梅破冰。如果那梅花是你,你只懂自己的初心。如果那看梅花的是我,我已然曉得這初心原是古心,曾破萬古長夜。

切·格瓦拉與毛澤東(資料圖)
**觀察者網:**時代不同了,問題也越來越複雜。現在中國思想界呈現一種亂戰的圖景,自由主義、文化保守主義、社會主義還有民族主義……關於前三十年和後三十年的關係,討論仍然熱烈。你在《妹方》中似乎要達成一種和解,不僅是前後三十年,還有這當代中國六十年和五千年。
《妹方》裏有在反思革命,也有在反思傳統,你似乎力圖將革命和傳統融合在了一起,或者説你是藉助革命、藉助傳統,創造(或迴歸)了一條新的路,是這樣嗎?你覺得你的方案可操作性如何?
**張廣天:**革命許多年來,法國人仍大多不怎麼喜歡拿破崙,但法國人不拒絕拿破崙的革命傳統。美國黨政輪替,很多人對林肯微詞頗多,但總統的祠堂裏一位不缺,林肯很好地端坐在那裏。文化大革命,階級意識到了極端,但每年國慶,天安門廣場上總是有孫中山的巨幅畫像。這不是和解與衝突,不是撕裂與彌合。這是政治成熟。
如果我們具有革命傳統,那麼我們會為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由此上溯”的碑文而自豪,從太平天國起,經孫中山、蔣介石到毛澤東,我們是有一個優秀而尊貴的革命傳統的人民,甚至由此上溯到成湯時代,我們有一個更為沉闊深厚的革命傳統,比主義之爭、比進化退化更為有力。

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抗日敵後游擊戰
革命不是什麼創新,歸根結蒂是一種傳統,英勇而不屈,順天而應人,從古到今沒有停止過。這樣的傳統,怎麼會割裂成革命與傳統的對立關係呢?並已經由千萬英雄前仆後繼地應證了,又何來什麼可操作方案需要討論呢?三十年,六十年,一百年,一萬年,人類在春夏秋冬的時序中榮枯交替,又蓬勃而盎然,都為了見證從相對走向永恆的得救之路。革命也是一種相對,各種不同的主義之爭更是相對的相對,而革命的去處卻是永恆!
中國是一種方式
**觀察者網:**在《哈姆雷特危機》中,老國王有一句台詞“奶是檢驗孃的唯一標準”,在《妹方》裏,你質問娘是可以用來檢驗的嗎?有人也以這種實證主義來質疑“中國”。《妹方》描述了一個千年來口音與生活方式都未曾改變的族羣。你説是藉着妹方的方舟、藉着妹人的身形,見證永恆之國的手記。這當然是有所寄託的,我認為在《妹方》中,你正是要擺脱這種“奶論”,來描述和思考何為“中國”、何為“中華民族”,我們是誰,是這樣嗎?
**張廣天:**中華民族,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理念。中國,是一種國號的簡稱,也是一種政治概念。但生活在這裏的人,謀求堅持某種彼此認同的方式。所以,在我看來,中國是一種方式,一種非宗教而信仰天道的方式。是天道選擇了我們,而不是我們選擇了天道。人道順應天道是一種證明,人道背離天道也是一種證明。
**有奶沒奶都是你的娘。你所作的一切只不過再次證明反覆證明你的娘。這就是理想主義,一切實證不論多麼強大,只能證明理想的不容置疑。**一切實證的過程,都只為證明早已存在的理想。
這個哲學問題並不只困擾中國人,整個世界都沉溺在實證勝利的狂歡中。按前幾年流行的學術説法是,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彷彿人們一夜之間清醒了,可以按照經驗體驗找到天理之外的億萬種真理了。可是,當真理呈億萬種之多的時候,還叫真理嗎?這個悖論經驗主義者從來無視。因為他們貪婪,不信所得之恩賜,不愛所得之恩賜,要僭越天道做那恩賜者。你既要恩賜,如何平凡呢?你既抵不上那恩賜你的,又為何不安於平凡呢?
