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少兒不宜”的緊箍咒盯上四大名著了?
北大考試院院長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説“四大名著”並不適合兒童閲讀。《水滸傳》滿是打家劫舍,《三國演義》中充斥了陰謀詭計,《西遊記》裏藴涵着濃重的佛教色彩,《紅樓夢》大講“色空幻滅”。
作者幾乎把古代經典都否定了:“《詩經》《楚辭》《史記》太過艱深,唐詩宋詞也不好懂,《聊齋志異》裏全是鬼故事,孩子聽了可能會做噩夢。至於《説唐》《説岳全傳》《七俠五義》之類則更是等而下之了。”
歷史故事也不能讀了。“田忌賽馬”是“暗中篡改了比賽規則”,“三十六計”中“不少計謀是描述如何騙過對手”。
外國的兒童文學呢?《湯姆·索亞歷險記》《安徒生童話》《海底兩萬裏》,“翻譯作品總歸和原作隔了一層。”
那麼到底什麼書適合兒童閲讀呢?文章談了許多高論,卻沒有舉出多少正面的例子,最後只提到了“據我所知,北大中文系曹文軒先生的作品就深受孩子們的喜愛。可惜這樣有情懷高水平的作家實在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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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的作品水平如何,是否適合兒童,又是否受到兒童歡迎,這裏不作評價。他今年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這當然值得肯定和鼓勵,但是按作者的標準,安徒生童話本身恐怕也是不適合兒童閲讀的。安徒生中晚期的作品,幻想的成分越來越少,對現實的批判越來越多,充滿了憂鬱、低沉的基調,賣火柴的小女孩死得那樣悲慘,嘴角還帶着微笑,用作者的話説:“僅從字面上看就令人毛骨悚然。”
“少兒不宜”就像一個緊箍咒,完全是人為施加的,在這個緊箍咒下,還能有好作品逃生嗎?
最容易受這個緊箍咒的科幻文學,好作品格外稀缺。
幾年前,《三體》入圍兒童文學獎初選目錄,就被質疑不宜少兒閲讀。《三體》是不是兒童文學?
在中國,科幻文學一直被劃歸到兒童文學的範圍之內。文革結束後,中國科幻黃金時代的作家童恩正、葉永烈、鄭文光、劉興詩等人寫出了不少作品,水平不低,但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科幻作品被定義為“精神污染”。在科幻小説到底應該姓“科”還是姓“文”的大討論中,科幻作家認為科幻小説是文學形式,科學家、評論家、領導認為科幻小説是科普形式。
後來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中國科幻在上世紀80年代陷入低谷。
幸好,沒有讓兒童文學作家捲入這樣一個討論,兒童文學到底是姓“文”還是姓“兒”。那畫面太美,我不忍想象。
科幻小説,和優秀的兒童文學一樣,是寫給小孩子看的,又不是隻寫給小孩子看的。用鄭文光的話説:“科學幻想構思中,曲折傳神地展示我們嚴峻、真實的生活。”
兒童的心靈當然需要一扇潔淨的窗户,但透過窗户,為什麼不能讓他們看到一個嚴峻的世界,一個嚴峻的未來?
作者説:“要儘可能多讓孩子在閲讀的過程中體會到愛與良善、正直、誠實、負責任、獨立、勇敢以及人性的光輝與偉大,等等;儘可能少讓孩子去接觸虛偽、陰險、狡詐、欺騙等人性中醜惡的一面,哪怕它們真實反映了社會的殘酷現實。”
為什麼呢,作者説,因為“生活自會教會孩子如何看清社會,卻很難再有機會讓他們重拾美好。”
這意思,是要兒童去讀脱離生活的作品嗎?你們這些教育家,拿兒童讀物當成什麼了?
別被騙了,這種對兒童文學的討論,其實根本和兒童無關,背後完全是成年人的意識形態,是教育者的政治考量。
教育就是政治。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蘇格拉底區分了真的謊言和語言上的謊言,前者固然人神共憤,但後者如果運用得當卻可以甚至只能用它來達到訓導、教育的目的。
你以為這些“人性的光輝和偉大”是正能量?要在作品中釋放那麼多道德信號,這是在給兒童吃藥!
吃藥的結果,讀過《理想國》的人都知道,叫“詩與哲學之爭”,説白了就是教育家要把文藝工作者統統趕走啦。那誰來給兒童寫好的作品?當然沒有了,不僅現當代的作者寫不出,“四大名著”都被打倒了。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今天“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從課本里刪掉了,據説因為太暴力。明天“田忌賽馬”也要刪掉,據説因為作弊(到底有沒有違反比賽規則,請讀《史記》原文找答案)。魯迅作品被刪的傳聞也這麼多年了,理由更是好找,太黑暗!寫人們美好的祝福許願中祥林嫂的慘死,寫戴銀項圈的美好少年閏土變成一個無聊、卑屈的人,寫鐵屋裏熟睡將死的人,更是讓人脊背發涼。
何況魯迅自己也“認罪”了,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説:“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着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係……”
像魯迅這樣反抗絕望的鬥士,也要倒在“少兒不宜”的緊箍咒之下。這個“少兒不宜”,與其説是討論黑暗與否,不如説在討論是否“顯得”黑暗。
不要小看了孩子,在魯迅眼中,孩子是天然的反叛者,孩子呼喚新事物,孩子需要保護,也充滿了反抗意識。
每個孩子的悟性不同,特點不同,成長環境不同,適合讀什麼,與成年人一樣,本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儘管家長的引導監護也是需要的,但並不足為外人道。成年人可以讀《哈利波特》,兒童當然也可以讀《紅樓夢》。
對於面向兒童的讀物,一個好的選本,一個好的改編很重要,比如《一千零一夜》有這麼多故事,定位於兒童的版本怎麼選就大有學問,比如莎士比亞的戲劇,蘭姆姐弟的改編就很見功力。像《唐詩三百首》選得好,本身就成了名著。但這是編輯的事情,不是制約作者的。有適合兒童的“四大名著”改編本,也可以有適合兒童的魯迅作品選,這些都是可以討論的,沒有定本,沒有絕對的標準,對經典作品的編選、翻譯,是時代精神的反映,本就該與時俱進。
至於原著,作者一旦完成,就已經成了開放的作品。“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像這位北大考試院院長,他是看見淫的,當然也不能阻攔他。但低齡兒童能讀的肯定是白話改編本,恐怕難以理解和領悟到那個層次。
有志於寫作的人,完全不必理會這些意見。即便是專注為兒童創作的作家,假如他們的寫作沒有更遠大的理想,沒有一點點社會性和現實性,又怎麼可能誕生經典的作品?
可惜許多作者已經成了“緊箍咒”的受害者。不要説孩子書架上沒有現當代中文經典名著,成年人的書架上也沒有,電影院裏沒有,網上也沒有。
給成年人講一個好故事,如今成了很稀缺、很奢侈的事情。
真的,我一點也不擔心“四大名著”,我小時候喜歡讀,現在還是隻想讀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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