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坤：廢除大面額紙幣背後，莫迪政府在想什麼

11月8日晚上9點，印度總理莫迪突然對全國人民發表長達40多分鐘的電視講話，並在演講中宣佈廢除當前面額為500及1000的盧比，取而代之的是面額更大、製造工藝和技術更高的500和2000面值的盧比，次日凌晨全面生效（公立醫院、加油站、火車站、機場等部分公共機構仍可使用到11月11日），而將這兩種面值的盧比存入銀行賬户的時間段為11月10日至12月30日。

這一突如其來的政策可以説不僅涉及到10多億印度人民，還使在印工作、學習、生活的所有人錯愕，給予短暫的緩衝時間，也將使銀行和相關部門承受落實政策的巨大壓力。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個問號：為什麼頒佈這一項政策？為什麼在這個時間點頒佈？為什麼此前沒有任何一點消息？莫迪政府的真實目的在哪兒？這一政策的頒佈對印度目前的政壇有何影響？

印度宣佈廢除當前面額為500及1000的盧比，取而代之的是面額更大、製造工藝更高的500和2000面值盧比

對於為什麼頒佈這項政策，莫迪政府給出了自己的理由，可以總結為以下三點：

一是“一切為發展”。莫迪的講話一開始就在強調了自己執政以來的根本政治邏輯：一切為了發展。他強調政府的初衷一直未變，即“Sabka Saath Sabka Vikas(與所有人在一起，為了所有人的發展)”，尤其是致力於印度底層民眾的發展。他一口氣列出了9個其執政以來，為達利特人（注：也被稱為“不可接觸者”，處於社會最底層）、部落居民、女性、農民等處於印度社會底層或受排擠的羣體成立的一系列政府的幫扶發展計劃。

莫迪用“一切為發展”，尤其是為了社會底層羣眾發展的邏輯起點，力圖最大程度上抵消政策突然實施為這部分羣體帶來的不便感受，給底層羣眾一種心理上的暗示：現在他們存錢的麻煩是為了更長遠的發展。但是莫迪政府的這種暗示或許並不能被一些人接受，要知道對於社會中上層來講，儲蓄卡、信用卡早已普及，去銀行存點錢更無大礙；而對於底層羣眾來説，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前往銀行或郵局進行貨幣的存儲或兑換確實是一種考驗。

一位40歲的婦女在銀行前得知新政策後因震驚而猝死（圖片來源：《印度斯坦時報》）

他給出的第二個理由是遏制腐敗、打擊黑錢。這點理由是印度官方所反覆強調的核心所在，也是政策實施的根本目的。莫迪在闡述中，首先用了一組數據對比，即“印度目前的經濟增速世界第一，但是腐敗程度排名仍然高居76位，雖然相比兩年前的第100位有所進步”，然後強調“罪惡的腐敗榨取了貧窮人民的利益”，接着指出了政府在過去兩年半時間裏曝光了“與腐敗相關聯的1.25萬億盧比黑錢”。

對於打擊腐敗，莫迪暗含的邏輯似乎為，這項突然取消高面額紙幣的政策使得那些以現金腐敗為主的官員無路可走，要麼存入銀行時講明來源（40萬盧比以上需報明來源，約合4萬人民幣），然後“投案自首”；要麼貢獻給德里的PM2.5，燒掉。

若按此邏輯，這項政策的實施對於打擊腐敗有多大的效果就得加個大問號了。首先，印度盧比近年來貶值不少，面對盧比貶值的趨勢，聰明的貪腐官員們中有多大比例把大把現金留下不得而知；其次，就算這突然一擊使得不少黑錢成為灰燼，但對於普通大眾來説有多大幫助？對於現金貪腐，似乎新發行的2000面值的盧比更容易存儲。所以筆者認為，莫迪突出新政策對打擊腐敗的意義只是因該話語更能引起大眾的憤慨，努力博得大眾的理解罷了。

與此相比，莫迪政府給出的第三點理由——消滅假幣，似乎更有説服力。據筆者本人的經歷，在印度換取1000盧比面值時多次收到假幣，自己卻全然看不出假在何處。印度500、1000面值的盧比相比其他大多數國家的錢幣制造工藝及技術難度並不高，因此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假幣橫行，真假難辨的現象。

不過有趣的是，聰明的莫迪又一次在萬眾矚目的場合，把製造假幣這口“黑鍋”扔給了某鄰國。他在演講中提到，“跨過邊境外的敵人利用所製造的假幣開展一系列的恐怖行動，而在多次的捕獲中發現了大量面額為500及1000面額的假幣”。印媒《今日印度》更是在政策發佈第二天報道稱，莫迪此舉重創了巴基斯坦旁遮普省、俾路支省等地區的地下假幣製造業。無論如何，莫迪政府若推出製造工藝更高、更難仿製的貨幣，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有利於印度經濟的良性發展。

