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特朗普贏了,美國何去何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生】
擁有武裝的先知都勝利了,沒有武裝的先知都滅亡了。——馬基雅維利 《君主論》
特朗普贏了。與競選時的承諾不同,他即將仔細權衡利弊,認真考慮自己未來的施政方針。
中下層的憤怒
二戰結束後,美國接手了英法等老牌帝國主義國家的遺產,成為了世界金字塔的頂尖。美國的跨國公司開始向世界範圍大規模輸出資本,發放債務,並要求對應的利潤。
美國金融資本通過吸收其他各國無處可去的金融資本,向外國政府發放貸款、為外國企業融資,讓境外企業在美國上市,收購當地涉及國計民生的基礎行業等方式,控制各國經濟命脈。

與此同時,其他各國承擔美國的產業轉移,接收全球產業鏈中的低端行業。這些國家,一面為美國的跨國公司提供廉價勞動力,一面把多餘的外貿盈餘輾轉投資到華爾街,供美國金融資本廉價利用。
通俗地講,美國資本構建了一個全球帝國。在這個帝國之中,美國的資本控制了國際貨幣發行、金融、高端製造業,相當於控制了財政、銀行和兵工廠。同時,把那些利潤低、污染大、需要勞動力多的行業,扔給其他國家。這就類似大公司控制利潤最高的環節,把低端部分外包出去。
與早期資本主義擴張的商品輸出,和大英帝國時代的直接統治不同,這是一種新型的殖民方式,間接而高效。
在全球經濟循環中,美國金融資本通過看不見的線索控制全球資本運轉,跨國金融公司則把觸角伸向全球,在全球僱傭廉價勞動力。美國金融資本佔據全球金字塔的塔尖,美國跨國公司佔據接近塔尖的位置,二者聯手向全球要求對應的利潤,大發其財。
這些金融資本和跨國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成為今天統治美國的貴族。他們擁有大量的社會政治、經濟資源,控制美國的命脈。
一些承接產業轉移的後發國家,不必進行野蠻的原始積累也開始依靠來自美國的投資,逐步邁上低端工業化的門檻。這些國家的底層勞動力,從農業中解放出來,獲得了從事低端製造業的機會。他們的生活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改善。

但是,這種模式顯然極不利於美國本土的中、低端勞動力。這些人主要是一些藍領工人和一部分中低端的白領。他們被從中、低端製造業中擠出來,失業或者進入低端的服務業市場,並從此失去再次獲得較高收入的機會。如果他們還想維持原有的相對較高的生活水平,比如寬敞的住房,讓子女接受高等教育的話,他們就必須不斷借貸。
於是,他們受到雙重擠壓——一方面他們失去了收入較高的工作,另一方面由於少數人發了大財,隨着財富集中,各種可以作為投資品的生活必需品,比如房地產價格和教育價格必然上漲。
這些人是美國資本帝國擴張的受害者,他們掌握選票,對現狀極其不滿,卻沒有領袖,無可奈何。
華爾街貴族看到這些社會中下層的不滿,他們一邊默許非法移民,一面限制社會中下層產生社會精英的機會,一面減少對種種觸犯社會基本道德的行為的限制。他們希望讓社會中下層道德敗壞、陷入長期貧困和激烈的內鬥之中。
特朗普看到了這種力量,承諾結束這種華爾街貴族的暴政,給社會中下層更多的機會。於是,他把這些人的力量凝聚起來,贏得了大選。
事情並沒到此為止。
美國與羅馬
太陽底下無新事,美國的現狀與當年的羅馬大同小異。
羅馬貴族兼併土地建立種植園,大量使用廉價的奴隸生產經濟作物,不使用本國勞動者。本國小農在自由競爭中負債累累,迅速破產,他們的土地成為貴族的莊園的一部分。他們既不能保住自己的土地,也沒有就業機會。只能參軍當僱傭兵或者成為依靠基本福利生活的貧民。當僱傭兵,可以有望在新開拓的殖民地重新成為小農,當貧民則只能混吃等死。
這種矛盾,直接導致了貴族與平民之間激烈的衝突。在羅馬共和時代中晚期的政治派系中出現了貴族派和平民派。兩派核心人物都出身顯貴,彼此之間沾親帶故,參加哪派完全為個人政治野心驅使,甚至更換派別也不鮮見。

曾經有不少平民派政治家利用平民的支持,獲得了暫時而輝煌的勝利。著名的平民派,包括格拉古兄弟、克洛狄烏斯、克拉蘇,以及大名鼎鼎的凱撒。
不過,如果我們知道格拉古兄弟、克洛狄烏斯和凱撒的悲慘的結局的話,就會知道特朗普在大選中勝出,**並不意味着社會中下層的決定性勝利,而是意味着特朗普即將面臨重大選擇——全力兑現承諾,量力而為部分兑現自己的承諾,還是與華爾街貴族們妥協?如果妥協,妥協到什麼程度?**部分兑現自己的承諾,是否冒着觸犯華爾街貴族們的利益的風險?還是和當年的親朋好友們握手言歡,出賣當初投票給自己的選民,把當初自己競選時的承諾徹底扔到一邊,或者象徵性地做一些事情敷衍對自己給予厚望的選民。

