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百年史》作者:中國仍落後硅谷20年
據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10月31日報道,皮埃羅·斯加魯菲(Piero Scaruffi)沒有想到他與朋友阿倫·拉奧(Arun Rao)合著的《硅谷百年史》在中國賣得火熱,事實上,他原本覺得在美國也沒人會想讀硅谷的歷史。這本書後來成了中國創投領域的必讀之一。除了該書作者,斯加魯菲的身份還包括人工智能及認知科學專家、音樂愛好者等。

皮埃羅·斯加魯菲
日前,FT中文網在杭州專訪了斯加魯菲,跟他聊了聊硅谷和中國的過去、當下和未來中,所有人最關心的一些話題。
“如果你在20世紀50年代問一個住在紐約、倫敦或北京的人,下一場全球性的大變革將會發生在哪裏,沒有人會想到是硅谷。”斯加魯菲説他寫書的初衷,正是想要找出為什麼硅谷這個最不可能的地方,成為一場巨大的科技變革的發源地的原因。很多發明並非誕生在硅谷,但在硅谷壯大,為世人所知。“硅谷精神造就了硅谷。這裏有一羣瘋子,瘋子般的音樂家、藝術家、政客,瘋狂的人。他們喜歡琢磨怎樣把一個點子用得與眾不同,他們不計較工資和盈利,在車庫裏搗鼓自己的東西,僅僅為了興趣和好玩。”
這也就意味着硅谷是絕對不可能被複制的。“你可以學習硅谷,但複製硅谷的嘗試都失敗了。”斯加魯菲認為中國最像硅谷的城市是深圳,因為這兩個城市都始於“拿來”別人的創意和作品,加以思考和發揮,為己所用。“第一部iPhone用到的許多產品和設計並非出自蘋果之手,為何iPhone叫做創新,微信被叫做‘山寨’WhatsApp或是Instagram呢?所謂‘山寨’、原創,有那麼多不同嗎?關鍵從‘山寨’和模仿中,逐漸做出新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説,深圳最像硅谷。”他認為距離權力中心過近的北京中關村,創業與創新存在太多“自上而下”的元素,實際上是硅谷的“反義詞”。上海充斥太多金錢的味道。杭州阿里巴巴一家獨大,硅谷的起點則是一批非常小的公司。這些城市的嘗試無所謂優劣,只是都不像硅谷。
2000年前後,美國互聯網泡沫爆炸,《硅谷百年史》花了不少篇幅列出泡沫炸裂中倒下的公司,提出,原因在於這些公司絕大多數沒有明確的盈利模式,甚至持續燒錢,而投資人也過度關注了網頁曝光率和點擊量等並不一定能帶來盈利的指標。部分倒下的公司其實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和用户羣。這讓我們聯想到中國這一輪互聯網大潮中的一些相似現象,不少公司發展到非常大的體量卻仍遲遲不盈利。對此,斯加魯菲給出“嚴重警告”,認為這正是在走美國泡沫吹起的老路。“公司目前不盈利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公司的想法或科技遠超時代,市場需要時間來接受。二,公司一文不值,只是幸運地遇到沒腦子的有錢投資人。如果投資人剛好有點名氣,那麼其他投資人也會蜂擁而上,從來高高捧起了估值。要想想看究竟是哪個原因。”
一直到去年,人們提到中國與硅谷,還主要在討論二者的差距。然而,從2016年起,逐漸有觀點認為中國許多方面已與硅谷不相上下,甚至超越硅谷。斯加魯菲不遲疑地回應説,中國尚“落後硅谷20年”。他認為,試圖將二者作對比時,應採用公平的標準。他再次用微信舉例,認為雖然微信的影響有目共睹,然而走出中國,除了一些華人,並沒有多少人使用微信。在打造國際品牌方面,中國公司尤其尚欠火候,還有一些潛意識裏的自卑感,即使自身已並不遜色。
