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希拉里輸了,女同學哭着要求停課
作為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派學習的研究生,我有幸能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親身經歷這場具有歷史意義的總統大選。華盛頓特區精英雲集,教育良好,且非裔美國人佔比高,因此這裏歷來都是民主黨的“鐵票區”——在剛剛結束的選舉中,民主黨和共和黨在華盛頓特區的得票率居然達到了97:3的懸殊比例,這裏選民對於民主黨的厚愛可見一斑。
然而,我身邊人對民主黨近乎“政治正確”的一邊倒支持和大選後共和黨的一邊倒勝利卻形成了鮮明對比。對於我這樣的一個局外人來説,這種割裂和反差反倒是這場選舉中最具震撼性的部分,此中藴含的深意和啓示值得揣摩。
我有個遠房姑媽10多年前遠嫁美國,住在裏華盛頓特區不遠的弗吉尼亞郊外,她老公Joe是本地白人,是修車行的老闆兼首席技師,讓他自豪的是手下僱傭的20幾個夥計和每年交納的税賦。Joe平時喜歡機械、槍具、汽車,他不僅自己建了房子,地下車庫裏還停着幾輛保養極佳的老式跑車,那是他的心愛之物。

Joe的跑車
這次我來美國學校,Joe很開心,因為他認為他的國際關係、政治學、經濟學都學得很不錯,比那些白宮、國會山、五角大樓的精英都要好,只是這些人都太自以為是,沒人願意聽他説話。現在,遇上我這個搞區域研究的學生,他覺得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定要和我好好切磋,因為他堅信他的“常識”可以戰勝我的冗長的“專業知識”。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川普的鐵桿粉絲,幾十年都是共和黨的支持者。
選舉故事要從今年9月份説起,當時一個來華盛頓特區旅遊的朋友純粹為了惡搞,在紀念品商店買了幾件支持川普的文化衫。後來他覺得買多了,就隨手送了我一件。這件衣服普普通通,我就一直當作在家裏洗衣做飯時穿的工作服。
11月初的一天,我出發去上課居然忘了把這件文化衫換掉,而是披上外套就直奔教室。因為身穿這件衣服就引起了一連串堪稱劇烈的反應。在學校教學樓門口,保安阿姨一看見我外套下的這件文化衫,就開始拿異樣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擺出一副“黑人問號臉”的驚奇,隨後她善意的提醒我:“你是認真的嗎?出門要小心,拉鍊拉起來吧。”

筆者獲贈的支持特朗普的文化衫
這話真是讓我感慨萬千,我心想華盛頓特區果然是一個“深藍”的地方,我連嘴都沒張開,就已經有人開始提醒我的安全問題了。然而,我仔細一想這位保安阿姨的話其實非常有道理。第一,如果有人認為你真心支持川普,他們很有可能會覺得你價值觀、認知能力、甚至智商有問題,因而開始疏遠你,他們可能會想“為什麼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會支持川普這樣的荒謬狂人?他肯定有問題”;第二,如果旁人認為你在為支持川普造勢,他們很可能出於某種“義憤”對你發出噓聲,和你唇槍舌戰,甚至給你豎箇中指,因為他們很可能認為“這人和川普一樣是噁心的種族主義者、排外主義者和恐同(性戀)主義者”。一番思考之後,我還是決定聽從保安阿姨的意見,乖乖地把這件川普文化衫藏在外套之下直到放學回到家。
我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一邊修課,一邊在系裏做助理研究員。每週系主任都會召集教授、行政、助研開工作例會,而每次例會結束都會進入例行對話時間,在這個時候大家就可以自由交流對時政的看法。
在我印象中,這些討論是很少能夠達成一致意見的,到最後往往都是自説自話,誰也沒法説服誰。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再加上參加討論的都是背景各異的高級知識分子,因此最後沒法達成共識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然而,因為上週的例會由於扯上了這次選舉,就變得非常耐人尋味:一羣平時各抒己見,絕少達成共識的人,在川普的問題上居然空前的一致。一開始還充滿異見的探討,一提到川普就瞬間變成了“笑話大會”或“批判大會”了。大家時而拿川普説過蠢話妄語的打趣,時而痛陳川普對於國際關係一無所知,對於國際貿易一竅不通。在這種氛圍之下,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油然而生,彷彿誰不吐槽川普誰就可能變成眾矢之的。
可能是看這種純粹的吐槽太沒營養,系主任提出讓每個人説説自己不看好川普獲勝的具體原因。有人説川普在選前辯論中的表現太業餘,不能讓選民信任,有人説川普出言不遜得罪選民太多,因此絕不可能獲得大規模的支持……
其實這些觀點都是老生常談,而最讓我驚奇的發言莫過於系裏的行政總監:她在解釋川普不能獲勝的原因時什麼都沒多説,只是用絕對虔誠的目光逐一掃過在座的所有人,然後擲地有聲的逐字説道“我們知道誰要贏的,是她!”不在現場很難體會到這位行政總監説話時有多麼多麼的虔誠,而在她説完之後似乎所有討論都變得不再必要,彷彿誰再多説一句就是對這個神聖不可侵犯結果的質疑。
到了大選日,學校早早的就貼出佈告,宣佈在大禮堂舉行觀摩選舉活動,還會提供免費的披薩餅和飲料。雖然活動在晚飯後已經逐步就開始了,但是我由於外出辦事,直到很晚還一直在趕往禮堂的路上。這一路上我已經感覺到了選舉的滾滾熱浪,路邊的咖啡廳、酒吧已經聚起了一堆堆的觀眾,每一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我就知道大概希拉里又拿下了一個州。