相比數量龐大、組織分散的平民,羅馬貴族數量更少、更集中,更容易依據階級利益結成同盟。與除了選票幾乎一無所有的羅馬平民不同,他們控制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掌握壓倒性的資源。相比龐大穩固的貴族集團,個人很難發揮巨大的作用。
當年的貴族聚集在元老院,今天美國的貴族聚集在華爾街——他們挑選出來的職業政客,作為他們的代理人佔據了白宮、國會、最高法院和各個官僚機構最高行政首長的位置。特朗普雖然贏得了白宮,但是並不能改變整個國家機器的屬性。
由於三權分立,如果沒有國會多數派的支持——共和黨贏得國會未必等於國會就能配合特朗普,特朗普將孤掌難鳴,成為跛鴨總統。何況,即使獲得了國會多數派的支持,最高法院也可以處處掣肘。
全力兑現自己的承諾,就難免面臨凱撒的結局。今天的華爾街貴族與當年手刃凱撒的貴族不同,沒有必要親自動手。不難想象,一旦特朗普發生意外,在華爾街貴族剷除了異己、重新壟斷國家機器之後,整個調查過程必然不了了之。

對此,平民除了騷亂,沒有任何辦法。工業化時代,沒有重武器的平民騷亂,很快就會被鎮壓下去。當然,如果華爾街貴族們做得比較巧妙的話,甚至連騷亂都不會發生。
奧巴馬決定在大選後炒掉重啓郵件門調查事件的FBI局長。不過,如果特朗普發生意外,比如被某個極端分子殺害,奧巴馬是否還會如此嚴懲FBI局長?

希拉里的做法符合美國的權威(華爾街)的利益,出現這樣的結果很正常。倒是特朗普要小心,別在任期內成為前總統。
凱撒掌權了,並不意味着元老院的貴族們失勢了。希拉里出局了,並不意味着華爾街貴族們垮台了。
何去何從
全力兑現競選承諾,就意味着要徹底改變美國現有的經濟基礎,這必然極大地損害金融資本和跨國公司的利益,或者説華爾街貴族們的利益——削弱他們的經濟基礎,就意味着徹底削弱他們的權力。
這並不容易。貴族們不會輕易放棄,他們必然使用一切手段捍衞自己的既得利益。原有衝突必然一步步升級。隨着衝突不斷升級,衝突的方式必將向流血的方向運動。
相比不擇手段、不惜使用刺客的華爾街貴族,被國會和最高法院處處掣肘的總統能夠選擇的合法的反擊手段並不多。不僅如此,由於華爾街貴族們的代理人佔據關鍵崗位,這些反擊手段往往不能有效地發揮作用。
真正能成功挑戰華爾街貴族的只有敢於直接血洗羅馬貴族的後三巨頭(屋大維、安東尼、雷必達)那樣的軍閥,或者是像普京那樣的絕對領導者。這樣的人選,目前在美國還看不到。由於美國憲法的限制,除非發生激烈的戰亂,否則將來也很難出現這樣的人選。
所以,對特朗普來説,是與華爾街貴族們血戰到底,或者在處處掣肘的情況下做跛鴨總統,還是利用現有資源在比較有力的情況下求得妥協,是馬上要面臨的選擇。前者難度極高,風險極大,後者則比較現實——多數候選人在當選以後沒有兑現自己的競選承諾,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
特朗普批評希拉里一切向錢,這是沒錯的。問題是,美國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就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除非推翻華爾街的統治,否則特朗普的批評不過是瞎嚷嚷,沒有任何用。即使他擔任美國總統,能發揮的作用也是有限。

金錢是美國社會的基礎,華爾街是美國的權力中心。任何選擇,不論是制訂具體政策,還是全民大選,都是在華爾街默許的基礎上的選擇。不否定華爾街建立的社會結構,就不能顛覆華爾街的貴族們的統治。個別華爾街貴族換莊,並不會改變整個統治現狀。
事實上,徹底摧毀華爾街貴族們的統治的真正困難之處,並不在於特朗普的決心**,而在於那些投票支持他的人沒有徹底顛覆華爾街的決心。**
這是因為大多數(如果不是絕大多數的話)中下層美國人都是心懷富豪夢的人。
他們是精神華爾街貴族。在他們的內心之中,都夢想自己有朝一日,通過公平競爭的手段,成為億萬富翁,進入富豪圈子,成為美國這個巨大的股份公司的董事會的一員。他們不滿於散户的命運,卻不願意承認所謂的費厄潑賴其實就是幻覺。他們反對的不是華爾街貴族們的統治,而是民主黨政策的“不公”,斷了他們進入董事會的途徑。
他們不明白只要是資本的股份公司,就必然存在董事會和散户。無非是誰是散户,誰是董事。實際上,絕大多數人必然成為被董事會魚肉的散户。董事的尊貴,恰恰是因為散户的卑賤。
要徹底解放散户,只能剷平董事會。這顯然是他們不能接受的。因為這樣一來,也就斷絕了他們進入董事會,成為貴族的希望。
所以,如果出現後三巨頭那樣的軍閥血洗華爾街,使用暴力手段徹底推翻華爾街貴族們的統治,那麼他們不會支持,而是會袖手旁觀的,甚至會示威抗議。
所以,考慮到特朗普的支持者和他所能做出的選擇,如果特朗普與華爾街的貴族們達成妥協,或者力不從心沒有兑現自己競選時的承諾,也不應該受到過多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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