即便如此,作為最瞭解硅谷的人之一,斯加魯菲卻表達了深深的憂慮。他認為,成就硅谷的今天的“硅谷精神”,正面臨消亡。高房價、大公司、尋求安穩工作的人羣,與曾經充滿自由活力的灣區背道而馳,甚至“應該有許多硅谷人希望看到蘋果這樣的大公司倒掉”。不過話説回來,“硅谷大起大落好幾次了。人們過去也有幾次覺得硅谷要完,結果你看,我們現在還在這兒討論硅谷。所以,我現在預測硅谷的未來時總是非常謹慎。”
斯加魯菲在同日舉辦的FT中國高峯論壇上發表了題為“硅谷觀察:未來投資與科技的十大風口”的主題演講。我最感興趣的卻是,在這些新科技與新事物中,有哪一個或者幾個能夠真正改變人類的未來,改變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像互聯網的出現一樣,成為下一個“互聯網”?比較出乎意料的是,斯加魯菲首先排除了自己的老本行人工智能和近一年多來大紅大紫的VR/AR。“人工智能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常識(common sense),這是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無法彌補的,這決定了它無法被完全信任,因此可能會是人類的好幫手,卻不能引發徹底的變革。VR/AR也許將在娛樂和媒體領域產生令人眼前一亮的應用,但它能徹底改變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創造出全新的行業嗎?不。”斯加魯菲認為,有可能改變世界的是3D打印技術和合成生物學。“3D打印讓人們在家就可以製造出東西來,這將對製造業帶來不可想象的改變。合成生物學也是一樣,編輯基因、製造新的有機組織等等,正是能夠創造出全新的行業和職業的事情。”
以下為部分訪談實錄:
問:你在寫作硅谷的歷史時用大篇幅記述了硅谷社會變遷以及文學藝術的發展,硅谷的成就與社會有怎樣的關係?
答:如果你在20世紀50年代問一個住在紐約、倫敦或北京的人,下一場全球性的大變革將會發生在哪裏,沒有人會想到是硅谷。所有大公司都在東海岸,知名大學和諾貝爾獎得主在東海岸和歐洲。波士頓一度擁有世界上90%的軟件工程師。只談論科技的話,你理解不了硅谷。硅谷集中了一幫瘋子,瘋狂的藝術家、音樂家、政客,他們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最瘋的。當別處的新科技來到硅谷,正是這些人想出了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來使用它、改變它。我們看到喬布斯和蘋果名聲大噪,實際上在他之前,硅谷人玩弄電腦已經許多年了,喬布斯只不過想到了一個能夠賺錢的主意而已。我們看到Oculus橫空出世,其實在這背後是無數出於興趣不斷實驗的發燒友。硅谷的歷史不屬於大公司,而是屬於這些瘋狂敢想的人。
那麼這些瘋狂的人是從哪兒來的呢?加州開始於淘金熱。一無所有的人們來到加州,幻想靠金子發財。因此這裏的人可能天生有“敢想”的基因。另一個解釋是,加州偏居一隅,離一切都太遠了。權力和金錢是取得進步必不可少的因素嗎?不一定。權力在華盛頓,金錢在紐約。但也許這對加州反而是件好事,我們穿T恤短褲,誰管得着呢?金錢與權力中心的人們循規蹈矩,遙遠且有着獨特歷史的加州從而成了讓思想自由的地方。斯坦福大學成立初期難以招到教授,有名望的教授更願意留在普林斯頓、耶魯、麻省理工、哈佛。也許這是好事,沒有老派的教授,我們有瘋子們代替。20世紀50、60年代,這股自由精神已經開始吸引全世界的人們奔向加州。
問:這是否意味着硅谷無法被複制?
