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些人欲罷不能的“一元購” 是新興電商還是賭徒聚集地？
今年9月，“一元購”這種有博彩性質的電商模式被央視曝光後，影響還在繼續。據界面新聞14日報道，10月8日起，網易北京辦公樓下聚集了一批前來維權的人，他們手持“網易一元購，專業規避法律20年”橫幅，希望多少拿回一部分本金繼續生活。其中也不乏“害我家破人亡”等激烈字樣。14日下午，出現部分維權者跳樓的過激行為，後被警察勸阻。簡單地將“一元購”定性為“涉嫌賭博”缺乏相關依據。“一元購”也給監管帶來了難題，由於涉及電商，公安機關也較為謹慎，很難為維權者立案。
維權現場
一元購，簡單來説，就是網站上所有商品都拆分成一元一份。一個號碼可以購買多份，最後再由系統公佈中獎號碼。從正常邏輯上講，一次性購買份數越多，抽中商品的幾率就越大。錢一旦投出概不退還，用户會產生一種1塊錢就能搶到iPhone 7、單反相機、金條等數千元商品的錯覺。
一元購購買流程
這些維權者分別來自河南、重慶、內蒙古、深圳等各地，都是網易“一元購”的玩家，損失金額從幾萬到幾百萬不等，總計超過3000萬元。在接受界面新聞記者採訪時，許多人都將這種一次一元的小誘惑形容為“像吸毒一樣，每天一打開手機就想投一投”。
下注金額從小到大，直到慢慢達到自己的承受底線。收回本金的慾望越強烈，就越難以抽身，最終靠四處借債繼續投注。玩家都會產生一種1元錢“以小博大”的賭徒心理。而那些“一元購”的商家平台正好利用了這一點。
維權者並不能“願賭服輸”的原因是，他們認為網易一元購使用了違規手段：包括使用了機器人蔘與、指定中獎人、無第三方監督等問題，信息並沒有公開透明，已經具有欺詐性質。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問題在今年9月份已經被央視曝光，但有關部門並未責令網易一元購整改，或做出處罰。截至界面新聞記者發稿時，網站依然可以正常登陸、下注。
央視曝光截圖
一、維權者們
“我們的訴求很簡單，要麼關停網站，要麼給我們一定的賠償。”維權者亞珍説，經受不住各方壓力，他現在已經回到深圳，繼續上班，“10月8號人最多的時候有70多人，現在可能只剩20人不到了。”
外地人耗不起，亞珍告訴界面新聞記者，這是最簡單的邏輯。很多人賭輸了房子和車，兩手空空來的，和網易博弈每天至少要花費100元左右作為基本的開銷，很多人連這筆費用都已經負擔不起。
亞珍原本是深圳一家創業公司程序員，年薪21萬-22萬，工作穩定。曾玩過夢幻西遊等網易遊戲，也是163郵箱使用者。他從20塊錢紅包開始，最終輸掉了近20萬。
2016年8月14日，最開始接觸到一元購是通過手機短信，一元購給遊戲老玩家發送了消息，有一個下載鏈接，可以提示如果是一元購首次用户，充值送紅包。
這種常規的促銷短信開啓了亞珍的噩夢。
他充了20塊錢，隨便買了個充值卡試試手氣，一次就中了價值5000塊錢的移動充值卡。驚喜，100一張，一共50張。驗證了真偽後，還給親戚、朋友發了一些，自己留了30張。到現在，他手裏還有些卡沒有兑換。
第二天，抱着幻想，亞珍又衝了100元歡樂豆——這是平台提供的虛擬交易貨幣，1元1個歡樂豆，可以用來購買一款搶購商品的參與人次。一些過千元的商品規定必須10人次起拍。這次好運沒了，沒中。就又充了100，又沒中；有前面5000元的充值卡壓底，亞珍慢慢玩上了頭，單次充值金額從100、200、500，逐漸升到1000、2000、3000。
沒中獎的失落感總能被平台重新調起。“我發現這個系統特別擅長給你驚喜。在你剩最後幾個豆時，讓你一下子又中了。”亞珍回憶，8月16日，他女兒生日當天，他拿着10塊錢贈送的紅包買了10個豆，就又中了5000；某一天輸掉4萬塊錢後，剩七八個豆，隨手扔到一個商品上，就中了一台8000塊錢的單反相機。