**觀察者網:**在自由主義如火如荼時,你成了一個共產主義者,選擇了左派的論調;在文化復古甚囂塵上之時,你又嘲笑那不過是借屍還魂的勾當,有些人恨不得抹去革命時代的痕跡,停留在刀耕火種。當大家撲在一個潮流上面,你就會發出不和諧的調子。這確實是一種策略,可以解毒,但也有人批評你是永遠的反對派,總是在解構。你在思想上是否有自己的一條中心紅線?我覺得從《妹方》這本書上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看出你對於世界的看法是有一種整體性思考的。
**張廣天:**如果有人説我是永遠的反對派,那麼這個批評簡直是太高的讚揚。誰能面對世界的問題,一直是個反對派?只有佛陀如是。一直都反對和否定,怎麼會是解構?懷疑一切的否定,歷來是探索真理者最基本的支點。這個塵世上的所謂真理,都是相對的。因此,我們以絕對的信仰出發必然做永久的反對派。所謂相對,就是此一時彼一時,永久的反對派也一定是永久的肯定派。
最近幾年我的思考,基本都集中在《手珠記》和《妹方》兩本書中。前者的核心問題,是知識觀的從外到內,即內觀求真,而不是外向尋知;後者主要討論了天道和人道的關係,強烈懷疑十三世紀以來的西學人道主義方向。

《手珠記》(2014年)和《妹方》(2016年)
人們曾經通過高舉人道的大旗從教會的信仰模式中擺脱,自己做自己的主人,這是極大的勝利,但人們由此忘記天道的矩則,開始以人為中心地挑戰神天,直接宣佈上帝死了,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唯物和唯心的鬥爭,而是否定宇宙法則的輕蔑。從存在主義之後,這個問題基本構成了哲學的荒誕,一切所謂左翼或者前衞的思想者都拿具體當反對抽象的救命稻草,似乎零碎起來、感官起來,便可以得救。西方哲學的核心問題是形而上學,即理性的價值,理性也有人的理性和天的理性。這一點思考的人不多,而上古的先人的思考在當今竟凸顯出價值。
**潮流?潮流一直是懶人依勢的惡俗。而擺脱這惡俗的方式,並不是簡單告訴自己我要保持清醒。或者,最有效的方式,還是用另一種潮流去抵抗這一種潮流,在抵抗中個體將獲得寧靜。**抵抗,永遠是一種保持寧靜所需要的狀態。復古潮來了,維新潮可以抵擋一陣;追新潮來了,懷舊調子唱一唱也無妨。關鍵不是新舊。哪有什麼新舊?進化的眼光將人的視線從虛實中挪開。我反對進化論。
**觀察者網:**在《妹方》中,松元行江(主人公沈昭平的日本妻子)這個人物設置很有意思,還有她曾祖父(侵華日軍大佐)。現當代中國歷史,日本纏繞其中,曾經有過“興亞”的理想,又陷入軍國主義,這裏不僅是中日的對壘,還有複雜的東西方文化對撞,我覺得你處理的很細膩,呈現了一個生動的日中歷史和現實面貌,打開了日本這個我們不得不認識、又難以認識的對象。你對日本有什麼研究嗎?對日本的現代化之路是怎麼看的?
**張廣天:**關於日本,我在《妹方》中寫得很多了。概括起來講,我們要善於瞭解結果的原因。我們不能一味膚淺地只看到戰爭,要知道戰爭的深層原因。
日本是為了反對英美以及白人帝國主義方式而自強的一族,他們希望亞洲的方式可以影響世界,希望亞洲的方式也被神認同。這個初衷在日本工業化之後膨脹了,首當其衝的就是中國。他們來逼迫民國放棄跟着英美走的願望,要以亞洲的老大哥來管理全亞洲,甚或佔領了幾個地區幾個國家之後連初衷都忘記了,以為亞洲的方式可以統領世界的方式。這才是軍國主義的本質。
今天反觀這段歷史,在汲取戰爭教訓之上,還有更豐厚的所獲,那就是亞洲的方式通過和平能不能得到神天的應許。這些問題,我建議大家看看岡倉天心的著作。我知道他的大部分著作和重要的著作還沒有翻譯出版,我聽説其核心著作可能最近會由某個出版社出版。他是亞洲最重要的思想家,他的思考在今天看來比從前更有意義。

日本思想家岡倉天心著作《東洋的理想》
**因為,日本丟掉的機會,也許我們會得到。**另外,就日本的今天而言,戰爭後他們放棄了亞細亞方式,放棄了初衷,選擇做一個小國,在大國的博弈中謀求或者保留自我的方式,這也無可厚非,甚至也是智慧的無奈選擇。不要輕視鄰人,也不要輕視小國。中國在一萬年前,還是比日本小得多的萬千小方國組成的聯盟。妹方就是其中之一。
中國不搞“人神聯盟”這套
**觀察者網:**我覺得你的工作一直以來都是在和“迷信”做游擊戰。“迷信”不是指封建迷信,在《妹方》緒言中,你提到,“迷信”是對相對的事物抱確信無疑的態度,而眼下中國人正陷入文化的迷信中,民國熱、國學熱都可以算為表徵。
你對破“迷信”的執着,讓人不自覺地想到魯迅,魯迅先生1907年寫《破惡聲論》,寫到“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表面看起來跟你的説法相反,內涵卻一致,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魯迅所説“偽士”指那些隨波逐流的弄潮兒,扮演者啓蒙者的角色,內心毫無信仰,也就是你所説的“迷信”者。而魯迅説的“迷信”恰恰是“心聲”、“內曜”,是古代先民們的信念,是基於內在需求而產生的能動性,魯迅説“蓋惟聲發自心,朕歸於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羣之大覺近矣。”跟你的回到人自身、人本心也是一致的。你能講一下逐步走到研究內學的這個過程嗎?內學和心學什麼關係?
