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鉑鋆：萬幸，龍煤集團醫院終於賣出去了

最近，在微博上看到一則舊聞又被炒熱：2016年7月22日，龍煤集團與晉商聯盟醫院股權轉讓簽約儀式在哈爾濱舉行，據瞭解，龍煤集團有二級甲等以上醫院6家，此次在省產權交易中心掛牌轉讓控股權，晉商聯盟成功摘牌受讓。公立醫院引進民營資本，在黑龍江省首開先河，為全省進一步推進醫療體制改革積累了寶貴經驗。

若不是此事受到一些人的指責，筆者還真不知道晉商集團斥資17億元投資了龍煤集團的醫院系統。知道此事之後，筆者為這6家醫院和他們的服務對象感到慶幸。售出醫院的龍煤集團，是東北地區最大的煤炭企業，位於我國版圖最北端的黑龍江省。2016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由於龍煤集團長期拖欠工人工資，造成大規模羣體事件，讓“龍煤”這個全國多數人都很陌生的名子，成為了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

日薄西山的龍煤

龍煤事件爆發後，有關部門迅速採取行動，緊急從財政劃撥資金，幫助企業為工人解憂。但是，由於開採年限長、開採面深，龍煤開採成本居全國前列。當前，煤炭企業的盈虧點在200元每噸左右。煤炭開採成本每噸低於200元，企業才能盈利。由於多年曆史積累問題，龍煤萬噸採煤用工是全國平均3倍，並且人員富餘和分佈不合理，井上人員一度與井下人員人數齊平，龍煤僅人員成本一項就高過200元。龍煤只要生產，就是賠錢。

據《第一財經報》報道，根據最新財報，龍煤集團今年第一季度實現營業收入48.42億元，同比下滑7.62%；淨利潤為-9.78億元，虧損幅度較上年收窄26.84%；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淨額為-8.57億元，與上年的-0.68億元相比擴大11.6倍，經營現金流嚴重匱乏。

像許多國有企業一樣，再賠錢，龍煤還要為20萬名職工的生計着想。但是，據黑龍江省省長陸昊今年3月介紹，龍煤集團嚴重虧損導致現金流消耗，拖欠職工工資、税收和企業應上繳的各類保險，不少職工生活遇到困難。陸昊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黑龍江省本級財政大約是300億元，可龍煤一年的全員工資就是100億元。一旦出現資金鍊斷裂，省裏承擔不住。”

無奈的求活之路

財政託不動龍煤，沒有開採價值的礦山不能放棄，資源枯竭城市不能棄城。龍煤所在地除了礦務局，幾乎沒有可以帶來就業的部門，龍煤分流10萬職工的任務很難實現。何況“只要生產就賠錢”的格局在，“減員增效”沒有意義。為了獲得資金維持週轉，龍煤集團今年3月集中掛牌拍賣總估價15億元的77項企業非經營類資產，其中包括了龍煤集團下屬的雙鴨山礦業集團本部辦公樓和豬舍、菜窖等房產項目。

龍煤改制醫院，不是“崽賣爺田”，而是“許三觀賣血”，是窮人在荒年賣兒鬻女。陸昊省長2016年3月在京召開的龍煤問題會議上強調：“當前，要採取更有力度的工作措施，在盤活各類非經營性資產、清理應收賬款、盤活與主業無關的各類投資、主輔分離、全集團人力資源大範圍合理配置、發展新產業等核心問題上實現新的突破，補充企業資金流動性。”會議精神由筆者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能賣的賣了，能裁的裁了，想辦法搞錢吊命”。