沒有什麼規律，就是亂投。過山車一樣的心理落差還是讓賭徒欲罷不能。
玩到瘋的時候，亞珍的微信和QQ登陸方式都用上了。他開始採用信用卡提現、支付寶花唄套現等方式儘可能地找到現金。每10秒一次的開獎頻率讓他可以從上午抱着手機玩到下午，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最後，養成吸毒一樣的投注習慣。
2016年7月1日，央行發佈史上最嚴支付新規，網絡交易限額受到影響。網易適時地下線了支付寶的付款方式，只留下了自家的網易支付。由於銀行卡的限額，亞珍每充3000塊錢就得換卡，或通過其他小微金融貸款方式找到新的現金渠道。
亞珍共投進去19萬左右，其中有12萬都是外債，各種要債電話催來。至今為止，亞珍仍然欠京東白條2萬、支付寶1萬3、其他小型軟件共計6萬多。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到兩個月段時間裏。
催款圖
與亞珍不同，1984年出生的小成是老玩家了，他之前就是網易彩票客户端的用户。互聯網彩票暫停後，他通過網易彩票客户端發現了“一元購”的新天地。2015年11月開始，小成開始在網易一元購上購買實體產品。那時候充值卡這種虛擬交易商品還未出現。
中了實物之後，小成迅速到國內某二手電商交易平台上售賣，這裏是這些“無發票”商品絕佳的交易渠道。他給界面新聞記者看了近一年的交易記錄，一共售出55萬的商品。
二手交易平台的成交記錄
即使這樣，他在一元購中總共投入超過80多萬，仍然虧損近35萬。
“我的想法是，即使不能把30多萬都要回來，也能拿一個百分比。我在重慶有一套房子，每個月還有房貸要還。網易耗得起，我們耗不起了。”
小成損失自述表
僅從這次維權行動看，小成和亞珍背後，還有70多位經歷類似者。從十多份類似的《一元購玩家損失欠款統計表》中，我們可以看到，首次嘗試途徑多來自網易短消息推送、郵箱推送等。在信中，他們描述了因自己好賭、想賭中大獎的心態，使家庭陷入深淵的慘狀，並懇求各部門領導重視此事。
其他維權者的損失自述
這裏並不包括全國範圍內一些參與過，又自認倒黴的人。中國商業聯合會媒體購物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孫之升説，今年以來已接到超過300例網民對於“一元購”平台的投訴，這些網民在平台輸錢數萬元至數百萬元不等。
二、平台之責
即使玩家有好賭博大之嫌，平台的行為也是在打擦邊球，亦不能免責。
在官網中，一元購自稱自己是“眾籌平台”。但無論是股權眾籌，還是債券眾籌，參與者對購買結構都應該有一個預期，而不僅是一個參與中獎的“機會”。他們既沒有獲得股權，也沒有獲得債券，絕大多數人也沒有獲得產品。
按照國際通用的博彩定義或博彩三要素來看，即資金投入、產生回報、結果由偶然性產生界定，一元購這類網站可以被定義為博彩業。
浙江大學法學院互聯網刑事法律研究中心主任高豔東認為，“一元購”和普通賭博的區別在於，普通賭博直接賭錢，而這裏賭的是商品和財物。由於打着新型電商的旗號，給一些網民產生網購的錯覺。“創新營銷模式應鼓勵，但創新決不能突破法律的底線，擾亂正常的市場秩序。”
此前央視已對此事進行報道，界面新聞記者就此找到網易，網易北京電商事業部相關負責人給出的回覆是：“我們在產品功能、形態方面做了新的調整，對於用户在平台上的消費進行了相應的保護與限制，並且積極推進實名消費認證。”這個調整還包括新上線的“客户理性消費保護機制”，針對用户不同的消費行為進行不同等級的消費限制。
上述負責人也否定了之前曝光的系統指定中獎結果等“作弊”問題。
而對於此次消費者維權事件，這位負責人稱並不知情，並表示此前也未發生過類似事件。
維權人亞珍則告訴界面新聞記者，網易沒有處理過他們的訴求，甚至根本沒讓他們進入網易的大門。連之前談一談的態度都沒有了。