**張廣天:**封建的迷信要反,計劃經濟的迷信要反,但難道科學的迷信、時尚的迷信、美國的迷信就反不得嗎?
如果指責紅衞兵的迷信,又反倒進入另一種迷信,實則就是從紅衞兵變成了白衞兵。頭上的辮子剪掉了,心裏的辮子卻剪不掉。話又説回來,難道辮子真的有什麼罪過嗎?誰説一身洋裝,板寸蓄鬚,就不是要改換的面目?三寸金蓮是戕害,八寸高跟就不是荼毒?
倘去了偽士,留着辮子,未嘗不是自我的一種方式。當然,去掉西洋的迷信,愛好西裝革履、短裙吊帶,也可當作一種好的方式過活。
人生來是知道的,生下來七步蓮花,不僅釋迦牟尼一個人如此。只是我們漸漸淡忘了心知,又重重地被俗世污染矇蔽了。這個出發點,從我個人而言,並未受誰的影響,只是以前並不知道這就是心學,就是禪淨,就是聖靈充滿。於是,從此出發,定然會覺得難受,在左左右右的潮流包圍中覺得違逆性情。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話的意思,這個“哪裏”並非地理上的區域,而是全部的空間意義。即大腿受壓迫了,大腿要反抗;趣味受壓迫了,趣味也要反抗。反抗往往別無選擇,什麼好用就用什麼。在崇美時代的壓迫下,也許格瓦拉的旗幟能幫你;在極端民族主義喧囂塵上的時代,或者吃幾樣越南菜、穿幾身柬埔寨服裝挺管用。這就是我主要的思想經歷,或者説是思考模式。
當然,內學的提出,是方式的結果。內學不同於心學的地方,在於重在路徑,強調內觀求知的方法。還有一點,主要在方式的貫通上。心學和禪宗以及國學的很多方面,都沒有嚴格區分心性的不同,很多典籍是心性混為一談的。但心是心,性是性。我在《手珠記》中,貫通了心與聖靈的關係,於是也就貫通了與天的關係。即心是屬靈的,而性是屬人的。回到人自身,是指回到性,由性方能從心。從心,就是從天。這個中國的前人並未決然地説出。
另外,內學也探討了信仰,區分了宗教信仰和非宗教信仰兩種模式。這一點要感謝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他們徹底揭露了“人神聯盟”的教會的虛偽,這就給出離教會的人提供了反思信仰的途徑。而我們中國,歷來是專重信仰的,專重一種在教門外的信仰,不搞“人神聯盟”這一套。
難道世界上許多其他地區,在耶穌未臨之前,神的足跡從未到過?如果我們確認了非宗教信仰也是信仰,那麼,這個事情就大了,信仰就解放了,“人神聯盟”對我們以及其他人羣的指責就失效了。而且這樣看來,當然儒不是教會,佛不是教會,道也不是教會,它們都是非“人神聯盟”的非宗教信仰方式,並且除了它們世界上林林總總的信仰方式繁若星辰。方式萬千,所歸唯一。心一而性眾,所以,我提倡“心學為體,諸學為用”。內學也是諸學中之一。
****觀察者網:****你雖然一直説自己是個人主義,但並不是安·蘭德那種崇拜個人的個人主義,而認為關心社會現實是底線。但你介入社會也是以個人的方式介入,這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嗎?
