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如何培養未來世界領導者?
據澎湃新聞10月11日報道,22歲的美國青年柯涵(Teddy Cohan)不能算是個“中國迷”。在進入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之前,他甚至從未踏足過東亞,也一直沒有選過中文課,直到大四,才修了一門“1949年後的中國”的歷史課。但這位期待成為美國政治家的年輕人相信,在未來的美國政壇,無論擔任什麼職務,都必須對中國有所瞭解。
與柯涵一樣首批入選蘇世民書院的中國學生黃成對“未來領導者”則有不同的理解和期待,“蘇世民書院培養的領導力可能更多是一種合作力……書院裏的中國學生更多的是把這當作一個培養國際化視野、互相學習交流的機會,而不是説未來一定要成為什麼領導。”

蘇世民書院開學典禮,第一排中間為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延東,左三為美國黑石集團主席蘇世民,右二為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
不過,中美青年人之間對未來世界領導力的認知差異,似乎並不會影響項目主辦者的遠大構想,蘇世民書院常務副院長潘慶中近日在北京接受記者專訪時坦言,建立書院的想法來自清華的百年戰略,“我們的初衷是,為未來的領導者建立互相理解的平台。”
2016年,這座由美國黑石集團主席蘇世民(Stephen Schwarzman)與清華大學共同籌款建立、由著名經濟學家李稻葵擔任院長的書院迎來了首批“蘇世民學者”,剛一開學便引發了外界的廣泛關注。9月10日開學典禮當天,它成為了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頭條新聞,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美國總統奧巴馬分別致賀信,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劉延東出席儀式並致辭。
瞭解中國,從《孫子兵法》開始

蘇世民書院
蘇世民書院坐落於清華園東北角,它的設計者、耶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羅伯特·斯特恩(Robert Stern)是後現代主義建築風格的創始人之一。從屋頂的灰瓦到紅邊的窗格,這座合院式建築處處透出中國元素。而在其寬敞明亮的內部,它集教學樓、圖書館、宿舍、食堂、生活空間於一體的設計則模仿了耶魯等美國私立大學的寄宿學院,給人以中西合璧之感。
這種建築美學上的追求,同樣體現在課程內容和執教教師的安排設置上。開學才一個月,在加拿大籍清華哲學系教授貝淡寧(Daniel Bell)與中文系教授汪暉共同開設的“中國文化、歷史和價值觀”課程中,首批“蘇世民學者”已經開始閲讀英文版的《孫子兵法》。在課外參加哲學讀書會的學生則正在貝淡寧的指導下閲讀唐代名著《貞觀政要》,這是唐代史學家吳兢著的一部政論性史書,主要記載了中國初唐的一些政治、經濟上的重大措施。

圖書館中的中國經典名著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這是美國學生柯涵對《孫子兵法》印象最深的一句。這部“兵學聖典”將避免戰爭視為上策,這大大出乎柯涵的意料。在政界學界紛紛探討中美兩國應該如何規避新興大國挑戰現存大國的“修昔底德陷阱”時,柯涵也認為,中國的崛起並不代表中美之間勢必要發生衝突,而互相理解正是避免衝突的重要途徑。
“我想了解中國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國家和中美關係的。”這名來自美國排名第一的文理學院威廉姆斯學院的畢業生坦言,對中國的認識主要來自美國媒體,但他更想“親眼看看真實的情況”。
開學一個月,他對中國的瞭解才剛剛起步。目前,他最大的發現是:中國人和美國人其實非常相似,考慮問題都很實際,而不是像西方媒體中所説的那樣充滿意識形態衝突。
下一步,他將選修“環境政策與管理”、“中國改革與社會變化”、“中國政治體制”、“國際關係”等課程。他還準備在書院學生組織的討論小組裏和中國學生討論美國大選等熱點政治話題、參加清華學生會感受中國的校園政治、在籃球場上結交更多中國朋友,並多去清華之外接觸更廣泛的中國社會。
與希望通過外交避免戰爭的柯涵不同,主修經濟管理的美國學生關凱歸(Zachary Kay)把商業視為中美之間的紐帶。“中國和美國的企業都能在對方國家賺很多錢,所以兩國有很多合作的空間。”他説。
畢業於美國喬治城大學的關凱歸認為,如今美國企業不得不瞭解中國企業是怎麼運作的。他以前只是通過新聞媒體聽説了一些中國政治和經濟的基本情況,這次來中國,是想實地瞭解中國企業和這裏的商業環境,還有中國人和美國人思維上的差異。
為此,他加入了清華大學交響樂團演奏貝斯,還準備去中國企業實習。他對國有企業尤其感興趣,因為在他眼中,這是中美經濟間最大的差異之一。