自2015年4月財政部等八部門聯發公告制止擅自銷售互聯網彩票開始，中國彩票行業經歷了12年來唯一的一年銷售業績“負增長”，跌勢一直延續到2016年第一季度。同時，包括新浪彩票、淘寶彩票、500彩票網等在內的企業全面停售互聯網彩票至今。直到最近，才有一些恢復互聯網彩票的聲音出現。
很多電商公司開始打起了擦邊球，通過電子商務的外殼進行實質上的行動。亞珍認為，促使維權者行動的主要原因是，類似網易一元購這種缺乏第三方透明的監控方，“網易是自己做裁判。其他一些電商網站至少還有時時彩這種彩票中心保證公平。”
中國電子商務中心數據顯示，目前國內已有上百家垂直“抽獎式購物”平台，多家大型電商、互聯網企業涉足。僅界面新聞記者能夠查找到的，就有網易一元購、一元雲購，京東、百度、360等均有不同形式的“一元購”眾籌平台。區別只在商品類型和產品單價不同。
截至界面新聞記者發稿，京東“1元搶寶”仍然可以正常訪問，已經有消費者反映，京東並未公佈完整的中獎者信息，有違規操作的嫌疑；同理，還有百度VIP一元搶等網站，皆在正常運營；“淘寶秒殺”則已經暫停。
360也已經停止了積分商城的1元搶購活動，發佈公告表示，“根據國家有關部門要求，一塊購項目將於2016年9月18日暫停購買。對於目前已經參與一塊購還未開獎的商品，已參與人次將轉換為幸運簽在9月21日前退還到用户的賬號中；同時，近期將開通幸運籤抵扣功能，每一個幸運籤可在積分商城的積分換購中抵扣一元，希望您能理解。”
這些平台的用户規模在數千萬級別，不少網站的銷售額過百億元，以此估算，全國“抽獎式購物”市場規模已超千億元。
維權者小成告訴界面新聞記者，自己也曾經在其他平台玩過，“但其他平台數額沒有網易一元購平台大，玩起來不過癮，所以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在網易一元購上了。”另一方面，網易作為規模較大的互聯網公司，也給旗下“一元購”產品做了品牌背書。
界面新聞記者通過查詢工商局信息發現，“一元購”由網易博樂科技（舟山）有限公司運營。該企業去年曾入圍浙江體彩電話銷售彩票代銷商的競標資格。
工商信息
2014年7月，該企業由“舟山博樂科技公司”，更名為“舟山網易博樂科技有限公司”，2016年再次變更為“網易博樂科技（舟山）有限公司”，經營範圍增加“虛擬貨幣發行”。
在央視的報道中，機器人操作已經被擺上枱面。有維權者也發現，很多中獎者的IP地址經常變動，或在毫秒級時間段內持續中獎。其他家的開獎時間、金額都比網易一元購少，也不會造成這麼大的損失金額。
據另一位維權者李爽透露，他費了很大勁在索要中獎商品發票上。“半年前中的手機，發票一直拖着不給，手機壞了都沒法修。”不提供發票，平台可以規避一部分風險。但李爽説，他最近收到的商品是從網易考拉發的。
一元購獎品沒有發票提供
另外，一元購上的商品還有10%-20%不等的溢價。以50元的充值電話卡為例，通常需要湊滿60個歡樂豆才能開獎，多出的10個歡樂豆由平台抽走。
電話卡溢價
近段時間，由於類似手機充值卡等虛擬產品增多；在沒有庫存壓力的情況下，一元類項目只需要承擔平台運營和維護費用。若是平台和用户對賭，則將獲得更高的收益。之前，速騰、奔馳等汽車也在一元購上銷售，但現在大部分已經下架。
而在中國網絡法律網首席法律顧問、中國互聯網協會信用評價中心法律顧問趙佔領看來，簡單地將一元購定性為“涉嫌賭博”缺乏相關依據。
一元購也給監管帶來了難題。目前還沒有辦法依據一部明確的法律法規能判定“一元購”的性質。由於涉及電商，公安機關也較為謹慎，很難為維權者立案。維權者小成告訴界面新聞記者，他們先後找過海淀區公安局、税務局（討要發票）、稽查局等，均沒有收到明確表態。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亞珍、小成、李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