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實：到底誰在敗壞中醫？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徐實】
早在2000年前，佛教創始人釋迦摩尼就做出了富有哲理的預言：“毀我教者，乃穿我衣人”。這話的意思是，將來真正敗壞佛教的，必然是打着佛教旗號招搖撞騙的傢伙。後來果然被歷史所印證。
歷史是相似的。如今的現象令人痛心疾首：“毀中醫者，乃我中醫人”——正在為中醫掘墓的，其實正是一幫“偽中醫”，這可不是單單指通常意義上的江湖騙子，還包括把中醫吹捧到天上、整日號召“保護國粹”的人。
為什麼“愛中醫”到頭來會變成“害中醫”？這要借用一句網絡流行語——“一粉頂十黑”。缺乏理性的狂熱宣傳，比負面宣傳更能夠產生強烈的負面效果。
雖然作為傳統醫學的一支，中醫不屬於現代科學的範疇，但同其他傳統醫學一樣，中醫是一個有價值的經驗體系。經驗體系中的一些內容當然值得深入研究，並且推廣應用。所以説，中醫在現階段仍有存在的價值，沒有必要反對中醫。
然而，中醫有真偽之分：真中醫承認中醫治療體系的侷限性，並且善於以現代醫學彌補中醫的不足，通過治療手段的結合獲得最佳療效，這才是真正對患者負責；偽中醫偏要將中醫和現代醫學對立起來，不僅否認中醫治療體系的侷限性，而且鼓吹中醫至高無上、完全蓋過現代醫學。偽中醫無限誇大中醫的療效，甚至捏造不存在的療效，將患者置於何地？
真正對患者負責的醫生不應有門户之見，會靈活採納行之有效的治療手段。著名醫學科學家林巧稚畢業於協和醫科大學，以婦科手術起家；後來覺得某些中醫治療手段不錯，也學來用用。我爺爺參加革命之前本是中醫，可是在戰場上治療火器傷，只靠中醫那兩下子當然不夠。所以他邊幹邊學，很快掌握了大量實用外科技術。淮海戰役中，他連續搶救三十多名重傷員，罕見地以非戰鬥人員的身分立功受獎。關鍵時刻能治病救人便是好的，分什麼中醫西醫？什麼管用就用什麼。
門户之見，往往是利益使然。偽中醫熱衷於抹黑和污衊現代醫學體系，並且聲稱自己能夠輕鬆搞定世界醫學界尚未解決的難題，這其實就是自我營銷。“癌症化療無用”、“幾副中藥治癒高血壓”、“補腎改善性功能”之類的偽中醫宣傳，往往對羣眾造成誤導，使羣眾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這也正是偽中醫最可惡的地方。若不盡早拆穿他們的荒謬論調，恐怕還會有更多羣眾上當受騙。
論調之一：“西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所以遠不如中醫高明。
建立在自然科學體系上的現代醫學只有200多年的歷史，在初期存在過大量“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現象。然而隨着生物學20世紀後期以來的迅猛發展，現代醫學已經脱胎換骨，從微觀的細胞生物學機理出發，直到宏觀的病症，將人體當作整體、而不是割裂的器官和系統來看待。
例如，近幾年來名聲大震的癌症免疫療法，強調激發人體自身的免疫系統識別和消滅腫瘤，對於黑色素瘤、非小細胞肺癌、食道癌都有很好的療效。這就是現代醫學整體論思想的體現。
又如，現代醫學非常注重通過減少藥物的“脱靶作用”來減少不良反應，也是整體論思想的應用。
現代醫學對人體各器官和系統之間的聯繫已有相當豐富的認識，再如，對於左肩、左臂突發疼痛的病人，往往要重點排查心臟病。
誠然，對人體的研究永無止境，整體論在現代醫學中仍有巨大的發展空間，但毋庸置疑的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狀況正在轉變，在很多方面已是過去時，用這種説法形容現代醫學，實乃刻舟求劍。
另一方面，許多偽中醫只抱着原體系裏的“術語”，作為向羣眾營銷的話術；同時抹黑現代醫學成果，更遑論對分子、細胞等微觀世界的瞭解，有誰相信這樣的人真能懂得整體論。
論調之二：“西醫只會開相同的藥方，中醫講究辨證施治。”
説這種話的人一定沒聽説過癌症分型和精準醫療。如今的現代醫學體系並不提倡“開相同的藥方”，恰恰相反，個性化治療才是現代醫學追求的方向。
