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民旺:中印關係,正在脱離軌道麼?
南亞的兩個“死對頭”印度、巴基斯坦又鬧彆扭,作為兩國共同鄰居的中國卻莫名其妙地“躺槍”了。
10月中旬的果阿金磚峯會開得熱熱鬧鬧,中印領導人也舉行了首腦會談,但是會議前後卻不斷髮生刺激兩國關係的事件。
先是印度社交媒體發出抵制中國貨的倡議,其中甚至包括了總理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高層。在10月29日的排燈節(Diwali)前,莫迪更是“史無前例地”敦促人們使用印度製造的產品來慶祝。印度“dailyO”網站的一篇評論稱,這次節日顯得“尤為特殊”,儼然是對印度民眾愛國主義的一次檢閲,是向印度鄰國巴基斯坦和中國的一次實力展示。
雖然中國生產的燈具最終在印度的銷量下降了30%~50%,但印度愛國者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不得不多支付出30%~40%的“過節費”。顯然是為了遏制事態的不良發展趨向,10月26日中國駐印度大使館新聞處謝立豔參贊分別致函印度報業托拉斯、《印度快報》、《印度時報》、《印度斯坦時報》、《印度教徒報》等主流英文媒體,對近期“抵制中國商品”言論作出公開回應,特別提及,中國商品的物美價廉事實上滿足了印度普通百姓尤其是低收入羣體的日常需求,對印出口只佔中國對外出口總值的2%,並不會對中國經濟造成多大影響,而影響最大的地方則是衝擊了中國企業到印度投資的信心。

據《印度時報》報道,印度人民黨秘書長凱拉什·維亞瓦吉亞(Kailash Vijayvargiya)也參與了號召抵制中國貨行動。
無獨有偶,10月9日,所謂“阿魯納恰爾邦”(我藏南地區)首席部長佩馬·坎杜(Pema Khandu)在新德里會見達賴喇嘛時,竟邀請他在明年3月第二週訪問中印爭議地區達旺。21日,美國駐印度大使理查德•維爾馬(Richard Verma)更是“出乎尋常”地飛到中印爭議的達旺地區,參加當地節日。印度外交部發言人隨後輕描淡寫地解釋稱,達賴喇嘛是“印度的客人”,“可以自由地到任何地方旅行”。而美國大使維爾馬不過是“觀光之行”,兩者都“沒有任何不同尋常之處”。
這樣的舉動,對中印關係而言絕對是“不同尋常”。這是第一次其他國家外交官訪問爭議地區達旺,更何況是在美國駐印大使,而且是在印度內政部國務部長基倫·裏吉朱(Kiren Rijiju)的陪同之下。2009年,達賴喇嘛也曾竄訪過達旺,事前事後都遭到過中方的嚴重抗議。此次,兩個事件的相繼發生,所傳達的信號自然耐人尋味。加上4月初,印度媒體報道,美國駐加爾各答總領事曾對所謂“阿魯納恰爾邦”首席部長説,“阿邦”是印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9月,莫迪政府又再次允許美國軍人進入所謂“阿魯納恰爾邦”搜尋二戰期間美國士兵遺骸。2008年時印度政府曾准許過美方的這一要求,但是在中國抗議下很快就於2009年結束了這一行動。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回應相關事件時強調,“印方非常清楚達賴問題的嚴重性和中印邊界問題的敏感性”,“在這樣的背景下,印方邀請第十四世達賴到中印領土爭議地區活動,只會對中印邊境地區的和平穩定和中印關係造成嚴重損害”。在中方看來,印度的做法已經違背了在涉藏問題上對中方的政治承諾,沒有遵守雙方在邊界問題上的重要共識,採取了使邊界問題進一步複雜化的行為。
雖然莫迪上台後也訪問過敏感的爭議地區,如2015年2月莫迪就曾訪問過所謂“阿魯納恰爾邦”,參加所謂“建邦日”活動,4月初宣佈在“阿魯納恰爾邦”實施《武裝力量特別權力法案》。2015年1月,日本外相岸田文雄訪問新德里時也稱,所謂“阿魯納恰爾邦”是“印度的領土”。中國外交部均對此言行提出過抗議。而這次第三方的相繼頻繁地涉入,表明印度明顯是有所考量的。
最直接的判斷,印度此舉是要通過引入外部力量實現自身目的,讓美國和達賴等敏感人士涉入到中印邊界問題中,以此強化印度對爭議地帶的實際控制,這一做法變相地將中印邊界問題“國際化”。而在印巴爭端的克什米爾問題上,印度卻一直以來都積極抵制“國際化”的可能。當然,放在更長、更廣的視角來看,印度目前的做法既是莫迪政府外交政策的自然發展,也是中印關係“互相失望”的互動結果。