龍煤集團從2012年就開始虧損

買龍煤醫院？人傻錢多！

因此，筆者很不理解一些評論對龍煤集團醫院改制的觀點：為什麼不選擇醫院職工持股和向當地羣眾出售股份？為什麼不賣給黑龍江及周邊的省份？要選擇遠在山西的晉商集團？

當地的經濟命脈長年蕭條，職工長期欠薪、欠社保，家裏哪還有買股票的餘糧？企業也是同理。如果北京不限購，憑着山西煤老闆給一些人帶來的“人傻錢多”刻板印象——其實他們也跟龍煤一樣，習慣了單一產業，對手裏的餘錢如何投資很迷茫，只是他們沒有像龍煤那樣，在過去煤價堅挺的時候盲目擴產，所以現在手裏還有餘糧——在北京買一棟居民樓，最多兩棟就夠了，17億這樣投出去，收益的穩健性比黑龍江省邊緣的這些醫院不知道強多少。

龍煤集團各改制醫院，一年營收17億，包括四家三甲醫院，總牀位8000餘張，職工7500餘人。這看似是一個划算的買賣，花不到18億，盤下了一樁年營業收入17億的生意。但是，企業的價值不看營業收入，看資產的收益率。連年虧損、資不抵債的企業，一元拍賣也有流拍的可能。

天坑：公立醫院改制

更何況，非盈利性醫院從來不是一個賺錢的買賣。據估算，牀位上萬張、門診像春運的宇宙第一大醫院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資產收益率僅在1%左右，不如活期存款。現在我們看到的公立醫院擴張狂熱，與其説是為了圖財，不如説是被不科學的政績觀驅使。

很多所謂有“結餘”的醫院（注意，不是“盈利”，在會計制度不允許非盈利性醫院出現“盈利”），實際上是利用醫院會計制度與企業會計制度的差異，將一些已經發生的成本項目延後到下一會計週期，顯得賬目上“賺的多、成本少”，製造賬面“結餘”，為醫院管理者的政績服務。

比如説，一棟新病房樓，投入使用的話有閒置，肯定造成虧損。於是院方在會計處理的時候聲稱這棟大樓是“在建工程”，於是各種營業開支可免，還不必計提折舊，讓醫院有賬面“結餘”發獎金。但是，這棟大樓確實隨着時間的流逝，讓醫院蒙受損失。

當前我國不論何種性質的醫院，實際上都是經營性組織。但是，公立醫院在治理結構、會計制度上，仍然保留着舊時代的印跡。這就造成醫院的各種生產要素：人、財、物的權利讓渡給上級部門，醫院無法按照實際需要配置資源，實現效率。而上級對醫院上上下下又缺少有效的制約，拿走了大量權利，還是有腐敗分子鑽空子。

同時，醫院的成本和收入又不能通過會計制度真實的反應，幾乎所有的公立醫院，經營都是一筆糊塗賬。小的經濟核算單位，靠科主任、護士長熬夜按計算器，還能算出個虧盈的大概。整個醫院的虧盈，恐怕院長都不清楚。如果不由晉商集團改制，龍煤集團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些醫院到底是賠是賺。

煤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龍煤集團各醫院一年17億的營業收入，對於服務340萬人口、擁有4家三甲醫院、兩家二甲醫院、牀位8000張的醫療集團來説，是個壞成績。

我國福建省三明市的醫改，擠掉了藥品流通環節的水分，砍掉了醫療機構逐利的根源，是我國低成本醫療服務的典型。三明市人口250萬，21家縣級以上醫院2015年營業收入23.6億元，門診量544萬人次，出院人數29.88萬人次。

根據牀位規模推算，龍煤集團六家醫院、8000張病牀，服務能力應該與三明21家縣以上醫院相當，龍煤醫院等級明顯高於三明，收入應該高於三明。但是，現實與實際相反。要麼是龍煤醫院的成本控制和醫德建設比三明還要好，應該替三明市當全國典型，要麼是醫院地處資源枯竭城市，市場環境決定了醫院的經營。