以癌症治療為例，最早的癌症分型是按癌變部位分型的，例如肺癌、淋巴癌、骨癌。細胞生物學發展起來之後，醫學界開始按照癌變細胞的種類重新進行癌症分型，肺癌被拆分成小細胞肺癌、肺鱗癌、肺腺癌等等；淋巴癌被拆分為霍奇金氏淋巴癌和非霍奇金氏淋巴癌；骨癌被拆分為骨肉瘤、軟骨肉瘤和纖維肉瘤等等。分子生物學發展起來之後，癌症分型又面臨一場革命，例如肺鱗癌又會依照EGFR, HER-2, ALK, KRAS, BRAF等生物標記物進一步分型，採取高度有針對性的靶向藥物。
總之，現代醫學的發展方向是不斷推進疾病分型、越分越細，再結合患者自身的遺傳背景設計最佳治療方案，這不就是辨證施治嗎？甚至是更為精準的辯證。
再以器官移植為例，這種治療涉及人體免疫系統MHC的配型，不搞個性化治療都不行。
偽中醫及其擁躉對現代醫學的激烈批評，基本來源於對現代醫學的無知。現代醫學的研究成果日新月異，拒絕接受這些成果的人不僅可笑，而且可悲。
論調之三：“西醫治標不治本，中醫才能根治。”
“治標不治本”這事得攤開來説。現代醫學的治療方式大致分為兩類，對因治療的目的是消除病因，對症治療的目的是控制症狀。
以治療流感病人為例，使用抗病毒藥物是為了抑制流感病毒複製，有利於加快痊癒，屬於對因治療；使用解熱鎮痛劑是為了給病人退燒，使得病人不致因為高燒導致生理失調，屬於對症治療。
如果對因治療能夠實現最終治癒，那當然很好；但這並不代表對症治療不重要。對於高血壓、2型糖尿病等慢性疾病而言，如果病因尚不明確、或者病因不易消除，那麼對症治療就顯得特別重要。慢性疾病的症狀會誘發其他疾病，例如高血壓容易導致眼底和腎臟病變，2型糖尿病導致下肢感染和心血管疾病，所以病人需要長期服藥來控制症狀。
現代醫學的對症治療往往成為偽中醫幸災樂禍的理由：“哈哈，西醫治不了高血壓、糖尿病，吃西藥沒用。”
首先，這種論調在邏輯上就站不住腳。對症治療難道不算治療？那麼中醫的止咳藥方算不算治療？做人要坦坦蕩蕩，搞這種雙重標準可不好。
其次，現代醫學對於某些慢性疾病缺乏有效的對因治療手段，並不意味着中醫就有高效的對因治療手段。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對於許多慢性疾病，中醫連症狀都未必控制得了。真中醫同現代醫學體系下的醫生一樣，能夠承認自己的侷限，但偽中醫卻故意造假、欺騙患者。
近年來，“協和降糖膠囊”、“胰愈降糖膠囊”、“高老太降糖貼”等號稱能夠治癒糖尿病的中藥先後被藥監局、央視曝光並打成假藥，療效純屬杜撰。官方媒體人民網説得更直接——“幾個療程治癒高血壓”純屬騙局，希望廣大患者不要上當【1】。
面對上述慘不忍睹的事實，仍有偽中醫信誓旦旦地説，“別人是在騙人，只有我才是在救人，我的方子治癒過很多患者的糖尿病……”云云。
戳穿此類謊言，一句話足矣：“請在經過同行評議的正規醫學期刊上發表論文，國家核心期刊或者SCI期刊都可以。做到這一點，大家會認可你的成就。”
其實這個條件很合理——誰要是真能通過口服藥物批量治癒2型糖尿病，那絕對是石破天驚的醫學革命。20個治癒病例足夠讓他在國際頂級醫學期刊上發表論文，登上著名的《柳葉刀》也説不定。既然治癒過那麼多糖尿病，何不發一個頂級醫學期刊，向世人介紹一下先進經驗？這才是真正的懸壺濟世嘛。説到這裏，偽中醫一般都會玩“金蟬脱殼”，這也正是我接下來要剖析的：
論調之四：“西醫迫害中醫，導致中醫衰落。”
在偽中醫看來，他們在媒體上捱罵、發不了論文、申不到科研經費，都是“遭到西醫迫害”的結果。他們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由於工作原因，我認識不少三甲醫院的業務骨幹，個個平時很忙：上午的門診需要接待三四十個病人，下午要給住院病人查房，有外科業務的還得經常安排手術。他們連週末的休息都不能保證，連兼顧工作和家庭都成問題，哪有閒心去“迫害中醫”？
所謂“迫害”又是怎麼一回事？無非是這些業務骨幹仗義執言，做了以下這些事情：
•抨擊醫療領域的虛假宣傳，為羣眾科普醫學常識。
•擔任國內醫學刊物的評審，果斷斃掉一些完全不符合學術規範的論文投稿。