莫迪外交,引致南亞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
莫迪政府於2014年5月開始上台執政。中國新一屆政府希望搞好對印外交,更加重視印度在國際事務中的角色,這一點絲毫不用懷疑。2013年5月,李克強總理將印度作為其擔任總理後的首訪國,提出建設孟中印緬經濟走廊(BCIM)的倡議。莫迪當選後,習近平主席旋即派出外交部長王毅作為特使拜訪莫迪,並邀請他早日訪華。2014年7月中旬,第六屆金磚國家峯會在巴西福塔萊薩舉行期間,習近平主席與印度莫迪總理進行了首次會面。根據印度媒體報道,兩位領導人談的非常投機,雙方會面時間遠超預定時間。
令印方興奮不已的是,在這次會面中,習近平主席主動邀請印度參加當年11月份在北京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峯會(APEC),印度自然心存感激,畢竟印度一直以來都期待能夠加入APEC。同時,習近平主席還表達了希望印度與上合組織加深合作的願望,事實上開啓了印巴加入上合組織的大門,也就有了隨後2015年上合組織烏法峯會上正式啓動上合的擴員程序。中方顯示出的另一項友好姿態則是,給印度香客開放經乃堆拉口岸朝拜“神山聖湖”的新路,更顯示出中國對印度的善意與戰略信任。
這些舉措被外界普遍解讀為中國意在向莫迪政府示好,顯示中國領導層積極尋求擴大中印兩國的合作。2014年9月,習近平主席順利訪問印度,這是莫迪政府接待的第一個大國領導人,被普遍認為中國在發展與印度新政府的工作關係中已經搶先。
但是,隨着莫迪訪問日本、美國,其在大國關係中的外交取向逐漸明晰。尤其是2015年2月,美國總統奧巴馬作為主賓參加印度共和國日的慶典,這是印美關係中具有“開天闢地”性質的事件。需要注意的是,兩國在防務領域的合作“突飛猛進”,正式簽署新版的《美印防務合作框架協議》,確定出15個防務合作領域,簡化美對印的防務技術轉讓,加強兩國的聯合軍工生產合作。今年,雙方的防務合作進一步加深,6月初莫迪開啓第四次訪美之旅時又簽署《後勤保障協定》,莫迪還被安排在美國國會兩院聯席會議上發表演講,宣佈印度要成為美國的“主要防務夥伴”,目標是要在防務合作上能達到美國最緊密盟友和夥伴的程度。
美印關係似乎真的要走出過去“猶豫不決”的狀況。
印度一定意義上放棄了上屆團結進步聯盟(UPA)政府所秉持的獨立、自主的不結盟外交。挾裹着對美外交的重大發展,莫迪政府認為在對華、對巴的外交中,處在更加強勢而有利的位置。這也迫使南亞的地緣政治格局隨之逐步發生微妙變化。
**最明顯的一個變化是俄羅斯與巴基斯坦走近。**2014年11月,俄羅斯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訪問了巴基斯坦,這是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國防部長首次訪問巴基斯坦,並與巴簽訂軍事合作協定。同樣,在2016年9月,就在印度發動“孤立”巴基斯坦行動時,俄羅斯與巴基斯坦卻在9月24日正式舉行雙方首次聯合軍事演習“友誼2016”,儘管規模很小(雙方參演人數約200人),但是首次聯合軍演的時機卻顯示了兩國逐漸發展的雙邊關係。這些關係發展的背景則是,2010年3月時俄羅斯總理普京在會見當時的印度總理辛格時曾表示,考慮到俄印戰略合作關係,俄將不再與巴發展軍事技術合作。四年後,俄羅斯不僅重啓了對巴武器出口,而且舉行了首次軍演。而刺激這一變化的因素之一,顯然是美印關係的急劇升温。
另外則是中巴關係的加強和提升,尤其是去年習近平主席對巴基斯坦的訪問中,將中巴經濟走廊定位為“一帶一路”的旗艦,確立了兩國以中巴經濟走廊為引領,以瓜達爾港、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產業園區合作為重點,打造“1+4”的合作佈局。此舉旨在助力於一個經濟發展而穩定的巴基斯坦,實現中巴兩國安全合作與經濟合作的雙輪驅動,同時也有助於緩解當前巴基斯坦的戰略焦慮。
2016年的中印關係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
中印關係進入“多事之秋”?