中午就餐時間是書院學生、教授互相交流的機會
短短一年的學習時間,要解答這麼多“宏大”的課題,顯然難度不小。副院長潘慶中介紹説,清華校方曾進行過漫長的討論,最後決定給學生呈現一個真實的中國,而不是灌輸式地刻意塑造某種中國形象。
譬如,在名為“Deep Dive”(深潛)的體驗考察活動中,學生們將被安排前往蘇州和西安——蘇州周邊大都是發達地區,而在西安市區之外不遠,就有居住在窯洞裏的貧困人口——“這樣的活動將讓學生親身感知中國的不同側面。”
書院裏的中國學生黃成分享了她的體會:面對不同的社會問題,即使是中國學生之間也會因為背景不同而有不同的體驗和觀點,所以很難説可以對外國同學呈現某種固定、唯一的中國形象。而深入考察則可以讓學生親眼觀察,可能效果更佳。
書院也在師資配備上更加多元化,聘請來自歐美國家及亞洲、非洲發展中國家的教師,有時一門課由多名教授共同授課,避免了僅由中國教授授課的情況。不過,潘慶中介紹説,清華仍保持了對課程的主導性,清華師資也佔重頭。而學生在選課上也有自由度,可以自主吸收知識,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宣講。
清華大學還專門為每位外國學生配對了一名清華學生大使,而大使的選拔也明確體現了這一思路。交叉信息研究院博士三年級的學生大使蘇宇晗對記者説,由於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報道有時比較偏激,所以清華希望儘量對外國同學展現更全面的中國形象。
蘇世民書院美國辦公室執行主任薛偉德(Nigel Thrift)對記者表示,書院的主要目的是推進互相理解,因為未來處於領導地位的人需要理解中國、懂中文、認識中國人。
中外合資,“清華製造”?

蘇世民書院一樓大廳的各國國旗
作為英國華威大學原校長,薛偉德所指的“未來領導者”不僅來自美國,也來自世界各地。
蘇世民書院的首批學生共110名,來自31個國家的70所大學,其中45%來自美國,20%來自中國,35%來自其他國家和地區。
全球招生總監羅伯特·加里斯(Robert Garris)表示,蘇世民的初衷是讓“下一代美國領導人”對中國積累更深的瞭解,所以主要招生對象是美國人。但管理團隊逐漸意識到,與不同國家的學生共同生活、學習更有助於學生的全面發展,因此招生不應侷限在中美兩個國家。
副院長潘慶中也表示,起初蘇世民希望書院中的美國和中國學生分別佔80%和20%,但這限制了項目的國際影響力,因此中美雙方談判後降低美國學生比例,加入了歐洲和亞洲,而由於中國對第三世界國家更為重視,後來又加入了南美洲和非洲。

蘇世民與書院學生
“世界的權力中心已經發生了遷移。”加里斯説,“20世紀初,像蘇世民學者這樣的項目會建立在英國;而21世紀,這樣的項目則建立在中國。”
這種大格局的變化與清華大學的發展戰略不謀而合。潘慶中介紹説,建立書院的想法來自清華的百年戰略:從1911年清華建校到2011年,清華為中國培養了許多政治、科學等領域的中堅力量,“而在下一個百年,清華希望進一步為世界培養人才”。
長期擔任清華經濟管理學院顧問委員的蘇世民同意為這一新項目出資。同樣擔任經管學院顧問委員的麥肯錫公司董事長兼全球總裁鮑達民(Dominic Barton)則提議説,與其設立一個千篇一律的學生交換項目,不如模仿英國的羅德獎學金,走“高精尖”路線。
鮑達民自己就曾接受羅德獎學金到英國牛津大學深造。這一創始於1902年的獎學金每年從世界各地選拔95名學生赴牛津大學讀研究生,僅在美國,就培養出了前總統克林頓、國防部長卡特、國家安全顧問賴斯等領導人。而在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政府,以及各國商業、學術界,也常有羅德學者的身影。