答:當然了。你可以學習硅谷的經驗,但所有嘗試複製硅谷的努力都失敗了。從法國、俄羅斯,到中國,每個國家都説有自己的硅谷。其中一些比較成功,但也並不像硅谷。
中國就有很多所謂的“硅谷”。然而,中國恰恰是一個證明硅谷無法複製的好例子。硅谷開始於自由、“無政府”的瘋子,在中國他們可能早就被關起來了。相比之下,我覺得深圳和硅谷最相似。深圳的科技行業開始於從事“山寨”的“罪犯”,這和硅谷是一樣的。硅谷的第一家重要公司仙童半導體公司,是由離開“晶體管之父”威廉·肖克利的實驗室的幾位年輕人創辦的。肖克利非常憤怒,一直稱他們為“叛徒”。史蒂夫·喬布斯發明的靈感也是來自別處。我最喜歡的例子是拉里·埃裏森,他利用原本為CIA做的一個項目創辦了甲骨文公司。硅谷充斥着這些不同尋常的故事。深圳也是同樣,而且重要的是,他們在“山寨”的同時,會思考“我怎麼把它變個樣子”,從而做出原創的東西。兩個月前我去深圳,看到許多山寨的VR頭盔,但其中一款增加了一個顯示時間的窗口。可能99%這樣的嘗試最終失敗,但那成功的1%造就了硅谷。
中關村離權力中心太近了,創業與創新存在太多“自上而下”的元素,實際上是硅谷的“反義詞”。硅谷是自發的,某一天美國政府才突然意識到了它的重要性。上海充斥太多金錢的味道。杭州阿里巴巴一家獨大,硅谷的起點則是一批非常小的公司。這些城市的嘗試無所謂優劣,只是都不像硅谷。
問:一直到去年,人們提到中國與硅谷,還主要在討論二者的差距。然而,從2016年起,逐漸有觀點認為中國許多方面已與硅谷不相上下,甚至超越硅谷。你怎麼看?
答:中國落後硅谷20年。對比的時候要明確。比如微信,有多少美國人或者歐洲人在用呢?很少。這不是一個公平的對比。中國與硅谷還有很大差距,重要的是想明白這個差距在哪兒。中國人口多市場大,只討論數字的話,中國肯定有些方面是超越美國的。然而最應該關注的是,下一個大事件(next big thing)將發生在哪裏。在這個問題上,中國還在看硅谷、看以色列來做參考。美國卻少有人看中國。美國人看中國大多是試圖瞭解“怎樣利用中國來做下一個大事件”而已,比如利用中國的製造業、中國的人才。
中國許多公司現在仍抱着一種旁觀其變的態度,甚至有些年輕人也如此,這讓問題更加嚴重了。如果你去見硅谷的風投,説“我有個主意,沒有人這樣幹過”,硅谷的風投會認真聽。在中國,你要説,“我有個主意,已經有人這樣做過了,我能做得好一點”。這樣説有些誇張,但20年的差距就在這兒。
另外一個差距在品牌建立與推廣。全球最有價值品牌中,排在最前面的幾家硅谷佔了好幾席,包括蘋果、谷歌、Facebook,可能日本韓國也有几席,但極少見中國。中國公司往往只關注中國市場,並且多有“自卑感”,明明有實力,卻依舊在海外市場“害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蘋果、谷歌,如果蘋果做出了VR頭盔,全世界都會討論。如果華為做出來了,多少人知道呢?品牌價值有時無關品質優劣。中國公司不善於推廣自己。
問:2000年前後,美國互聯網泡沫爆炸,《硅谷百年史》花了不少篇幅列出泡沫炸裂中倒下的公司,提出,原因在於這些公司絕大多數沒有明確的盈利模式,甚至持續燒錢,而投資人也過度關注了網頁曝光率和點擊量等並不一定能帶來盈利的指標。部分倒下的公司其實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和用户羣。這讓我們聯想到中國這一輪互聯網大潮中的一些相似現象,不少公司發展到非常大的體量卻仍遲遲不盈利。你怎麼看?
答:這正是在走美國泡沫吹起的老路,這是個嚴重警告,祝這些公司好運。公司目前不盈利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公司的想法或科技遠超時代,市場需要時間來接受。許多開始不盈利的公司,後來改變了世界。二,公司一文不值,只是幸運地遇到沒腦子的有錢投資人。如果投資人剛好有點名氣,那麼其他投資人也會蜂擁而上,從來高高捧起了估值。要想想看究竟是哪個原因。
問:許多人認為硅谷正離它的“初心”越來越遠,你擔心硅谷的未來嗎?