更何況，公立醫院公益性改革正在全國推廣。就算龍煤醫院現在能賺錢，以後也無法再給龍煤集團做貢獻了。新一輪醫改，要求公立醫院實行藥品零差率銷售，通過調整醫療服務價格、加大政府投入、改革支付方式、降低醫院運行成本等，建立科學合理的補償機制。但在實際操作中，因為擔心習慣了極低的勞務性服務價格的社會發生反彈，目前全國推行的藥品零加成改革，幾乎沒有能夠真正通過提高勞務性服務價格來彌補先前的藥品收入。

從全國來看，藥品零加成改革普遍讓醫院“內部消化”5%到10%的改革損失。近日新聞報道了湖南當地多家知名公立醫院拖欠藥品貨款“倒逼改革”，引得湖南省商業廳發紅頭文件幫企業討債。更有一家涉事的全國知名醫院，因為收入下降，拒收醫保病人，理由是現行醫保結算制度使醫院長年要為醫保病人墊付2000餘萬元資金，負擔太重，背不起了。據在湖南某知名醫院的朋友介紹，“內部消化”影響了醫務人員的利益，已經引發了自基層向省城蔓延的怠工苗頭。

此時龍煤醫院改制，其實是幫龍煤集團甩下了包袱和經營風險。

龍煤集團醫院與晉商聯盟簽約儀式

社會轉型期，很多東西都在變。過去，可以發動羣眾積極性實現的政府任務，如今要掏真金白銀。1960年，時任上海市長對來訪的國際友人埃德加·斯諾先生説，在他的城市，僅用6000名警察，就能完成治安和消防。同期的紐約，不算消防隊員，就需要2萬餘名警察，治安還遠不如上海。沒有了民兵、治保委員、積極分子，以前由紅箍大媽和單位領導就能解決的社會矛盾，現在派一隊帶有執法記錄儀的警官，還未必能解決，或許還會弄出“警察打人”的社會事件。

費力不討好的政府任務，交給社會組織，或由政府向社會組織購買公共服務，是必然趨勢。一些人詛咒這種趨勢，卻拒絕自己出力做些什麼。

不管一些人的感情色彩如何，大型公立醫院是未來改革的要點。大型醫院運轉成本高，大型公立醫院的快速擴張，助長“小病大治”，造成醫療費用不合理增長。“大樹底下不長草”，人們認為無序擴張的公立大醫院擠壓了基層醫療機構和非公立醫院生存空間，不利於分級診療制度的建立，不利於羣眾形成科學的就醫習慣，加劇了“看病難”。

目前，本應提供全國醫療服務兩成的大型公立醫院，提供了全國4成的醫療服務，就是大醫院不合理擴張的體現。各地的醫保告急，解決“小病大治”、“盲目就醫”刻不容緩。

能自己賺出錢的頂級公立醫院還要財政養，主要服務對象是便於得到優質醫療資源的社會中上層，顯然是劫貧濟富、加劇收入分配不均。於是國家醫改方針提出公立醫療服務要保基本醫療服務，多種層次的醫療服務交由多元辦醫主體。從事業單位轉為權責明晰、管理科學的經營性法人機構，吸收社會各界投資壯大優質醫療資源，是一件實現國有資產保值增值、增強優質醫療機構服務能力的好事。

2015年3月6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全國醫療衞生服務體系規劃綱要（2015-2020年）》指出：

“實行分類指導，每千常住人口公立醫院牀位數超過3.3張（長沙市2020年的醫療服務資源總量為千人8張，讀者們可以自行查詢所在地的數據）的，原則上不再擴大公立醫院規模，鼓勵有條件的地區對過多的存量資源進行優化調整。”

“加強社會辦醫療機構與公立醫療衞生機構的協同發展，提高醫療衞生資源的整體效率。社會力量可以直接投向資源稀缺及滿足多元需求的服務領域，也可以多種形式參與國有企業所辦醫療機構等部分公立醫院改制重組。鼓勵公立醫院與社會力量以合資合作的方式共同舉辦新的非營利性醫療機構，滿足羣眾多層次醫療服務需求。”

正在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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