****張廣天:****個人主義,絕不是與集體主義相對立的一個概念。只有個人昌盛的集體,絕無個人滅絕的集體,後者不是集體,而是屍體。強調個人,是強調根性的不同。花有花性,蟲有蟲性,張廣天有張廣天性。我們體現在集體中時,是作為心的唯一,而不是作為性的唯一。
以往的教會和主義,往往過分強調統一根性,卻忘記歸向心一。最後,總是造就性一而心異的羣體,搞得人怨憤不平,道德淪喪。性情是不能侵犯和抹殺的,反而要倚重依靠,靠着眾性斑斕,才有心一不移的絕對堅定。
雖萬性必心一,這是一顆什麼心?這就是孫猴子蹦出來看見芸芸眾生而不禁落淚的心,就是冉-阿讓救走井邊汲水的珂賽特的心,就是生過孩子的女人聽見別家孩子哭以為自己孩子哭的心,就是柔慈矜閔的心。
這個心是什麼?難道是你個人的意志和心願嗎?是非要去韓國旅遊,非要吃今晚的烤牛排的心願嗎?這心在你身體中,又不屬於你。它來自神天,於萬千眾性中,於萬千眾性中一加一等於一。一加一等於一,無限地加下去還是等於一,這就出離了人間的法則。
這就是人道與天道的不同。人外求而不內觀,是永遠也不能理解天理精深的。而我們的悲劇即在此,因為身中有心,脱不了神天的序令,縱絞盡腦汁、三頭六臂也無濟於事。我們必將得救,必將自證人生虛無。
承載活的思想 必用活的文章
**觀察者網:**你在書中談到青年問題,説如今世界年齡結構呈現一種倒映圖,年歲越大越年輕,年歲越小越衰朽。從表面看,現在是個前所未有崇尚“小鮮肉”、崇尚“新”的時代,“網紅”經濟當道。如果你現在還是個青年,你會做些什麼?
**張廣天:**我倒是對什麼“小鮮肉”、“網紅臉”不反感。年輕人知道用一些手段得到相對的便宜,總比將主義當絕對真理來膜拜要好。人們越來越現實,越來越實際,肯定比自己做夢還要忽悠人入夢好。
真可笑的是一種叫青春迷信的東西。上個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出生的人,大部分迷信美國青春文化,以為中國老了,醬缸了,要打破醬缸,要廢除傳統,要重新立國,哪怕之前的五千年一萬年沒有存在過,讓我從頭再來,輕步趕超世界列強。貧賤富貴,青少老羸,好比花開花落,四季更換,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美,青少年有青少年的好。
一個國家,一羣共同方式生活的人,也一樣。老年國家是你這棵樹目前的階段,難不成還砍了重新下種?這叫違逆天道,今天人常説的“逆天”。我在《妹方》開卷的緒言中專門談了這個問題。你生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老了,你就按老的方式生活吧,不要吃春藥雄起,這樣很難堪很尷尬的,不合天道宇宙序令的。
美國現在兩百多年,兩萬年以後也是老年國家。它不活了?也鬧春發春?
有人欺負你怎麼辦?人家堅船利炮將你打趴下了怎麼辦?你沒有信仰嘛!你總是相信人的力量,不相信頭上三尺有神明,不相信高過人力的力量存在,於是只好跟人拼力。非要反過去再活五百年?再説了,堅船利炮你現在已經有了,還比很多人家堅利許多倍。你看,老天還是眷顧你這位老人家的,本來專給年輕人耍的利器,現在也給你。你那麼雙眉緊蹙、粉拳緊握的樣子,老天看不過去,給你了,準你了。該鬆下來了吧!該設身處地地想想自己怎麼回事了!你的根性,你的方式,你還要繼續走下去的路!
如果我現在還是個青年,我會恨青春太長。如果我面對現在的中年狀態,已經看見虯枝新紅,老樹每年綻放一次花骨朵兒。這就是一個老年國家的新春,充滿詩意,如一幅玉蘭圖,正直的視線被碩白的花瓣擊退三公里,真的知春、愛春又惜春。我們的青春是這樣的。
觀察者網:《妹方》不算小説,也不是散文,它的文體很有意思,你能説下這種文體是怎麼形成的嗎?為什麼會採用這樣一個文體?
**張廣天:**昨天有位讀者説,他一氣讀了兩百多頁。説同一個作者,為什麼《妹方》讀起來愉快,而《手珠記》幾番拿起來就讀不下來呢。他不曉得,《手珠記》是叫我不要顯露給人看的寫法,是發人思考力、要人自己進入的寫法。而《妹方》是一種顯露,顯給人看,用呼應的辦法相互觀照。
我寫《妹方》,其實是繼續《手珠記》,是思想的筆記,是一種不分裂的文體。**其實,文章本來都是活的,抒情、議論、敍述、比興合為一體的,但當西學東漸,實證主義的剝離術進來後,則生生給分開了,於是分門別類,竟只剩下數據,而沒了文章。**一個思想的文本,要承載活着的思想,必然用活着的文章。這也是初心如古的復歸,如史記、左傳、春秋、莊子,究竟是小説還是散文呢?或者難以歸類,你們都説是散文,別出心裁地還叫做雜文。
拿一個活人沒有辦法,涼拌,就非要拆出人的心臟、骨骼、神經和結締組織之類,這是喪失寫作和閲讀能力的時代悲哀。一本説明書,可以排出一台精彩的戲,只要你別分裂地看待它,給它注入血液。一個傳奇故事,可以愣就成為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無聊,只因為你離開了趣味,只剩得盲目的功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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