酒吧裏聚集的觀眾
與此相對,只要川普拿下一個州,他們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噓聲,隨着而來的還有尖聲叫罵。我想,要是我再像那天上課一樣穿着支持川普的文化衫,那可就真的不是鬧着玩了,要知道列寧遇刺後,發瘋的人羣幾乎要把刺客撕成碎片。
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學校禮堂,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這裏難尋酒吧和咖啡廳中那種熱烈的氛圍,反倒是充滿了詭異的凝重。這到底怎麼回事?一看大屏幕才知道,哦,原來是最重要的搖擺州之一佛羅里達州出結果了,川普以明顯戰勝希拉里,而諸如密歇根、威斯康辛已經明顯偏向了川普。眼看希拉里即使加上加利福尼亞的55張選舉人票也很難逆轉,希拉里的支持者一下子彷彿被抽取了靈魂。原來準備用來給政治狂歡夜助興的啤酒,現在更像是失戀以後的聊以自慰的悶酒。

美國民眾正在關注選情
在一片凝重之中,突然有人坐不住了,身邊傳來了一陣騷動,那是一個曾經在中國學習過的美國同學,和我頗為熟悉。可能是他難以接受川普氣勢如虹的勢頭,更不甘心看着希拉里就這樣落敗,他突然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對我們一羣同學説了一番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肺腑之言:“民主黨的問題在於,這些受到高等教育的自由主義精英認為一切理所當然,對新的變化缺乏關注,忽視了社會呼聲,沒有用行動主義去接觸整個社會……如果你不想在2020年再看一場這樣的大屠殺,你就應該從現在起做好準備,更積極投入社會政治……”這番話讓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突然感覺這同學在中國的時候是不是沒少參加“黨的羣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這覺悟真是不低。
週二選舉之夜一地雞毛,週三一切照舊正常上課。碰巧今天華盛頓是個黑雲壓城的鬱悶陰天,這為這座深藍的城市做上了選舉之後最恰當註腳。我早上一來到教室就感覺氛圍奇妙,平時嘰嘰喳喳閒話不斷的同學們,突然變得沉默了不少,好幾個人都拖着沉重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昨晚沒睡幾個小時。印度來的教授似乎不想提起任何和選舉有關的事情,直接講起了課程相關內容。

大選次日的華盛頓
當課上到快一半的時候,突然有個女生站了起來,居然要求教授暫停上課,因為希拉里即將進行承認敗選的演講,她想讓全體同學都有一起觀摩。可能是覺得這要求過於唐突,也和課程無關,教授面露難色表示想看的同學下課之後可以自己找視頻看,儘量不要佔用課堂時間。可能是委屈之情達到了頂點,這位女同學突然之間憤怒了起來,用帶着哭腔,又帶着鞭笞的口吻説了長長的一段話,提到了希拉里衝破女性“玻璃天花板”有多努力,提到了川普代表的“白人至高無上”有多可怕,提到了美國的“進步主義”危在旦夕……教授眼看場景過於尷尬,也不好讓這個接近崩潰邊緣的女生再受打擊,只能同意她的要求。
彼時彼刻,在我的各種社交媒體上早已哀鴻遍野,有人選擇拒絕相信,有人主張移民,還有發佈抱成一團淚流滿面的照片。在學校咖啡廳遇見一個韓裔美國女生,當我表示這場選舉很有歷史意義的時候,她就面露難色,她似乎不同意我説的,但是又不能反駁我,幸好沒有提川普,要是提了她估計就會馬上翻臉,再也不能做朋友。可能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那些當初自信滿滿以為勝券在握的人,遭遇此情此景只能發出哀嚎。最怕的是,輿論慣性又形成了某種新的政治正確——不跟大家一起惋惜、失望你就成了異端,你都不好意思説自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下課之後,我給姑媽發了微信,讓不諳政治的她向Joe傳達一下我的問候,我估計他這幾天應該心情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