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為什麼美國學生感覺變天了,而佔領華爾街運動時並沒有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鍾雪萍】
在美國,川普當選怎麼説都可以算是一場震感很強的政治地震。
簡單而言:
從政治經濟的角度看,川普的支持者中,不少來自那些被新自由主義主導的全球化資本主義犧牲了的底層和中下層民眾。
從社會階級角度看,東西兩岸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精英們在與新自由主義形成默契的過程中,對上述人羣的鄙視、漠視、輕視加可憐,無法真正面對和解決經濟層面上的問題。長此以往,引發敵對情緒,在所難免。
從社會文化層面看,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頑疾,在重大社會分歧中,總會被用來作為主要的動員“資源”之一。2016年見證了這場來自一大片飄紅的中西部、南方和西部山區的政治地震,文化精英們將如何面對其“文化右翼”之色彩,目前尚不得而知。
相對偏左翼的《國家》(The Nation) 雜誌,在大選前刊登過一篇題為 “Only Socialism Can Defeat Trumpism” (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打敗川普主義) 的文章。作者的 “社會主義”當然實為社會民主主義。但是,即便如此,關鍵的問題仍在於,美國社會自身內部具有哪些歷史文化資源,足以使民眾接受實為社會民主主義的“社會主義”?如今,川普當選,“打敗”川普主義的社會力量又將來自何處,則更成為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什麼樣的“餘震”在等待着人們?沉浸在 (傷心或高興的)“第二天早晨”(the morning after) 的人們,似乎尚未做好任何準備去面對。
以上幾段寫於11月9日上午,而數天以來,果然已經“餘震”不斷,從眼眶含淚的學生,到搖頭嘆息的同事,在“變天了”的氣氛籠罩下,東西兩岸外加各類城市出現以年輕人為主體的示威抗議。
這不由讓人聯想到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曾經在波士頓街頭與“佔領”運動的隊伍同行一段,也時不時關注網站和媒體上的一些報道,直到各地政府通過清掃“佔領”的地盤而最終在事實上取締了這個運動。與這次大選不同的是,當時那些示威者和佔領者,沒有“變天了”的感覺,沒有情緒上的巨大沖動,更沒有多少在校大學生參與其中。可以説,那是一場精英大學學生基本漠視的運動。與川普當選所引發的反響有天壤之別。

“佔領華爾街”運動被精英大學的學生基本漠視
一個值得玩味的對比。在此不表。
9號當天下午,走進課堂,只有平時一半學生在座,儘管又進來一些姍姍來遲者,但明顯沒有全到。問他們是否都看了大選,都説有,到清晨3、4點。感覺到一種沉悶,便説,我也一直看到那時,大家應該都很累。正準備開始討論當天的內容,一個學生舉手,希望我能説説川普上台後的中美關係會怎樣。
於是,親歷第一場(小小的)餘震。
我不是算命的,當然不知道會怎樣,但覺得值得討論,便讓學生們自己來説。首先發言的幾位,也許受到“變天了”的情緒影響,激動地説,川普上台,中國就有機會在亞洲稱霸,並舉例説可能會怎樣。
按照在美國上課的慣例,教授往往不用自己的觀點強加和直接反駁,因為重在引導,於是便問了幾個問題,供他們參考:他們的焦慮來自何方?是誰指認中國要稱霸?在什麼意義上説中國要稱霸亞洲?怎麼就知道川普會撤出亞洲因此“放任”中國?“放任”的邏輯本身來自哪裏?等等。
邊問邊在心裏嘀咕,這些學生確實不愧是享有“國際關係”專業重鎮的大學教育出來的,問問題完全從現有國際秩序出發,將其視為天經地義的前提;明明學的是美國對外國際關係,卻將其等同於“國際視野”。當然,這一嘀咕來自多年的觀察,與不少同事也早有共鳴;但同時又是那種説了也白説的共鳴,所以基本只屬於內心活動的範疇。
然後又問,為什麼川普能贏?不是説“三權鼎力”嗎,為什麼對總統權力一方如此看重?馬上有人説因為關乎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的問題。這確實要緊。可以説是今後“餘震”不斷的一大板塊。也有學生説,總統代表美國的形象,對內必須不能“少兒不宜”,對外必須顯示美國的正面形象。噢。
至於川普為何能贏,學生大都認為是那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無知人羣所導致,言談中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作一番批判。在道理上,對歧視加以批判,完全正確。這也是長期建立起來的“政治正確” 。
再問,是否瞭解這些人羣的具體訴求,於是便有學生提到了經濟。有人説,川普的支持者太無知了,川普説工作都被中國、墨西哥等搶走,但要是在美國生產耐克鞋,價格就會很高,500美元一雙,有多少人能都買得起?
於是我又追問,那麼在根本上,這是一個什麼性質的問題?説明資本總是追逐廉價勞動力,這些曾經的勞工階層因此而被犧牲,而且理所當然,因為那就是資本主義,還是……?學生似乎暫時沒想好,不知如何處理這個比較根本而似乎無解的問題。大概他們學的經濟學,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的,並不真正關注這類問題——那是現實,市場經濟嘛。即使有學過政治經濟學的,也可能在抽象層面上了解一下資本主義固有危機的原因,而對社會本身究竟影響如何,則不見得有真正的瞭解。
還問,如何理解這次“平民主義”性質的造反,導致川普當選?有人再次強調無知平民最危險;但也有學生反駁,平民主義要看被誰利用,有川普式的,也有桑德斯式的。
等等。
説實在的,我很感謝這些學生,願意提出問題,勇於提出自己的看法。同時也發現,年輕人,在精英大學裏學到的政治正確,往往同時又是建立在對中下層民眾的鄙視和無知之上的。
而後者——中下層民眾呢?很多選擇以“政治不正確”的姿態,表示他們對精英們的反抗;而一旦這樣的“反抗”化為某些人羣歧視性的行為,對社會而言,則又是非常危險的。

餘震仍在持續,危險已經發生:奧克蘭反川普的抗議行動已被定性為“騷亂”
這兩大板塊,是已經凝固,並只有互撞的慣性,還是有可能相互摻沙子並再度融合,“和諧”地沿着“再造強大美國”的路線進軍?
無論美國各類精英和民眾做怎樣的選擇,那些對川普抱幻想的他國人民,要警惕。對美國來説,誰知道呢,“地震”之後,在精英們的共同努力下,“壞事”有可能會變“好事”。但對他國人民而言,又將會有怎樣更具挑戰的變數呢?
丟掉幻想,恐怕總是應變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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