•在科研項目評審中，明確指出某些項目實驗設計的不合理之處。
可療效是不會騙人的。那麼多偽中醫聲稱自己能夠治癒高血壓、糖尿病甚至癌症，可曾開發出哪怕一種被醫學界廣泛認可的療法？
許多疾病本來是現代醫學能夠控制甚至治癒的，可是患者卻被不恰當的中醫治療耽誤了。“林妹妹”的飾演者陳曉旭最初被診斷為2期乳腺癌【2】，2期乳腺癌的5年存活率超過80%【3】，根本談不上不治之症，積極治療很可能保住性命。但是“林妹妹”被偽中醫忽悠得不輕，拒絕接受現代醫學的積極治療，診斷後僅一年多便去世，令人惋惜！
如果當時接受現代醫學的正規治療，“林妹妹”很可能仍在人間
很多負責任的醫生希望重症患者接受最好的治療，而不要把希望寄託在一些未經驗證的中醫療法上，這就成了偽中醫口中的“迫害”。那麼，還是讓“迫害”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論調之五：“西醫迫害中醫是為了更多地銷售藥物。”
這故事編得真不怎麼樣，甚至違背藥物經濟學的常識——假如某種藥物的療效遠超現有藥物，而且生產成本不高，這應該是一個絕好的投資項目。天使投資、風險投資、產業投資基金必然接踵而至，完全沒有理由打壓迫害嘛！
這樣的先例多得很，2011年藥廠Gilead從生物製藥企業Pharmasset收購了能夠治癒丙型肝炎的藥物Sovaldi，該藥2013年上市之後很快成為美國最暢銷藥物，直接斃掉了強生公司的丙肝藥物。
假如某個中醫藥方的療效完爆化學藥、生物藥，何不打造一個堪與Sovaldi媲美的商業奇蹟、斃掉市場上的現有藥物？
恐怕中藥生產廠家自己都沒有這樣的信心——它們生產的中成藥大多數都有化學藥成分。正規藥廠畢竟還是要對藥效負責的，它們往往不採用“純中藥製劑”，正是對現實不足的清醒認識。
毀中醫者，偽中醫也
偽中醫不僅令秉承現代醫學的專業人士深惡痛絕，還在真中醫背後狠狠插了一刀。仔細想想，患者是醫生的收入來源，説是衣食父母亦不為過。偽中醫收人錢財，卻不能替人消災，甚至還耽誤了正常治療，豈不是傷了患者的心？而患者未必分得清偽中醫和真中醫，被偽中醫傷害的患者，可能對真中醫也產生忌憚。長此以往，中醫的羣眾基礎豈不是越來越小？不負責任的偽中醫不正是在給中醫掘墓嗎？
真中醫對此心急如焚。我的一位朋友原是中醫專業出身，後來在藥監總局和衞計委任職，專門研究醫藥政策。他就是一位力主改革的真中醫和學者型官員，觀點非常明確：真正熱愛中醫的人，應當認真發掘中醫經驗體系中行之有效的成分。中醫與自然科學基礎上的現代醫學不能也不應該形成對立，中醫同樣要接受統計學和循證醫學的規則，通過實踐檢驗來證明具體療法的有效性。打鐵必須自身硬，真正行之有效的療法，沒有理由畏懼檢驗。
要想讓中醫藥很好地傳承下去，必須堅持以患者為中心、以療效為準繩的價值觀。社會主義古巴沒有中醫藥，但是因為預防醫學和基層醫療極為發達，人均壽命已達80歲。【4】如果問一個古巴人對中醫有何看法，他或許會説“不看中醫又如何？天塌不下來”。真正關心中醫的人，應該都希望中國人的人均壽命進一步提高，但同時，誰都不想讓這樣的問答真的發生，尤其某一天發生在中國。
偽中醫自以為“老子天下無敵”，不承認不足，豈能有進步？迄今為止，中醫尚未建立治療指南和醫療責任認定機制，使得大量不學無術的偽中醫得以濫竽充數。偽中醫四處招搖撞騙，是對勤勤懇懇治病救人的真中醫的最大傷害。為了振興中醫藥，清理中醫門户、建立必要的淘汰機制，已經刻不容緩！
參考文獻
【1】人民網健康頻道：http://health.people.com.cn/n1/2016/0306/c21471-28175115.html
【2】維基百科：https://zh.m.wikipedia.org/zh/陳曉旭
【3】維基百科：https://zh.m.wikipedia.org/zh/乳癌
【4】國家統計：http://zh.actualitix.com/country/cub/zh-cuba-life-expectancy.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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