曾在1968年獲得羅德獎學金進入牛津大學的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
在招生總監加里斯看來,順應21世紀潮流的蘇世民學者項目與羅德獎學金有着極其相似的願景。“我們希望建立一個人際關係網絡,20-30年後,這些蘇世民學者將在全球商業、政治、非盈利組織等方面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説,“到時候他們不僅可以利用自己對中國的瞭解,還可以利用自己在書院裏建立的人際關係,成為他們母國和中國之間的橋樑。”
儘管蘇世民書院以美國金融家的名字命名,但它卻是清華大學啓動並主導的項目。副院長潘慶中介紹説,書院的課程設置、學期結構等都由清華設計,主要的講課教授也來自清華。加里斯也表示,書院的紐約辦事處主要負責招收國際學生、聘請外國教授,而學術事務、校園生活等則由清華主導,中美雙方互相配合、達成一致。
在摩擦與合作並存的中美關係中,人文交流是近年來兩國合作上升的一個領域。作為中美人文教育合作的一部分,蘇世民學者項目已多次被列入中美人文交流高層磋商成果清單。在6月的磋商中,共同被列入成果清單的還有北京大學燕京學堂。此前,上海紐約大學、崑山杜克大學、温州肯恩大學等中美合作辦學項目也被列入過成果清單。
據介紹,書院授予的學位是管理學碩士(全球領導力專業),分為三個專業方向:公共政策、經濟管理、國際研究。潘慶中表示,公共政策與國際研究都和政治有關,因為諸如美國曆任國務卿克里、希拉里、賴斯等都曾在大學時主修這類社會科學專業。不過,首屆學生有半數選了經濟管理方向。
管理學碩士的學位和經管方向的熱門,是否沖淡了書院的政治意味?潘慶中解釋説,國際關係離不開經濟,外交談判往往涉及經濟利益,因此無論在中國還是其他國家,都亟需掌握基本經濟學概念和實際操作經驗的外交人才。清華就希望通過交叉學科進行一些創新。
是否能培養領導者還有待觀察

圖書館中的政治書籍
儘管書院致力於培養“未來世界的領導者”,但受訪者均坦言,領導者不是刻意培養出來的。
副院長潘慶中説,即便書院裏的學生未來不一定都會擔任政治領導者,但它還是能作為平台,增進未來世界各國中堅力量之間的瞭解。
美國辦公室執行主任薛偉德也認為,確實沒有人能保證書院裏的學生在二三十年後成為世界領導者,但書院已通過嚴格的錄取程序集中了一批經歷豐富、具有領導潛能的學生。
“要是其中連一個人都成不了未來的領導者,我會覺得非常震驚。”他説。
實際上,“領導力”的概念在美國高等教育中尤其常見。譬如在柯涵的母校威廉姆斯學院和關凱歸的母校喬治城大學,都有培養學生領導力的社團或服務。
但關凱歸認為,蘇世民書院所提倡的“領導力”比美國大學裏的更為具體,專門設置了“領導力”的必修課程。柯涵也在採訪中提到,書院會邀請各行各業的領導者來分享經驗和體會。

食堂裏專門設立了練習各國語言的中文桌、英文桌、西班牙語桌等
但由於書院中許多學生剛剛開始學習中文,他們對中國的認識還存在語言障礙。如關凱歸就對記者坦言,目前自己對中國的認識更多的是在社交層面,還無法深入政治、經濟等層面。他希望在接下去幾個月多學中文,多交中國朋友,並走出清華,在實踐中瞭解中國。
學生們的中國之旅也存在着一年的時間限制。招生總監加里斯解釋説,之所以把項目長度設定在一年,是因為書院的目標學生往往非常忙碌,有的甚至已有家室,所以很難抽出一年以上的時間到中國來。副院長潘慶中則表示,書院將一年分為四個學期,讓學生選更多課,以確保教學質量。
由於書院學制等於是把兩年的學習壓縮到了一年,多名學生在採訪中説,開學一個月來他們始終處於“信息爆炸”的狀態,奔波於各種課程、講座之間,還沒有足夠時間外出,也沒來得及完全消化各種新知識。他們希望,隨着開學季的結束和各類課外活動的展開,他們能接觸更多清華教授、有更多機會探索中國。
潘慶中和加里斯也都表示,由於這只是書院的第一學期,校方也在摸索書院未來的運行模式,包括招生比例、教學方式、長期校友聯絡等等,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不少工作還需要學生共同參與。
“我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名領導者,那樣就太棒了。”關凱歸談及自己的未來時,期待的笑容中也帶着幾分不確定,“但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一切。”
(澎湃新聞/薛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