去年中印開啓了密集的高層互動,然而,中印間的“舊問題”也逐漸暴露出來。在邊界問題上,莫迪5月訪華時曾明確主張:“核實實際控制線將極大推進我們維護和平與安寧的努力,請求中國重新啓動已停滯的核實實控線進程”。但是中方認為,核實實控線反而可能導致更加麻煩的結果。在中國所珍愛的“一帶一路”上,印度也沒有作出任何積極表態,“凍結”了孟中印緬經濟走廊的建設,對中國在南亞的作用仍舊缺乏正面認識。
2016年的中印關係似乎開始進入“多事之秋”,焦點顯然是落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印巴關係的對立加劇,導致印度批評中國的聲調上升,歸罪中國“一味偏袒”巴基斯坦;二是印度在加入核供應國集團的問題上受挫,認為中國是其最大障礙。

克什米爾印度軍營被攻擊在印度引發針對巴基斯坦的抗議示威。
印巴關係隨着克什米爾騷亂加劇和恐怖主義襲擊而日益緊張。印度指控巴基斯坦是對印恐怖主義的“幕後黑手”,莫迪甚至在果阿金磚峯會期間將巴基斯坦稱為“恐怖主義的母艦”。2016年1月和9月分別發生了兩起對印度軍事基地的襲擊,致使印度國內要求“嚴懲”巴基斯坦的情緒在上升。2015年6月時,印度要求聯合國制裁委員會根據1267號決議制裁巴,因為當年巴釋放了涉嫌策劃2008年孟買恐怖襲擊的嫌疑人拉赫維。但是,當時這一提案中方並不贊同,因為“印度提供的信息不足”。
同樣,2016年印度指控以巴基斯坦為基地的“穆罕默德軍”幕後策劃了今年1月的襲擊事件,中國兩次以技術性手段擱置了印度的申請。由此,印度國內很多人似乎形成了這樣一種認知,中國支持巴基斯坦對印度搞恐怖主義,中巴形成了敵對印度的軸心。此外,中國還被“批評”是個“沒有原則”、“沒有道義感”的國家,在恐怖主義問題上持“雙重標準”。但是在中方看來,印度的反恐明顯就是要“反巴”。當中國外交部強調,“巴基斯坦在打擊恐怖主義方面付出了巨大努力和犧牲,應該得到國際社會的尊重”時,印度很多人難以認同,反而認為是中國的支持才使巴基斯坦更加“肆無忌憚地”對印度搞恐怖主義。2016年9月27日,中印在北京舉行了首次反恐安全對話,增進了對彼此重大關切的瞭解,但是離印度的要求仍有很大的距離。
另一個問題的焦點是,印度在加入核供應國集團集團上的受挫。2010年印度就表示了加入核供應國集團的興趣。但是在遊説過程中發現,歐洲國家如奧地利、瑞士都持普遍懷疑的態度,難以接受印度不簽署NPT和不放棄核武器的立場。莫迪政府上台後,明顯感受到了國際氛圍的變化。
特別是2014年9月,莫迪首次訪問美國後發表的《聯合聲明》,“奧巴馬總統和莫迪總理將致力於繼續努力推動印度加入核供應國集團(NSG)、導彈及其技術控制制度(MTCR)、瓦森納協定(the Wassenaar Arrangement)和澳大利亞集團(the Australia Group),這是增強全球不擴散及出口控制機制的關鍵一步。美國總統奧巴馬認為,印度達到了MTCR的要求,並具備成為NSG成員國的資格,因此支持印度早日申請並最終成為這四個機制的成員國。”
在美國的強力支持下,莫迪政府認為只要集中做好美歐的工作,進而施壓中國就可以促成此事。因此,2016年5月,印度和巴基斯坦相繼遞交加入NSG的申請。印度的申請得到美國的明確支持,而巴基斯坦的申請美國政府和國會都不願意做出支持表示。

印度總理莫迪想加入NSG受挫,圖片來自印度快報
隨後印度在國內外開展了高調的宣傳和動員,一幅決意加入NSG的姿態。莫迪特意選擇在6月24日核供應國集團的首爾年會前訪問瑞士、墨西哥等國,尋求支持印度立場。而且莫迪甚至給普京打電話,要普京幫忙遊説中國,派出外秘蘇傑生秘密訪華。結果,6月24號首爾會議結束後發表的共同聲明中稱,“NSG已經討論了非NPT國家參與NSG的技術、法律及政治方面的問題”,印度加入NSG的問題根本沒有提到議程中來。其實,從印度提交申請之後,印度媒體的報道中,就不斷暗示中國是唯一的阻擾力量,尤其是6月9日和6月24日時,部分印度政治人物甚至搞起示威抗議中國的遊行。