答:我在硅谷和朋友們喝咖啡時,只要不是討論特朗普,就是在討論這個。硅谷變得太多了。其中一個變化是,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爆炸後,投資人越來越急於要求變現。曾經的硅谷對暫時不賺錢的主意更加寬容。仙童從來就沒有賺過大錢,但存在了很久。但現在這個新變化讓初創公司賣掉公司變現的壓力越來越大,其中不乏YouTube、Instagram等知名公司。谷歌每年買五六十家小公司,這説明:一,谷歌很有錢,二,有許多公司急於被買。蘋果、谷歌、Facebook因為沒有被收購才有今天,而今天的初創公司暫時沒有盈利就想着賣掉自己,同時,大公司控制得太多。這不再像硅谷了。
社會也變了。灣區富裕了,高房價趕走了藝術家和音樂家,而他們是硅谷精神的代表。現在來硅谷工作的人們更看重高薪和穩定。
我在硅谷住了33年,每隔五六年,都有個泡沫爆炸,歐洲的朋友就會紛紛説硅谷要完了。但硅谷每次都會滿血復活,甚至更大,更強。20世紀70、80年代,日本的芯片製造商似乎要打敗硅谷了。你猜怎樣?蘋果和軟件產業崛起了。2000年,互聯網泡沫爆炸了。你猜怎樣?谷歌、Facebook、PayPal崛起了。2008年遇到金融危機。你猜怎樣?我們還在這兒討論硅谷呢。因此,我現在預測硅谷未來的時候總是相當謹慎。
問:互聯網的出現是個大事件,無數後續的發明都基於互聯網,徹底改變了世界和我們的生活。你認為什麼會是下一個“互聯網”?
答:我個人認為,3D打印和合成生物學有潛力改變世界,創造出全新的工作和行業,帶來今天我們根本想象不到的變化。
任何人都可以在家打印出物品,人人都是製造工廠,這會是場革命。想象一下這將對生產這些的工廠和售賣這些的商店帶來什麼影響吧,尤其製造業目前仍是許多國家的經濟支柱,因此許多大公司害怕3D打印技術。3D打印技術的發展現在看似乎還是一條水平線,我不知道變革會在什麼時候發生,但30年後一定跟現在大不相同。
合成生物學也令人驚歎。從讀取基因、編寫基因,技術越來越成熟,價格也越來越低。當可以隨意訂購1萬個基因,你基本就能夠做任何事情了,可以製造新的有機體、新的材料。基因不再只存在於科幻小説和電影中。過去20年,合成生物學取得的進步比電子行業還要大。
我們正處在VR泡沫中,我不認為VR的影響有想象的那麼大。VR/AR的應用目前多集中在娛樂,可能也將改變媒體行業,這很棒,但它們真能改變你的生活嗎?它們也許帶來了新的遊戲、新的生產力工具,或許新的媒體,但依舊在舊的行業,工作也是舊的。
人工智能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常識,因此不能被信任。人們已經花了幾十年嘗試解決這個問題,可能我們的方法用錯了。現在所有的重點都在深度學習,但深度學習不能獲取常識。深度學習只是收集許許多多數據,基本做的是統計的工作。比如,你給人工智能展示一朵花,它認識,並知道這代表美好。但如果一朵花出現在一個馬戲團的人腦袋上,這很可能是一朵假花,這個人可能是個小丑,這是常識,卻是人工智能不知道的事情。因此機器人在工廠裏可能沒問題,只是做些標準化的動作,最壞的情況不過弄壞一台機器,但如果把它放在擁擠的商場中,它可能會傷到兒童。一直以來,對於人工智能遠大前景的説法多見於媒體,科學家其實並未有太多許諾。人工智能會是人類的好幫手,但能代替人類嗎?很遺憾,不。
如果你20世紀70年代問我這個問題,我可能會説是互聯網,但我不知道它將怎樣改變世界。今天也是同樣,我無法想象它們究竟可以怎樣改變我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