除了莫迪政府給出的官方闡述，將整個政策的頒佈放在當前印度的政治現狀下來看，有兩點目的。

第一是，轉移國內民眾注意力，減弱民眾對政府的不滿情緒。這次的政策讓很多人拍手稱讚，尤其是那些莫迪的支持者，這顯然是一次政治上的“勝利”，但是政策內容本身並不新鮮。這並不是印度政府第一次廢除大額面值的貨幣。早在1978年莫拉爾吉·德賽任總理時期，就通過了"High Denomination Bank Note(Demonetisation) Act(高面額紙幣停用法案)"，廢除了當時流通的1000，5000，10000面額的盧比，同樣宣稱旨在遏制腐敗，打擊黑錢交易。此次政策的頒佈可以説是對該法案的延續，但該政策真正值得玩味的是其宣佈的時間點。

在頒佈法案的前一週，印度國內政壇相當熱鬧：先是有一位名叫Ram Kishan Grewal，軍內級別為蘇貝達爾（Subedar為英屬印度時期所設的軍內高級指揮官，該等級的使用沿用至今）的前軍官，因不滿莫迪政府實施OROP（One Rank One Pension）補償政策過程的懈怠而選擇自殺，引起了大範圍的民眾抗議。事情發生後，德里警察拘留了國大黨（INC）拉胡爾·甘地、平民黨（AAP）阿爾温德·克吉里瓦爾在內的多名反對黨領導人，因其前往慰問受害者家人，被指控故意將議題政治化、引起民眾騷動。

這一事件之所以引發巨大反響，是因為自獨立以來印度軍隊從未乾預政治，與軍人、軍隊有關的議題也從未作為政治博弈的砝碼。對於這一點蘇尼爾在其著作《印度理念》（The Idea of India）中明確指出，印度不同於其它前殖民地國家在獨立後飽受軍事政變困擾。根本原因在於，印度軍隊一直處於文官的有效統治之下。莫迪政府顯然不能冒險，極力避免議題進一步政治化，所以寧願引發爭議也不讓反對黨領導人見死者家屬。

一週內發生的這兩起事件將莫迪政府推倒了風口浪尖，外部有尚未平息的克什米爾邊境地區的衝突，內部又被指責在退伍軍人補償實施上不到位，內外壓力讓莫迪團隊不得不想辦法轉移公眾的視線，以期用打擊腐敗和黑錢交易的話語減弱民眾的不滿情緒。

有人可能會認為，如此突然的決定以及所留給民眾短暫的反應時間定會引起一些人極大的不滿，引發一系列的熱論。但筆者認為這恰恰是莫迪政府的真實用意所在。比起逮捕反對黨領導人，比起前高級將領的自殺，比起克什米爾衝突的人員死傷，對於此次政策議題的討論自然是越激烈越好。

二來，這時拋出議題可以讓反對黨措手不及，助力即將舉行的邦議會選舉。

印度總理莫迪

此次所轉移的話題和引起爭議的OROP政策事關莫迪當年給出的保證。兩年半以前，莫迪年憑藉超高的選票執政印度，在其數百個演講當中，最重要的兩個承諾正是解決退伍軍人補償問題以及追回贓款。五年執政期已經過半，雖然扛住眾多壓力通過了OROP，但是在實施過程中卻又引發不滿；過去兩年半追查曝光了1.25萬億盧比的黑錢，但是離承諾的兑現（將贓款追回存到老百姓賬户中）仍遙遙無期，而這兩點被反對黨牢牢抓住，抨擊莫迪政府只善於花言巧語。

8日晚上的這一突然講話幾乎同時回應了反對黨和選民，釋放出莫迪政府高效、堅定兑現承諾的信號，又由於政策宣佈之前無任何的鋪墊，反對黨沒有準備回應的時間，讓其措手不及。

此外，莫迪政府的一系列行動無疑是為2017年舉行的北方邦邦議會選舉做準備。2015年末，在比哈爾邦的議會選舉中，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黨（BJP）輸掉了由尼提希·古瑪爾（Nitish Kumar）組建的“大聯盟（Grand Alliance）”。議會選舉之前，莫迪在繁忙的外交安排中仍抽出時間前往比哈爾拉票，但是最終輸掉這一印地語區的傳統大邦，這讓印人黨對即將舉行的另一大邦選舉十分緊張。

BJP在那裏面對的是一個強勁對手——曾四屆選任北方邦邦長的瑪雅瓦蒂（Mayawati）領銜的“多數社會黨（BSP）”。BSP在2014年印度人民院選舉中獲得了4.3%的選票，成為了第三大的全國性政黨，而北方邦更是該黨大本營所在。而據印度官方選舉網站最新公佈的包含多家機構針對2017北方邦選舉的民意調查預測，BJP和BSP目前的席位獲得數量不相上下，其中4家機構的民意顯示BJP甚至領先20席左右。這些信號更是堅定了BJP拿下北方邦的渴望，這次以打擊黑錢交易、幫扶貧困羣眾而出台的組合拳，正是BJP備選的大策略。

除了上述分析的因素外，有趣的是，莫迪宣佈這一政策的時間點離美國總統選舉結果誕生不到24小時，抑或者説，向來自信的印度力爭在全世界都關注的美國總統選舉下拉一點關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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