對於印度加入NSG,中方一貫主張通過“兩步走”的思路處理這一問題。即,先本着公正的原則,探討並達成非歧視性的、適用於所有非NPT締約國的解決方案;然後,在此基礎上再討論具體非NPT締約國的加入申請。但在印度看來,中國採取的這一原則事實上設置了巨大障礙。印度也認為,正是在中國的遊説下,巴基斯坦才追隨印度同時提交申請,這樣,中國將巴基斯坦加入NSG與印度加入同步掛鈎,以最終達到阻止印度的目標。
為了溝通彼此立場,9月13日中印兩國主管官員在新德里舉行了軍控磋商,就此進行過討論,印度一直試圖説服中國支持其申請,而中方的基本立場依舊。顯然,距離達到共識的目標依舊很長。
如何應對這樣的印度
印度在加入NSG上的受挫,令執政的人民黨“倍感羞辱”,媒體不停地渲染中國是如何傷害印度的。在這一過程中,中印普通民眾甚至學者之間的對立情緒都明顯上升。筆者8月底訪問印度的智庫時,印度學者告訴我,中國要尊重印度的“核心利益”。事實上,我很困惑於印度的“核心利益”到底是什麼。
當然,也有一些率真的批評,可能推動印度政府和民眾的反思。如觀察家基金會的MANOJ JOSHI早在首爾會議前就認為,莫迪政府高調的做法,就是以某種羞辱北京的方式來支持印度加入NSG的主張。他批評莫迪政府不僅沒有給予中國任何好處,反倒是讓北京看到印度正在變得越來越好鬥。
事實上,瞭解印度外交風格的學界同行大抵都會贊同我的這一觀察,即印度人更注重現實的小利,而不善於從大的視野和格局來看待一事一物。相比中國而言,如習近平主席在會面莫迪時,通常會説“從兩國人民根本利益出發,把握好中印關係發展大方向”。對印度的外交而言,似乎大方向不是很明確,印度更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現實收益。這是印度性格的一部分。例如,為了印度駐美總領事科布拉加德一事,印度可以不惜將美印關係跌至谷底。同樣,意大利海軍士兵一事,印度也可以不惜以印歐整體關係為代價**。印度外交中的民粹主義情緒,是中國同行必須面對的事實**。
為了印度加入NSG一事,印度媒體和政客仍會“無休無止”地努力“施壓”中國。美國著名的南亞問題專家科亨在談及印度人的談判風格時就説,印度人在談判時非常有耐心,他們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要求被滿足,他們很少會迫於國內壓力或是急於做出工作成績來而匆匆達成協議。用一位印度學者的説法是,印度人其實在談判中是非常“固執”的,不懂得靈活。中國人在談判之前總是設法先確定若干原則,然後會靈活地採取“一報還一報”的方式。印度性格中缺乏“一報還一報”的思想,這也讓秉持務實和互惠理念的美國人“痛苦不堪”的原因。
現今中印關係的發展,無疑給中國外交提出了挑戰:中國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與南亞最大鄰國的關係繼續下滑。換言之,印度的外交事實上考驗着中國外交的戰略定力。
印度加入NSG受挫之後,越來越多學着已經開始警醒印度反思自己的外交,而中國的“強硬”也許有助於推動當前印度正在進行的反思:
不要以為搞定美國,就搞定了世界。當然美國仍舊是所謂的世界“霸主”,但是印度也要學會尊重其他大國。就NSG事件而言,印度早就應該與中國磋商,而不是採取外部施壓的方式;
不要總是尋求成為國際社會的“例外”,享受既有體系的特殊照顧。作為新近崛起的大國,應該思考如何能夠為國際秩序鞏固和發展添磚加瓦;
美印關係在多大程度上是虛假的“夥伴關係”?印度也許不過是美國的戰略棋子,冷戰時期的歷史已經表明如此。而中美關係的紐帶和重要性顯然都是要高於美印關係。如果缺失這樣的觀察和判斷,那麼顯然會導致當前印度的外交政策與其發展經濟的大目標相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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